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柳家大門出來，天已大明。古鎮一切如常。

  濃白的雲霧淌下山，遠山在霧中若隱若現。飛鳥扇動著被露水浸濕的翅膀，低低飛過。

  清晨時飛鳥喑啞的啼聲，將古鎮喚醒。古鎮裏升起炊煙，有人挑著餛飩攤子悠悠打巷子裏走過。

  大門在身後緩緩合上，將陳年的罪孽與傷痕鎖住。

  桑笙看向不遠處的人間煙火，緩緩吐出口鬱積在胸腔間的渾濁氣。

  孟嫵在一旁念叨著塘溪古鎮裏的早點：“我們快些回去，要不然小籠包就排不上隊了。還有沈家牛肉湯，這幾天嘴裏淡的沒滋味，我要多加些辣椒和醋。他家的油餅總不如李家的蔥油餅香……”

  “阿嫵……”桑笙停下來。

  孟嫵腳步歡快地跟在她身側，聞言回身，應聲道：“嗯？”

  桑笙伸手，遮住刺痛的眼。

  “阿嫵，我好像，有些不好……”

  桑笙晃了晃，身形脫力後仰。

  “欸？欸！老大！”

  在她落地前，一道白色的影子近前，托住她的後背。

  孟嫵拍著自己胸脯，驚嚇地看著來人，道：“嚇死了嚇死了！白琛你大爺的，你怎麽現在才來？”

  “嘖，你是喇叭精嗎？”白琛回嘴，低頭看向倒在懷裏意識昏昏的人。

  她麵色微白，唇角蒼白幹裂，額上沁出汗珠，瞧著有些憔悴。

  白琛微微皺眉。

  桑笙眉頭緊縮，緊閉雙眼。左眼像被刀尖一刀一刀淩遲，痛得她緊咬著下唇。

  汗珠從她額上流下，她痛得微微顫抖，垂下的睫毛有些不安分地動著。

  白琛收起以往的嬉皮笑臉，將人抱起，大步往回趕。

  他背後已然汗濕，挽起的手臂上還有幾道傷痕，想必趕來得十分急切。

  孟嫵消了音，趕緊跟上前去。

  桑笙一直很小心謹慎，藏起自己的脆弱，從不輕易在人前展現。

  哪怕是在他們麵前，桑笙仍舊扮演著擔重任的角色。

  一個人飄零久，早失去了天真軟弱的資格。

  人間半日停業一天。

  孟嫵在廊下忙著熬藥，其餘人未歸，隻留白琛在房內照看。

  他挽起襯衣，將浸濕的毛巾擰至半幹，輕輕擦著她臉上的汗。

  桑笙皺著眉，眼珠不安地轉動。她十指緊握，麵上表情隱忍。

  白琛拿起她搭在被子外的手，微微用力，將緊握的手掰開。

  掌心中印著四個月牙形狀的深痕。

  壓抑的悶哼從緊閉的嘴角溢出，桑笙無意識地咽了咽口水，唇色發白。

  他拿水浸了棉簽，輕輕滋潤著桑笙幹裂的嘴唇。

  “藥好了。”孟嫵端著碗進門，壓低聲音。

  白琛接過，聞著這藥味皺了眉。

  “原以為你做湯的味道就夠差勁了，怎的熬出的藥也這般難聞？”

  孟嫵瞪眼，小聲罵他：“那是因為老大給你造容器的時候，忘了把你那兩米長的舌頭給接上！”

  白琛扶起桑笙，將碗遞到她緊閉的唇邊。

  身處熟悉的環境，桑笙不由得放鬆下來。她渾渾噩噩地硬撐著，尚有一絲稀薄的意識。

  藥入喉，桑笙眉頭皺得更緊了，意識短暫地清醒一瞬。

  舌尖被苦得發麻，她皺著眉，一聲不響地將藥全部喝完。

  托著她的那雙手輕柔緩慢地將她放倒，發涼的手腳被一片鬆軟的暖意包裹。

  她腦袋一歪，終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孟嫵捧著碗示威性地衝白琛揚起鼻孔，傲嬌地轉身離開。

  她沒工夫跟白琛在這兒瞎扯，灶上還熬著專門給老大的滋補湯呢。

  白琛看孟嫵一副小人得誌的模樣，歎息著搖搖頭。

  要不說傻人有傻福呢？

  門合上，將外界的聲音拒之門外。

  桑笙額頭上的毛巾已經放涼，白琛取下來，隨手搭在盆沿上。

  床上的人昏睡，他坐在房內的單人沙發上，腿上放著本牛皮冊子。

  風兒將古鎮的聲音吹進來，白琛支起手臂抵在唇邊，目光越過書，落在虛無縹緲的遠方。

  桑笙意識昏沉，夢境有些零碎。

  當年，桑笙以生魂空降到地府實習。那時的她，不過初初成年，卻已在熙攘的人間獨行甚久。

  生魂入地府，聽到消息的鬼們，在崔玨的辦公室門前擠破了頭。

  崔玨板著臉出門教訓他們，轉過頭去將人捂得死死的。

  這位以生魂入陰界，進行考核實習的執事官候選人，在完成考核前，僅有幾位司官見過她的真實麵目。

  後來，不過短短幾年，她通過地府的考核，正式成為了執事官。

  崔玨宣布，報名的鬼使通過麵試後，將分配到新任執事官手下，到陽間任職。

  這一消息宛如往深水中扔進一顆炸彈，瞬時在地府中炸開。

  眾鬼差皆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他們在陰界待得久了，鬼生漸生乏味。更乏味的，是漫漫鬼生中，還要麵對崔玨那張威嚴無趣的鐵麵。

  雖說如今陰界正慢慢向著現代化方向轉變，但在一個地方待久了，難免了生無趣。

  除去五大分區，陰界執法處作為第六處開設在陽間的部門，瞬間成了香餑餑。

  執法處的應招窗口瞬間被擠爆，報名的鬼差精神亢奮，聲勢浩大。

  崔玨聽見動靜從辦公處跑出來，隻見萬鬼齊喧，鬼笙鼎沸。

  烏烏泱泱的隊伍一陣騷亂，有鬼因為一張報名表扭打起來。

  他打量著隊伍，眼尖地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轉頭，正巧對上一雙不怒自威的視線。

  “呦，巧啊，崔判。”身穿白色便服的白琛臉上笑眯眯，腿跟著往後撤了一步。

  崔玨麵無表情。

  白琛轉頭，裝作一臉驚奇地大聲道：“這不是司役神使嗎？”

  正準備走人的驥臨頓住，轉身後，自然地同看向他的崔玨打招呼。

  “巧啊，崔判。您也到這兒來了？”

  高大的男人被身後推搡一下，腳步踉蹌著上前。

  崔玨低頭，看向兩人手中抓著的報名表。

  白琛輕咳一聲：“喬夜不知從哪兒弄的報名表，要我們一起來湊個熱鬧。您瞧，他就在那根柱子後站著呢。”

  “既然是來湊熱鬧的，就趕緊回去工作，別擋著後麵的報名。”

  麵無表情的崔玨說完，轉身便走。

  兩人心內鬆了口氣，走了兩步的崔玨忽然停住，轉身看過來。

  “這次的名額，僅限1100屆往後的鬼使。至於你們，別想了，安心留在地府工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