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偏殿，玄旭坐在鋪著錦布絨墊的暖炕之上，其餘人都站在一旁。

  “陛下，當年臣輔佐陛下登基，所求不過是希望您能善待梧桐，臣就這麽一個女兒，此生唯願她平安喜樂。”勵王聲音不響，還帶著些許顫抖，可是玄旭聽著，卻是今晚第一次，變了臉色。

  “勵王這是拿當年恩情在要挾朕？”玄旭微微眯了眼，語氣說不上是好還是不好。

  “臣不敢，隻是請陛下理解臣身為父親的一片苦心，梧桐這孩子，太苦了。”勵王微微駝了背，顯得愈發滄桑。

  “勵王，朕當年就和你說過，朕娶梧桐，是因為父皇旨意，隻把她當做妹妹，若是日後她何時想離開，朕都會替她安排妥當。”玄旭回想起他以前對自己的幫助，終究還是放軟了聲音道。

  “臣自然記得陛下當年說過的話。”勵王語氣感慨，當年他背著玄旭向陛下求旨賜婚，玄旭知道之後曾經主動來找過他一回，說他對勵梧桐並無男女之情，恐怕日後會耽誤了她，讓他請陛下撤回旨意。

  可當時梧桐哭著喊著求他，寧可做小也要留在玄旭身邊，他也是一時不忍，想著他與夫人當年也是先婚後愛，自己女兒如此聰明大方，時間長了，他就不信玄旭會不動心。

  可感情這東西素來不以常理論之，這麽多年下來，玄旭對她的感情依舊沒有變化。他願意護她一生周全，卻無法違背自己的內心，說愛她。

  “臣當年以為臣的想法是對的，可如今看來，卻是錯了。”勵王憐愛的看著與自己夫人有幾分相似的麵龐，喃喃道，“若是當年爹爹狠了心不讓你嫁給他，或許你會一時傷心，可時間長了，總會淡下去，之後再找個疼你愛你的，相濡以沫，必然比如今幸福。”

  “爹爹，女兒嫁給陛下，甘之如飴。”淑妃眼中含著淚，她何曾看到過叱吒風雲的爹爹有過如此頹唐的時刻，心疼的狠狠揪在一起。

  “陛下。”勵王一甩衣擺，朝玄旭跪倒，“就當臣今日求你，莫要封容妃為後。”

  玄旭這次沒有攔著勵王朝自己跪下，素來帶著的笑意緩緩收攏，麵色陰沉的如同風雨欲來。

  “陛下，臣妾不願逼迫陛下，隻願陛下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淑妃想要去將自己父親拉起來，可勵王孱弱的身子不知道這麽的突然穩如泰山，不論淑妃如何拉扯都一動不動，淑妃有些著急，又怕玄旭降罪於勵王，也跪在地上哀求道，“爹爹失態，求陛下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饒恕爹爹。”

  “老勵啊，你這又是何苦啊。”丞相瞧著這個與自己私交不錯的老夥計，不禁也有些替他著急起來。

  勵王充耳不聞，依舊固執的跪在玄旭麵前。

  “勵王，本宮想問一句，是隻有本宮不行，還是除了淑妃之外，其他人都不行？”蜀繡總覺得勵王今晚的表現不像是衝著後位，而是衝著她這個人來的。

  “隻有你。”勵王語氣生硬，冷漠道。

  “為何？”蜀繡不解，“若是沒記錯，這應該是本宮與勵王第一次見麵吧，我們以前沒仇吧。”

  “是，不僅無仇，你的婢女治好了梧桐的隱疾，我勵家欠你一個人情。”

  “那為何勵王如此仇視本宮？”蜀繡簡直奇了怪了。

  “因為陛下。”

  “因為陛下？”

  “自從梧桐嫁給陛下之後，府內又先後入過許多女子，但不論是是誰，哪怕是赫錦繡，臣都沒有擔心過，以為臣清楚，陛下心裏雖然沒有梧桐，但是更沒有她們。”勵王道，“如此一來，日後時間長了，陛下總會瞧見梧桐的好。可直到，臣知道宮裏多了一個容妃，她為陛下懷孕流產，陛下為她流放赫桐之子，再到後來的江南一行，陛下的每個舉動都讓臣明白，陛下心中有她，而且越來越深。”

  玄旭沉默，勵恒說的沒錯，不認識蜀繡之前，他不是沒有想過，就這樣過下去，那時候最合適的後位人選，自然也是淑妃，可是那日黃金閣一見，他的心裏眼裏就再也容不下第二個人。

  “因為陛下心中有本宮，所以不能本宮不能為後？”蜀繡差點被氣笑了。

  “是。”勵恒不覺得哪裏好笑，嚴肅道。

  “你既然說了陛下心中有本宮，即便本宮不為後，陛下依舊隻喜愛本宮一人，你今夜這樣拚著惹怒陛下，得罪本宮與丞相，又有什麽意義呢？”

  “至少……她心裏會好受些。”

  蜀繡一滯，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她眼前的這個人，在朝堂之上一世縱橫，卻甘願為了女兒放手權利，臨到老年，卻不惜拚著和陛下寵妃權臣撕破臉皮，隻是為了女兒心中……好受一些。

  丞相一時之間竟不知道他應該罵他愚不可及，還是感歎一聲可憐天下父母心，想想今日若是明秀，自己是否也會如此。

  “這又是何必。”玄旭歎息。

  “陛下日後若為人父，應該會理解一些臣這究竟是為何。”

