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眼老道拎起桌上的茶壺，摸起兩個茶碗洗了洗。

  “故人談不上，倒是有過幾麵之緣。既已是風燭之軀，名不名的，有什麽重要的。”

  他倒了兩杯水，伸手推了推杯子：“現下能請你的，隻有一碗淡茶水。坐。”

  桑笙走近，在對麵坐下。黑色的紅臉雞眼瞼一翻，挨著瞎眼老道的腿單腳抬起。

  陳茶冷水，茶壺還缺著口。桑笙把雨傘放到桌上，指尖轉著落了灰的空茶碗。

  媚姑總愛跟她哭窮，看樣子錢是真沒用到實處去。

  她轉著茶碗，指尖一鬆，茶碗落在桌上，倒扣住拇指大小的黑色蜈蚣。

  “媚姑的旅舍住不得人，老先生不若隨晚輩回去。鋪子雖小，但收拾間空屋出來，還是寬裕的。”

  氣流湧動，微微吹動桑笙的碎發。

  瞎眼老道像是品香茗般，慢悠悠地喝著冷茶。

  黑蜈蚣在茶碗裏撞來撞去，玄色雞頂紅脖子抻長，眼睛緊盯著茶碗。

  “咚”，瞎眼老道放下茶碗：“孤家寡人，便是風餐露宿也無甚要緊。我兩眼瞎掉，夜路難走，姑娘還是回吧。”

  “夜路難走有甚要緊，我替老先生開路點燈就是。請吧。”桑笙盯著他，指間夾著張符。

  黃符微動，黑公雞登時兩腳站立，雙翅微張，蓄勢待發。

  瞎眼老道撚著手指，幽幽歎道：“看來，你是鐵了心，要將我帶回去了。”

  他微微側著頭，聽了會兒動靜，又道：“你倒是個膽大的，敢隻身前來。”

  “職責所在，若有冒犯，先生勿怪。”黃符從指間飛出，直貼到瞎眼老道的眉心。

  屋內有風旋起，瞎眼老道靜靜地坐在凳子上，眉心的符紙隨風而動。

  桌子搖搖晃晃，茶壺茶碗震動得愈發厲害。

  “嘭”，茶壺應聲而裂，裏麵的水迸濺而出。桑笙抓起傘，在掌心轉了個圈，掃開飛來的碎片和茶水。

  迎麵一道黑影，桑笙折腰向後，傘麵張開，桑笙手中一沉，兩隻黑鐵般的爪子瞬間抓破傘麵。

  哢嚓一聲，桃木傘骨折斷幾根。這雞爪子著實厲害，幾下將傘骨盡數折毀。那雙鉤子，在夜色中微微閃著寒光。

  傘柄中間裂開，桑笙手一抖，指間飛出黃符。

  “起！”

  火苗竄起，燎了黑羽尖上的一點紅，火光中，如鳳羽般耀眼。

  著火的五毒巽羽在半空中亂撲，一隻幹瘦的手伸過來，攥住燃燒的黃符，屋內再度陷入黑暗。

  他鬆開手，符紙灰被吹散。

  桑笙直起身子，五毒巽羽身上冒著絲絲黑色煙氣，站在桌上陰氣寒寒地盯著她。

  那條拇指大小的蜈蚣被碾碎，肥軀在鐵爪下爆了漿。

  雞喙發黑，比起尖嘴家禽，更像是隻鷹隼。

  五毒巽羽雙翅一抖，展開足有五尺長。它撲棱著飛過來，桑笙伸腳一踹，帶著凳子滑出去。

  它撲了個空，雞爪在地上狠狠一抓，重新撲了上來。

  旅舍內桑笙忙著對付鐵公雞，鋪子裏喬夜發了熱。

  先前在巷子裏被雞所困，急於掙脫間，他倒是沒料到，一根雞毛落在身上，也能中毒。

  夜深，小梨花躥到另一間的房門前喵喵叫，正在打坐靜修的白琛，一骨碌翻起來去了隔壁房間。

  床上的人麵色發青。

  孟嫵急吼吼過來：“咋了咋了？老大不是給他塗藥了嗎？”

  見了喬夜的樣子，孟嫵飆了句粗話：“**！”她翻箱倒櫃地找藥，把櫃裏的藥全搬了過來。

  她捏著瓶子，扳開喬夜緊抿的唇，問道：“老大之前給他吃的啥來著？”

  “……”

  白琛看著瓷瓶上的“冰肌玉骨膏”，“清心靜氣丸”等字樣，深覺喬夜今晚要完。

  阿墨執著玄鐵鞭，‘戰袍’黑裙上身。

  白琛伸手虛虛地扶了下眼尾，現出帶著鏈條的銀絲框眼鏡。

  “我同阿墨去媚姑那兒一趟，你聯係子期跟驥臨，讓他們趕緊回地府把東西取來。”

  “還有，”他走到房門邊，回身指著那些瓶瓶罐罐，道，“在老大回來之前，那些東西不準亂動。”

  一白一黑兩道身影消失在夜幕下。

  鋪子後門處，幾個鬼阿飄圍在緊閉的門前，看著木牌上的字，滿頭霧水。

  “休息中？”

  “哐”。

  房間內已是一片淩亂，迎麵一道勁風撲來，桑笙急急地後退幾步，指間紅繩被扯斷。

  瞎眼老道摸出一截烏骨哨，吹響，召回想要再度攻擊桑笙的五毒巽羽。

  五毒巽羽威風凜凜地揚了揚翅膀，居高臨下地看了眼桑笙，邁著步子，退回到瞎眼老道身邊。

  他毫發無損地坐在原處，黑色鏡片內的視線，輕飄飄地落在了別處。

  他道：“看來，今晚老朽無緣舊地重遊了。小姑娘，夜深露重，請回吧。”

  手指動了動，紅繩掉落。

  窗戶紙破開，縷縷細風鑽進來，散落的頭發微動。

  桑笙雙腳微開，腳下一沉。她道：：“我若是執意如此呢？”

  掌心交疊置於身前，桑笙沉住氣，掌心翻轉交錯，分開，三張帶著金光的符紙緩緩浮現。

  鏡片後的視線轉了過來，瞎眼老道微微驚了一瞬：“魂識符？”

  隨即釋然：“也是，你是梅久娘的祖孫女，能召喚魂識符也不奇怪。”

  桑笙淡聲道：“老先生既是同道，也該知陽元既盡，苦留於世隻會徒生孽端。屆時罪孽深重，再是懊悔也無濟於事。”

  通靈師長壽，可便是再厲害，也逃不過陽滅陰生的宿命。

  除去桑笙機緣巧合下，與地府簽了勞動合約，可以享受地府公務員的優待。似是瞎眼老道這般的通靈師，桑笙還是第一次見。

  不邪不正，瞧不出邪氣和靈氣，若是白天遇見，不定會覺得，這隻是個古怪的瞎眼老頭。

  隻是這般偽裝下，誰又知道會蓄著怎樣的暗流呢？

  她召出魂識符，抬手拔下簪子劃破指尖，就著指尖上的血珠，在半空中快速描著繁雜的符文。

  五毒巽羽躁動不安地振翅，撓著腳下的地板。

  桑笙緊盯著瞎眼老道，隻待看他有無後招。

  “小丫頭，你膽子很大，也很厲害。便是通靈師公會，也無有幾人比得過你。不過……”

  三道符漸漸凝聚成形，房間中起了風。

  瞎眼老道端坐在桌前，麵上一派沉靜。滿頭灰白的頭發被風吹動，像是枯敗的秋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