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影如鬼魅般，即使薑願用韓守月習武多年的眼睛看，也隻能捕捉到一點殘影。

  可李慕一個餘光都未分給他，衣袖輕輕一揮，就將他揮開好遠：“我不想在鹿兄麵前打你，你懂事些。”

  鹿希鳴目光凶狠，還要再衝上來，卻被韓望星按住了。

  實力差距太大，鹿希鳴過去隻有送死的份。

  鹿希鳴到底沒再衝上去，但他還是狠狠說道：“當年難道不是你帶人圍剿我父神，後又將他逼死嗎！我父神好不容易曆劫成神，居然栽在你手裏！你如今做出這副樣子給誰看！”

  李慕：“當年是我帶人圍剿鹿兄。”

  他說這話的語氣很奇怪，像在想起什麽難忘的快樂記憶，嘴角竟然勾起一抹笑來。

  李慕：“鹿兄很厲害，我還沒見過有獵物能逃脫我的陷阱。可他不僅逃脫了，而且次次都給我製造了不小的麻煩。我李慕在這世間多年，終於找到了對手。你說是我逼死他……”

  李慕這才投過來一個眼神：“……我怎麽舍得逼死他？”

  薑願實在沒想到，李慕的眼眶居然紅了。

  她本能的覺得自己在聽一件驚世駭俗之事，朝光熒那兒靠了靠。

  鹿希鳴可能也被李慕的說辭驚訝到，他的眉都擰成了麻花：“你……你在說什麽？你若是真不想殺他，難道，父神的重傷不是你造成的？”

  李慕：“我是前前後後傷了他很多次，但那些皮肉傷，對鹿王來說，算得上什麽？你如今也是鹿王，我說的話，你應該聽得懂。”

  鹿希鳴不做聲了，顯然李慕的話是對的。

  李慕：“我以為鹿兄定會為自己療傷……畢竟……明明他也是期待與我交手的。”

  他像是極其不願意回憶接下來的事，卻還是說了下去：“我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在山林裏周旋，出出難題給對方，就這樣將一生走完。直到……他突然約我，說要與我做最後的決戰。我不願意……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對手，我不會讓他與我之間有最後一次。”

  不知是不是薑願的錯覺，她總覺得李慕眼裏有瘋狂的光。

  李慕：“……可那天晚上……鹿兄化為了人形來找我。那是他第一次以人類的模樣見我……我便什麽都不能拒絕了。於是，我答應了要去赴約。”

  薑願根本來不及想人類的模樣與拒絕之間的關係，又被李慕的聲音吸引了注意力。

  他忽然激動起來：“我去了才發現，他竟然很久沒有未自己療過傷了……他那時的身體，總歸是普通麋鹿，那麽重的傷，他撐不久了。”

  鹿希鳴下意識地問：“為什麽……不替自己療傷？”

  李慕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他這個問題之後是洪水猛獸，要是問出答案了，會將鹿希鳴的靈魂都吞噬幹淨。

  李慕略過他接著說：“鹿兄的傷太重，我要替他療傷，他不肯，說我傷了他甚多族人，不願以鹿王的身份接受我的幫助。後來他在我麵前飛身成神，又與我一同掉入了這幻境之中，還替我族的後人留下逃生的結界，否則，你們根本見不到老夫。”

  他斜著眼睛瞟了一眼過來，那眼神，仿佛吳江他們不是他的族人，那個鹿王才是他的族人似的。

  剛剛李慕那番話什麽前因後果都沒交代清楚，薑願聽得頗為吃力，但……

  又好像隱隱明白了什麽。

  李慕：“後來我在這幻境中替他治療。他以傷殘之軀強行成為鹿神，本就消耗心力，再後來，已是藥石無醫了。”

  這本該是一件傷心至極的事，但不知治傷的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麽，李慕說到此處，竟隱隱透出些得償所願的滿足來。

  鹿希鳴聽完後不住地搖頭：“不可能，不可能，父神身後還有子民，還有我與母神！他不可能拋下我們甘願與你一同下來這幻境！明明是你殺了他！你怎麽會救他！你都是在胡說！”

  李慕：“你自己口口聲聲叫他父神，莫非真以為，一介凡人，能夠弑神？”

  鹿希鳴啞口無言。

  李慕：“醒醒吧。我不可能殺了他……更不可能，強迫他將一身神力傳給我。”

  鹿希鳴眼裏的震驚似乎要把他的瞳孔震碎，他顫抖著聲音說話：“你……你說什麽？他的神力傳給了你？”

  鹿希鳴：“不可能……不可能！你與父神沒有血緣，他如何傳得了給你！除非他……”

  除非他什麽？

  他大吼著，卻在這裏戛然而止，猛地轉頭去看李慕。

  李慕平靜地看著他，眼裏有晦暗不明的光。

  鹿希鳴觸到他的眼神，仿佛看到了什麽吃人的怪物，他忽然就怔在原地。

  李慕不再管他了：“你們想求的真相，老夫已經給了。”

  韓陽上前去：“前輩，如今鹿後在我族埋下詛咒，塗炭生靈，還請前輩出手相救，助我族渡過一劫！”

  他行了一禮，吳江也拉著薑願與韓望星，學著他的樣子，俯下身去。

  李慕沒有立即回應，而是看向那墓碑：“你果然料事如神。”

  而後他又一副高興的樣子：“我等了這麽久，就是為了幫鹿兄處理這件事，說吧，想讓我怎麽做？”

  韓陽：“聽鹿希鳴所說，鹿後是以為您殺了鹿王，才會對我族施以詛咒，若是她知道鹿王是甘願被您所傷，說不定會放下怨恨，與我族化幹戈為玉帛。畢竟……鹿王建那通道，應也是希望我們兩方之間能和睦相處。”

  李慕：“說得不錯，鹿兄確實是有這個心願。”

  他又走到墓碑旁，熟練地坐下：“隻是老夫陪著鹿兄好久了，離開他一刻都渾身不自在，就勞煩你們，將鹿後帶過來，我自會好好解釋。”

  他修長的手指緩緩撫上墓碑，輕柔地不得了，像是在撫摸情人的脊背。

  韓陽大喜過望，連忙應下了。

  一行人決定不打擾李慕，正要離去，鹿希鳴卻久久不動。

  忽然，他問：“父神的屍體……在哪？”

  李慕抬頭，他說：“你看，你頭頂上的雲，耳畔的風，你行過的每一顆草，涉過的每一株花，都是他。”

  他深吸一口氣：“你父神將自己化為了這裏的每一捧氣息，每一處光景，我所見之處，都是他。”

  這話裏有萬般柔情，千般滿足。

  鹿希鳴咬著後槽牙，快速離開了。

  原本枯萎的山不知什麽時候又變回了繁茂的樹林，擠眼的墨綠色到處都是。

  天空中又忽然下起蒙蒙雨來，雨絲一段一段的，在眼前像無數的流星閃過。

  薑願回頭看了一眼這幻境深山。

  沒來由地想起了一句詩。

  一往情深深幾許？

  深山夕照深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