那是一個清晨。

  ??下田鎮的青石路上沾著些許還未幹涸的積水，太陽沒有完全升起，蒙蒙亮的天空籠罩著一層薄霧，宛若輕紗。

  ??老人像往常一樣醒來，環視布局簡陋的臥室，沉默良久。

  ??並在心裏默默慶幸著。

  ??今天又活下來了。

  ??昨天下過一場雨，雖然現在已經停下，但溫度還是低了不少。

  ??“咳咳咳……”

  ??雨後的冷風順著敞開的窗戶吹了進來，微涼的感覺讓老人忍不住咳嗽幾聲。

  ??昨晚又忘記關上窗戶了。

  ??他的記憶裏正在變差，年紀越大的人越是容易如此。老人伸手抓了抓蒼白雜亂的頭發，讓沉重的大腦清醒一些。

  ??這棟平房隻有他一人居住，很久之前他的兒子就已經獨自去大城市闖蕩了，而他的妻子也在幾年前死去。

  ??兒子經常會來看望老人，帶著他的妻子和可愛的女兒，也曾試圖將老人接到城裏去居住。

  ??不過老人仔細想了想，還是選擇留在這個他生活了一輩子的小鎮裏。

  ??現在他孤身一人。

  ??哦，不對。

  ??老人起身穿上老舊的灰色大衣，在較厚的保暖衣物的庇護中，拄著拐杖打開門，迎著清冷空氣來到院落裏。

  ??小小的院落中種著花花草草，不高的圍牆將這裏和鎮上安靜的街道隔絕開。

  ??嘭——

  ??褪色的大門被關上，佝僂著背的老人踩上院落的青草，緩步走過拐角。

  ??奇怪，今天怎麽這麽安靜？

  ??老人有些疑惑，九郎平時總是會在這個時間亂叫，聲音很大聲，附近的居民經常對此表達出不滿。

  ??在那之後老人對此進行過管教，卻沒有什麽效果。

  ??他很快明白了，九郎這是在叫他起床。

  ??陪伴了老人十幾年的九郎最近越來越暴躁了，這隻老狗明明已經快撐不下去，卻還總是在他麵前擺出一副精神抖擻的凶惡模樣。

  ??就仿佛它還是幾年前的它，它還能再活好久一樣。

  ??“……”

  ??老人盡力挺直腰板，麵無表情，慢慢地走向花圃邊的狗屋。

  ??那隻瘦弱的黑犬此刻正安靜地趴著，腦袋轉向老人臥室的窗戶，一動不動。

  ??它死了。

  ??老人垂眸凝望著這隻永遠閉上了眼睛的黑犬，久久不能言語。

  ??然後他忍不住，難以抑製心中的喜悅，露出了笑容。

  ??啊啊啊，太好了。

  ??刻滿皺紋的臉龐扭曲著，眯起的眼眸勾勒出笑眯眯的神情，卻又仿若要哭出來那樣。

  ??你終於……

  ??死了啊。

  ??清澈的眼淚順著皺紋滑落，老人臉上掛著笑，無聲地哭泣著。

  ??這樣……我也可以安心地去死了。

  ??……

  ??啪嗒——啪嗒——

  ??黑色雨靴踩踏泥土地，在林中老者虛幻的半身後麵停下。

  ??“九郎……”

  ??老者的臉上掛著笑容，手掌搭在那隻完全沒了氣息的魔犬頭頂上，呢喃開口。

  ??無盡雨幕包裹住它們，嘈雜雨聲將虛影的淚水滴落之音淹沒。

  ??“既然感到難過的話，為什麽要笑呢？”

  ??少女清冷的聲音穿透落雨，幽幽響起。

  ??林中老者日益混亂的思維恢複一絲清明，它沉默半晌，吐出蒼老沙啞的語聲：“隻要我活得比它久，它就不會孤身一人了。”

  ??它們在生命的賽道上角逐著，誰先停下，誰就輸了。

  ??而輸家……不用體會到重要之人離去的痛苦。

  ??“這樣的話，你不就變成孤身一人了嗎？”

  ??“……是啊。”

  ??林中老者撫摸著魔犬頭顱的手掌一頓，它的身體正在一點點散去：“死亡注定會到來，這種事情由我來承受就好了。”

  ??“可它卻並不是這麽期望的。”銀發少女走到魔犬屍體的身邊，低著頭說道。

  ??不停地喊著‘去死’，不就是希望老人不要頂著殘破不堪的身體痛苦地掙紮下去嗎？

  ??這隻黑犬因為生前的某種執念而墮落，最終扭曲成現在這副模樣。

  ??“它期望我早點去死，然後由它來承受這些？”老者的身體散發出點點微光，照亮黑色兜帽下少女抬起的精致臉龐。

  ??“或許現在是這樣的吧。”

  ??近距離感受著魔犬那仍未散去的墮落執念，銀發少女如此回答。

  ??但這份執念在被扭曲之前，絕非如此。

  ??她沒法知道那是什麽樣的，於是看向笑容依舊的林中老者：“那麽你呢？成為贏家之後真的有這麽開心嗎？”

  ??老者撫摸著魔犬被雨打濕貼在身上的黑色毛發，一言不發。

  ??“和最親密的夥伴永遠分別，心裏很難過吧？”

  ??“……”老者的動作微微停頓，笑眯眯的眼眸沉默注視著死亡的魔犬。

  ??微光點綴著少女兜帽中隱藏的銀發，將她本就美麗的麵龐照得更加柔和動人。

  ??在雨中閃爍著朦朧的光。

  ??“再也無法見到自己的家人，心裏很難過吧？”

  ??“……”

