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帝心
作者:晚蕭入夢      更新:2021-04-27 03:35      字數:4509
  婉書站在高台之上,看著獵場內的聲勢浩大,忽而在人群之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婉書再定睛認真一看,她沒有看錯,那道熟悉的身影正是小侯爺……

  他有什麽可求的。

  婉書的心裏有一點慌亂,不經意握住身邊楊容的手,可當楊容回頭看向她,詢問她什麽事的時候,她又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無事。

  眾人下場圍獵,皇帝又下了高台返回原來的九龍寶座上坐著,百官們跟著皇帝的步伐返回,鬆林行宮宮女將所有已經涼掉的茶水全都換成滾燙的茶水,皇帝瞧著眼前自茶盞中騰騰升起的水霧,目光倏地轉到一旁顧相的身上,微笑著問道“靖蕭雖為文官,但是朕記得你一身弓馬武藝很是強悍,怎的今日沒有下場?”

  顧靖蕭向寶座上的陛下深深一笑,那笑意很是漫不經心,語氣也是漫不經心的,淡淡道“臣如今已經無什麽所求,自然也不應該有什麽所求,還不如將機會讓給獵場裏的年輕將士和皇子們,年輕人,心願多總是多的。”

  皇帝聞言挑了挑眉,頗為惋惜地開口“那可是真是可惜了,朕如今還記得你往日百步穿楊、一箭雙雕的風采,細算來,朕已經有許久未曾見過那樣精準的箭法了。”皇帝端起茶盞,用差蓋撥開水裏的茶葉,淡淡地,似是不甚在意道“朕這幾個兒子都不如你當初的風采,你如今年歲也不小了,還未成家延嗣,老太君幾番到皇後眼前求情,希望由朕出頭給你賜婚,今日文武百官攜帶家中女兒都在此,不如靖蕭你挑一位名門仕女,也好全了老太君望你成婚的念頭。”

  皇後也含笑道“說起來,顧相今年也二十有二了,這個年紀是該有個知冷知熱的人在一旁伺候著,綽兒十九歲就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靖蕭,你的丞相府中卻連個當家大娘子都沒有,豈非讓人說閑話。”

  皇帝很是讚同地頷首,寬闊的龍袍衣袖一甩而過,霸氣道“今日春蒐盛會,全盛京的名門閨秀都在這裏,都是知書達理、賢良溫順之人,萬花入眼,靖蕭難道就沒有心動之人?”

  眾人不敢隨意言語分毫,注意力全都放在丞相顧靖蕭的身上。

  目光匯聚之處,清風徐徐,陽光下樹影在秫秫的搖晃打落下大片陰影,偶爾有野燕飛空揮動翅膀翩翩飛舞,當事人顧靖蕭正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裏的茶盞,片刻後放下手中茶盞,眸光似流光飛快地掠過女眷們所坐的位置,快得讓所有人都眼中一慌,卻獨獨在看到婉書之時,微有一瞬的停頓。

  婉書怔怔呆住,麵上忍不住發燙,赧顏羞極,默不作聲抿下唇,眼前隻剩下適才顧靖蕭如清風般的眼神遙遙而來,茶水清香撲鼻,綿綿不絕縈繞在鼻尖。可是下一刻,顧靖蕭的眼神掠過婉書,望向她左側桌案後坐著的女子,唇角甚至還露出清淡如風的笑容。

  僅這一瞬間,婉書的心恍若沉到了穀底。

  覺察到顧靖蕭的眼神略有停頓,皇帝露出淡淡笑意,順著顧靖蕭的眼神瞧了過去,問道“你們是誰家的女眷?”

