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好刺眼。

  身穿黑色西裝的男人抬著頭，遮擋住那強烈的光線，這樣想道。

  他摸著胸口的位置，隻感覺到一陣冰涼。

  男人往前走了幾步，黯淡無光的雙眼看向下方。

  隱約間能聽到街上的吵鬧聲，下麵的人有很多吧？

  “跳下去吧，說不定還能拉上幾個人陪葬呢。”

  ——加油，活下去。

  “……”

  男人沉默地看向下方，沒有邁出最後那一步。

  “還是……算了，等人少的時候再跳吧。”

  於是他等到了晚上。

  寒冷的夜風吹得他瑟瑟發抖，男人搓著手，輕輕哈了幾口氣，再次走到樓頂的邊緣。

  底下還亮著燈光，但是人比白天少了很多。

  “這次可以跳了吧？”

  ——加油，活下去。

  “……”

  他退了回來。

  “還是有可能砸到別人，換個死法吧。”

  一夜過去。

  手機的電話鈴聲如同催命鬼一樣響起，男人拿起電話，盯著上麵‘上司’兩字看了半天，許久過後才按下接通鍵。

  “怎麽現在才接？！！”

  震耳欲聾的咆哮聲響起，男人下意識地後仰，將拿著手機的手臂伸直。

  “昨天居然敢翹班？你對這個崗位很不滿意？我跟你說，你不想要有的是人想要！你這個月的全勤沒了！還有工資，曠工一天扣三百！你……”

  “……”

  他平靜地聽著，沒有說話，可對方在發泄大量怒火之後似乎對他的沉默很不滿意。

  “怎麽不說話？啞巴了是吧？！好啊，很好，我告訴你，你不用再來了！趕緊給我滾蛋！”

  “……”

  上司喘了幾口氣，最後輕聲嘀咕道：“所以我才說從那種地方出來的人……”

  ——‘嘟，嘟，嘟。’

  男人主動掛斷了電話。

  他看著自己身上有著一些褶皺、不再平整的黑色西裝，沉默半晌，將其脫下。

  ……

  從老舊小屋中走出的男人穿上了有些髒兮兮的背心，他抬頭看了一眼太陽，邁開腳步來到了河邊。

  他不會遊泳，所以……

  “從橋上跳下去的話就行了吧？”

  ——加油，活下去。

  男人皺著眉，看著緩慢流動的河水，最後離開了這裏。

  “溺死是很痛苦的，而且死後屍體還會膨脹起來，很惡心。”

  換個地方吧。

  他拿著繩索來到一顆老樹旁，將繩子掛上去，伸手扯了幾下。

  “就這樣吧。”

  ——加油，活下去。

  “……”

  男人將脖子掛上去，一動不動站了許久，最後將腦袋收了回來。

  “這樣死未免太痛苦了，還是算了吧。”

  他將繩索收起來，盯著樹幹看了半天，最後掏出一把小刀，在上麵刻下了五個字。

  ——加油，活下去。

  啊，浪費時間。

  刻完之後，他這樣想著離開了這裏。

  ……

  “要不然用火吧？”

  那個聲音又響起了。

  算了，太疼了。

  “用電呢？”

  “……”

  算了。

  “餓死？凍死？被車撞死？被花盆砸死？被……”

  他絞盡腦汁，想了各種各樣的方法，但是全都被他否決了。

  一直到了夜晚，他拿出了一瓶安眠藥。

  “那些死法都太疼了，隻要吃下這個……”

  ——加油，活下去。

  男人的表情變得困惑不解，為什麽，為什麽總是會聽到那個聲音？那個人究竟是誰？

  “……”

  要不，隻吃下一片吧？

  “今天睡個好覺，明天再想吧。”

  於是一夜過去，沒有發生任何事情。

  ……

  男人安靜地站在車站的黃線外，看著隧道裏的軌道發呆。

  腦海裏的聲音依舊不曾停歇，所以他沒辦法跳下去。

  他決定了。

  “還是試著活下去吧？”

  可是緊接著他就要考慮各種現實的問題，想起自己過去遭遇的種種，那亮起些許光芒的瞳孔再次沉寂下去。

  黯淡無光。

  他一直坐在這裏，不停地思考著，卻逐漸被現實壓垮。

  絕望填滿他的內心，他站起身，邁步向前走去。

  向著那條軌道。

  隻是在下一刻，周圍的一切瞬間變換，就好像突然關上了燈那樣，視線被黑暗填滿，耳邊響起嘈雜的低吼聲，心裏產生了許多可怕的，令他覺得惡心的想法。

  他，來到了‘那邊’。

  ……

  逃，快逃，這裏全都是怪物！

  男人驚恐地瞪著眼，雙腿不停地，不停地向前邁去，他的內心顫抖著，驚懼著，然後，被負麵情緒填充著，被冰冷氣息包圍著。

  他在這漆黑的世界中喘著氣奔跑，即使雙腿發軟也要繼續跑，即使視線模糊也要看著前方，即使思維混亂也要壓抑著那些令人厭煩的負麵想法。

  就在這樣不知過去多久的逃亡中，他突然停下了腳步。

  為什麽……我要逃呢？

  就這樣死掉的話不好嗎？

  明明他在來到這裏之前也是這麽想的，可在那之後卻為了活下去拚命地逃跑。

  太可笑了吧？

  ——加油，活下去。

  煩死了，你究竟是誰啊？！

  “我知道了，知道了！”