  ??老者抬頭望向前方，臉上的表情僵住。

  ??被砸出幾個深坑的陡峭山壁依舊挺立著，流淌著雨水。

  ??“知道那個女孩會因此哭泣……心裏很難過吧？”

  ??“……”

  ??林中老者緩緩轉過頭，愣愣注視著鬥篷下眼角柔和的銀發少女。

  ??“你的孫女跑來找你了，一個人。”她的聲音很輕，口中吐出的氣息將魂體消散的微光吹開，卷至她的白皙臉側。

  ??“她很想你。”

  ??“啊……”無數情緒在這一刻湧上來，林中老者再也無法維持住那虛假的笑容，深深低下頭，看著魔犬的屍體。

  ??“我知道。”虛幻的淚水止不住地滑落，老者這樣說道。

  ??在昨天的時候，它已經看到了。

  ??但它隻敢遠遠地看著，因為它不是人類，而是鬼魂。

  ??它怕自己會殺死那個小女孩。

  ??哪怕這三年來林中老者一直以人類的身份自居，通過待在樹林裏，不去人多的地方來維持住自己的‘人性’，抑製住屬於鬼魂的混亂思維和殺人本能……

  ??它也仍是一隻早已死去的亡魂。

  ??它不斷阻止暴躁的三頭魔犬，讓這隻墮落的魔物壓抑著自己，不去傷害進入山林裏的人類。

  ??可是最近……那隻魔犬還是殺人了。

  ??一旦開始便回不了頭。

  ??哪怕這是魔犬做的，林中老者也受到了巨大的影響，認為自己還是人類的它……思維正在墮入混亂瘋狂之中。

  ??所以第一夜的時候，倉持千智一句簡單的詢問能讓它產生迷茫，停下本欲發動的攻擊。然後在泥土地壓製住魔犬的追擊欲望，像往常放跑其他人一樣看著兩位守夜人離開。

  ??所以在不久之前，即將殺死佐佐木信次的時候，林中老者會因那聲炸響的雷鳴驚醒，讓對方逃得一命。

  ??他已經死了，而它是一隻注定墜入瘋狂的鬼魂。

  ??“我知道……”林中老者抬起已經快要消散得看不清的手掌，捂住布滿皺紋的臉龐，痛哭出聲。

  ??不僅僅是因為夥伴的離去，也是因為自己的死去。

  ??真正的老人已經死了，林中老者是虛假的存在。

  ??“我也……很想他們。”

  ??想念過去那條活著的瘦弱黑犬，想念在自己麵前炫耀成績的兒子，想念那個蹦蹦跳跳的活潑孫女……

  ??以及在幾年前死去的他的妻子。

  ??好痛。

  ??心……好痛啊。

  ??“啊啊啊啊……”

  ??繼承了老人記憶的鬼魂為他的死亡哀聲慟哭著，為他將生前沒能流過的眼淚、沒能宣泄過的心情全部爆發出來，在這寒冷無比的雨夜中逐漸沉沒。

  ??雨音喧囂。

  ??和著哭聲，宛若哀樂。

  ??消散的鬼魂化作星光，升向那片黑沉的天空。

  ??它拚盡全力痛哭著，就像是過去那個老人在妻子死後哭泣那樣。

  ??林中老者在最後突然明白了……

  ??九郎生前的執念究竟是什麽。

  ??也許，它隻是不想再看到老人那樣哭泣，所以才想努力地……

  ??活得更久罷了。

  ??“……”

  ??銀發少女靜靜抬頭仰望天空，哪怕她並沒法看到更遠的地方。

  ??她目送著林中老者離去。

  ??在暴雨中站立了很久，很久。

  ??每隻鬼魂都不一樣，沒人能夠確認它們會因為什麽原因、以什麽樣的方式墜入混亂瘋狂。

  ??唯一能夠確認的是……它們沒有未來。

  ??隻有一個結局。

  ??“比誰活得更久的賽跑麽……”

  ??她低下頭，輕輕拂去臉上沾著的雨水。

  ??“局長……”兜帽裏傳出小石頭的中性聲音，“他們為什麽……希望對方早點死去？”

  ??“不。”銀發少女表情平靜，搖了搖頭，“他們隻是想比對方活得更久罷了。”

  ??他們並非在相互較勁，而是在相互扶持著。

  ??“……不會痛嗎？”

  ??暗淡下來的泥土地中，少女裹緊鬥篷抵禦風雨的侵襲：“或許和想到對方會因此難過相比，這樣會讓他們覺得更加好受吧。”

  ??“比起讓對方承受，不如讓自己承受會更加輕鬆麽……”

  ??小石頭思緒飄飛，想起了過去的那些人。

  ??“這樣啊……”它稍顯釋然地開口，決定了什麽般對銀發少女說道：“局長，我會努力活下去，在你的壽命走到盡頭之後，我會將這一路上發生的一切事情銘記在心。”

  ??“嗬。”

  ??銀發少女抬起頭，發絲輕輕揚起，在雨夜中露出動人的微笑。

  ??“法爾圖特。”她手中光芒閃現，深淵雙刃斧落入掌內，沉默許久後才接著說：

  ??“你這是在咒我家澪醬死得比你早麽？！呔！混賬石頭！看打！”

  ??“？？？”

  ??四皇子迅速挪動到她身前，將小石頭的身體抓了出來，獻寶似的舉起。

  ??“四皇子你特……”還沒來得及說完這句話，小石頭看向笑眯眯的銀發少女，‘冷汗’直冒，它的話頓時卡住，在雙斧的威逼之下顫抖著。

  ??看著那惡魔般的微笑，小石頭小聲說道：

  ??“咳咳……局長，老夫不是那個意思……”

  ??“受死！”

  ??“饒命哇！局長！！！”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