  身穿華服的夫人牽著女兒的手站起身,步伐翩躚地走到正中盈盈拜下,曼聲道“臣婦京騎營副都督吳峰之妻蘇氏叩見陛下,叩見皇後娘娘、賢妃娘娘。”蘇氏的女兒也跟在後麵盈盈拜下,學著母親的模樣參拜帝後和賢妃三人。

  京騎營副都督之女。

  君王收在廣袖之中的手在有節奏地敲擊著,似乎是在度量著什麽,然而帝王的臉上卻是風輕雲淡的,沒有一絲絲的變化,清清淺淺地露出微笑,似掠水而過的一縷清風,隻有淡淡的水紋蕩開後又恢複平靜,緩緩道“丞相這是瞧中了吳卿的女兒嗎?”

  吳峰之妻蘇氏的眼眸中露出欣喜的神色,若是自己的女兒真的可以攀上丞相這棵高得不能再高的高枝,以後夫君的仕途定然是暢通無阻,自己的女兒也可以成為未來的丞相夫人,要知道顧靖蕭在天晉的地位,除了陛下以外的人都會懼怕他的勢力,包括皇子和異姓藩王,若是能在顧靖蕭的羽翼之下存活,那就代表著在盛京擁有者絕對的安全和光明的仕途。

  沉默片刻,顧靖蕭露以清澈微笑看向皇帝,正色道“古人雲‘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陛下您是知道的,臣一心效忠天晉,並無婚娶之心。”他伸手指向蘇氏之女的身上,玩笑道“臣隻是瞧見這姑娘身上所繡的梅花著實出彩,才不免多看了兩眼,並無其他的意思,還請陛下不要誤會臣的用意。”

  吳峰之妻隻覺丟臉,拉著女兒的手回到桌案後坐著,婉書忍不住瞥去一眼。

  皇帝漠然一笑,沒有人注意到皇帝眉間皺褶散了幾分,嘴角的笑容也輕鬆了幾分,笑聲斥責道“胡鬧,吳卿與其妻女何辜?竟都被你拿來開玩笑。”

  顧靖蕭意態閑閑,眉目如畫,“既如此,臣怕是要麻煩陛下好好寬慰吳都督和吳夫人了。”

  “你呀。”皇帝臉上語音帶笑,唯有責怪執意,但很顯然是並未真正指責顧相,他低頭略一沉思,目光看向吳峰之妻蘇氏,沉聲道“朕記得京騎營都督空缺已久,那就晉吳峰為京騎營總都督罷。”

  顧靖蕭溫文爾雅地附和道“顧某也贈予京東一處宅子給吳都督,當做是顧某的賠罪。”

  眾人的臉色衝幸災樂禍變成羨慕不已。

  原本吳峰之妻蘇氏臉色並不好看,顧靖蕭當著所有人的麵目光落在自己和女兒身上,結果鬧得一場誤會,雖然這事讓她很是丟臉,但是沒想到卻因禍得福,丈夫反而升任京騎營總都督的職位,臉上立即露出笑容。

  要知道,他的丈夫已經在副都督的位置連任了七年,一直未有擢升的機會,沒想到卻在今天,因為顧相的一場玩笑而得了晉升的機會,立馬衝皇帝盈盈拜下,欣喜道“臣婦替官人叩謝陛下隆恩。”而後又起了身,向顧相福身“也多謝丞相贈宅之禮。隻是臣婦有句話不吐不快,女子名聲甚是重要,顧丞相日後可萬萬不得再做此般胡鬧的行為。”

  沒人知道皇帝在想什麽,也沒人知道顧相在想什麽。

  顧靖蕭唇角含笑,清澈眼眸中也微蘊笑意,麵對蘇氏略含嚴肅的指責沒有絲毫不悅,微微頷首示意“顧某受教了,以後自不再做如此胡鬧的行為。”

  顧靖蕭明明是在認錯的樣子,可是他表情那樣風輕雲淡,語氣那樣玩味隨意,這樣肆意灑脫的模樣,像是渾不在意,清澈如水目光輕輕斜向蘇氏,不經意間的舉手投足卻散發著令人膽戰心寒的駭意。