  他不耐煩地撓了下頭發，繼續在這些怪物之中跑著。

  隻是內心被負麵情緒逐漸填滿的他，越發絕望，越發痛苦，越發瘋狂，在筋疲力盡之後他再次停了下來。

  ——加油……

  “知道了，別念了！”

  於是又一次，跑動，停下。

  接著，再一次。

  ……

  男人無力地靠著牆壁坐在地上，雙瞳逐漸變得灰暗。

  ——加油，活下去。

  “煩死了！！！”

  他用著最後的力氣咆哮道：“不停地念叨著，煩死了！在樓頂的時候是這樣，在河邊的時候也是這樣！不管是上吊還是焚燒，不管是電死還是餓死，不管是什麽樣的死法，為什麽，為什麽就是不讓我去做啊！！！”

  “為什麽要阻止我啊！為什麽，為什麽要讓我活下去啊……”

  他的咆哮聲漸漸減弱，聲音帶上哭腔，越來越無力，越來越痛苦，越來越哀傷。

  男人失去所有力量般靠回牆壁，任由淚水劃過臉頰，他閉上眼睛顫聲問道：

  “為什麽……你究竟是誰啊……”

  ——加油，活下去。

  他想要用逐漸冰涼的手掌撐住地麵，再次坐起，用最後的力量去質問那道聲音，卻又突然滯住了。

  為什麽……

  我要聽你的話呢？

  眼前的黑暗緩緩消失，陷入一片白光之中。

  他呆呆地看著那個小男孩，那個衣服破舊，臉上髒兮兮，瘦弱無比的小男孩。

  那個孩子正拿著一塊很普通的蛋糕，一口又一口，小心地吃了下去，生怕吃得太快就沒機會再吃到了。

  這是他第一次吃到這麽美味的東西。

  那個孩子在那時候下定了決心。

  他突然抬起頭，那雙亮晶晶的眼睛正看著自己。

  “為什麽……”

  男人呢喃著，灰暗無光的眼睛和小男孩對視。

  小男孩卻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對未來充滿期許的笑，他的嘴巴緩緩張開，聲音在男人的耳邊回蕩著，久久不能遠去。

  “加油，活下去。”

  男人微張著嘴，越發灰暗的瞳孔顫抖著，他朝著小男孩伸出手，眼淚止不住地留下。

  他知道了，那個在腦海中不停響起的聲音究竟是屬於誰的。

  原來……就是他的，那個快要被他完全遺忘的，過去的他。

  “可是……為什麽啊……”

  為什麽過去的我能在那種情況下做出這幅表情？

  為什麽過去的我有著那麽明亮的眼眸？

  為什麽過去的我眼中的光會那麽刺眼？

  為什麽……

  現在的他就沒有呢？

  “啊啊啊……”

  他想明白了，明白了自己為什麽要聽他的話，為什麽總是在半途停下，為什麽來到這裏之後要一直逃跑。

  因為……

  “我想……活下去，我還……不想死。”

  男人微弱的聲音如同歎息一般，在黑暗之中緩緩沉寂。

  ……

  一道亮光突然從漆黑的世界中出現，就在不遠處，仿佛觸手可及。

  他努力地站了起來，向那邊靠近著。

  曾經的那個小男孩就在那裏，麵帶微笑，對他伸出了手。

  那裏，一定是出口吧？

  男人這樣想著，走進了光芒之中。

  ……

  不知過去了多久，千石站中，一道聲音響起。

  “我逃出來了！”

  它這樣說著，漆黑的眼眶環顧四周，語氣哽咽，又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

  “我終於……活下來了！”

  就這樣，陰鬱之魂出現了。

  ……

  現實世界，銀發少女到來的千石站裏。

  看著眼前那對仿佛帶著烈焰的灰色瞳孔，陰鬱之魂想起了過去的自己。

  為什麽那樣的眼眸，他就沒有呢？

  它也沒有。

  內心強烈的衝動驅使著它，讓它竭力咆哮出聲。

  “既然這樣的話！你就再一次……過去吧！去體會那些絕望……那些痛苦，那些……瘋狂！”

  “……”

  “如果這樣……”

  陰鬱之魂向後扭轉的頭顱微微顫動著，那漆黑的眼眶和銀發少女的灰色瞳孔對視著。

  它的聲音突然變輕，帶著一絲哽咽和哀傷，就像是在乞食的小動物一樣，哭泣著，嘶啞地，在電車到來的聲響中問道：

  “如果這麽做了，你眼中的光……還沒熄滅的話。”

  “可以，可以分給我一點點嗎？”

  “隻要……”

  “一點就好。”

  “……”

  它的身軀在黑色氣流中散開，向上升去，想要觸碰到太陽的光芒。

  最後，在黑暗的地下車站中……

  徹底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