  蜀繡突然想起自己前世的父母來，回想起那兩世中唯一一段擁有父母疼愛的日子。

  “陛下，要不算了吧。”蜀繡終究是服了軟，她知道玄旭心中是有她的也就知足了，何必讓他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玄旭緊緊抿住自己的薄唇，眉峰隆起，像是在做什麽重要的決定。

  許久，一字一頓道：“朕說過，要立你為後。”

  “陛下！”勵王似是極為痛心。

  “勵伯伯，感情的事情，素來不是朕用來交易的籌碼。”玄旭像是想通了什麽，語速有些快，“當年朕不願用自己的婚事交換你的助力，可是父皇下旨，當年的朕還無力抗旨。如今朕已經是皇上，若是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不能立後，朕還做這皇上有什麽意義？”

  “勵伯伯若是覺得虧欠，朕可以給予別的補償，但是此事，絕無商量的餘地。”玄旭不再稱呼勵王，而是換了登基之前的稱謂，這是念著舊情，可是越是說話，語氣就越是強硬，到了最後，已經決然沒有商量的餘地。

  “陛下，臣如今已經沒有了實權，空餘一個親王的名頭罷了，若是陛下執意立後，臣無計可施，可是陛下真的一點舊情都不念了嗎？”勵王瞧見自己女兒在聽到玄旭的話之後微微黯淡卻依舊強作無事的臉，不由得心如刀絞，狠了心咬牙道。

  “勵王，慎言。”丞相聽他這樣說，忍不住微微變了臉色，這話若是傳出去，恐怕會讓世人都以為陛下是個涼薄無情之人，於名聲有礙。

  玄旭的麵色也有些不好看，當初他就不願娶妻，可是皇命難違，之後的奪位之中他也盡量避免用到勵家的勢力，就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對梧桐無情，不想最後虧欠他們太多，可如今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爹爹，您說是為了我歡喜，可曾想過您這樣做我是否真的歡喜。”淑妃瞧著玄旭的臉色慢慢低沉下去，再看看自己父親依舊固執的跪在地上，忍不住心如刀絞。

  “梧桐，當年你鐵了心要嫁入七皇子府，爹爹以免死金牌為交換讓已經下旨給赫錦繡賜婚的先皇撤回旨意重新下旨，就是讓你歡喜，如今陛下心中有了別的女子，爹爹知道你心中難過，可爹爹已經沒什麽能交換的了，隻能拚著這張老臉再求一求，隻要你歡喜，爹爹做什麽都願意。”勵王帶著小意的討好，輕輕將淑妃臉上的淚痕擦掉，語氣是丞相這個與他認識二十餘年的人都從沒聽過的溫柔。

  淑妃感受著自己臉上手指的溫度，終於忍不住抱著勵王嚎啕大哭：“爹爹，我不要了，女兒什麽都不要了，女兒就想陪著你。”

  勵王妃原本與勵王恩愛無比，女兒勵梧桐可愛乖巧，也是一段帝都佳話，可在勵梧桐五歲那年，勵王遠房表妹前來京城投靠，勵王夫婦善待於她，誰知她竟是個不安分的主，一門心思想做勵王妃，趁著勵王不在帝都，設計害死了勵王妃。

  哪怕最後將那表妹繩之以法，可斯人已逝，不過是亡羊補牢。勵梧桐從那時起就怨恨自己的父親，總覺得母親的死他也有責任，不願與他親近。

  直到當年勵王求陛下下旨賜婚，勵梧桐與自己父親關係才稍有緩和，當年無人知道勵王究竟付出了什麽代價，才能讓陛下撤回旨意重新賜婚，原是交出了免死金牌。

  勵家祖上是開國功臣，數次救開國皇帝於危難之中。

  青洛建國之後，陛下論功行賞，賜下一塊免死金牌，曾言即便是謀逆大罪，有此金牌在，也可保家族眾人性命無虞，其價值之大，可想而知，勵家百年傳承，珍藏至今。

  勵梧桐也是今日才知道，爹爹當年為了自己，竟然付出了這樣的代價。

  “爹爹，你這是何苦啊。”淑妃淚流不止，當年奪位之爭何其慘烈，勵府身為世家大族，處於風口浪尖之中，有這一塊免死金牌在，就是一道護身符啊可勵王為了她，還是毫不猶豫的換掉了這金牌，這是把她看的比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啊。

  “你母親走的早，是爹爹對不起你，隻要是你高興，莫說一塊金牌，便是豁出命去，爹爹眉頭也不會皺一下。”勵王輕拍著淑妃的後背，聲音溫和，可其中透露出的堅決，卻是讓人一點都不懷疑他話中的真實性。

  淑妃瞧著自己父親的幾絲白發，心中哀慟不已，丞相明明與自己父親年紀相仿，可瞧著卻像是兩輩人一般。

  母親早逝，自己心裏難受，可是父親心裏難道就不自責嗎，可他不僅要承受這份自責，還要承受自己這個女兒的怨恨，這麽多年，他日夜煎熬，才會早早白了頭啊。

  想到此處，淑妃像是突然下定了決心一般，朝著玄旭跪拜下去，聲音還帶著大哭之後的哽咽，可語氣卻堅決如鐵：“臣妾父親今日禦前失狀，臣妾願代父受罰，請陛下恩準，將臣妾廢黜，逐出宮去，臣妾隻願後半生能常伴父親左右，承歡膝下。”

  勵王勃然色變，玄旭與蜀繡對視一眼，眉頭也皺的極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