  不過就是三品都督的妻子,就敢在丞相麵前拿喬,蘇氏隻覺得愚蠢,一時得意,竟做出如此作死的行為。

  皇帝沒有再說顧丞相的婚事,自然也是因為顧靖蕭入朝為官十載,身邊莫說是女人,怕是連隻母蚊子都沒有,除了丞相府裏負責灑掃雜役的丫鬟,什麽姨娘什麽通房一概沒有。六七年前,顧靖蕭潔身自好的美名傳遍盛京城,權貴的身份,高潔的性格,俊美如同神祗,又得皇帝青睞和重用,自然是整個盛京權貴們最想結交的親家。

  可是整個盛京城、無數名門仕女,顧靖蕭一門親事都沒有結成,就連陛下欲賜婚他與懷星公主,他都敢當著陛下的麵拒絕。

  後來,漸漸就傳出顧靖蕭偏愛龍陽的癖好,顧相聽聞之後置之一笑未作任何澄清,反而是借著這樣的傳聞拒絕來顧家提親的一眾達官貴族。

  再後來,顧靖蕭平步青雲,成為天晉王朝史上最年輕的輔國丞相,陛下親封鎮國公,特賜盛京敕令丞相府,隻不過大家更傾向於稱他為丞相,叫國公爺顯得老態。

  據說那丞相副大得幾乎占了兩條街道,府裏亭台水榭,窮盡奢華,府邸後麵還有一片綿延無盡的湖和偌大的園子,就連慶玄王的府邸都敵不過丞相府的奢華。顧靖蕭手掌朝堂風雲,素日裏那些名門貴族也漸漸的不敢再上門提親。

  顧靖蕭他依舊獨身一人,仿佛居於九天之上,俯瞰世間軟塵,從未有過一人靠近他身邊半步,就連陛下都放棄給他賜婚的念頭,隻是不知為何今日忽然就提起了。

  九龍寶座之下,婉書低垂著眼眸盯著手裏的杯盞,濃密睫毛像是烏鴉羽翅般烏黑沾染著灼灼陽光纖毫畢現,濃密卷翹層迭分明,在白皙麵頰上落下稀疏分明的陰影,可見她此時心緒不寧,纖細緊握水袖,忽生蕭瑟孤涼之感。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情以相思苦,斷應縹緲無,飄飄何所以,天地一沙鷗。

  婉書在心中喟歎一聲,眼前這個人,天下矚目的一個人,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牽動了自己的喜怒哀樂,自己會因為他多看一眼蘇氏女兒而生悶氣,也會因為他不在陛下麵前提要娶自己感到失落,又會因為他稍稍停駐在自己身上的眼神而開心。自小到大,婉書都認為自己是冷靜理智的女子,可歎情之一字,讓多少人輾轉其中、身受其苦卻依然樂此不疲。

  皇帝與眾官員依舊在高談闊論之中,楊蓉注意到婉書的低落,想想也知道因為什麽。

  楊蓉伸手握住婉書的手,婉書回首看去,眼中蘊藏點點淚意,楊蓉何時見過婉書這般失魂落魄過,連忙辭拜母親“娘,陳大娘子,我且去更衣,能不能讓婉書陪我一起去。”

  洛母和許大娘子並沒有想太多,點點頭應允下來,楊蓉隨即拉著婉書轉身離開,芸卿和晶兒緊隨其後。楊蓉輕輕拍著婉書的手,撫慰道“沒事沒事,顧相不是說隻是玩笑,陛下也沒有賜婚,你又何必庸人自擾太過在乎。”

  婉書輕咬下唇搖頭示意,隻跟隨著楊蓉沿著獵場外的小石子路往行宮裏走去,走著走著,居然神奇地回到那晚顧靖蕭來尋她的地方,夜晚看不清楚,此時的晚上才瞧見右側有個亭子,占盡天地間的好春光,她朝亭子方向望去,輕聲道“蓉姐兒,咱們去那坐坐罷。”

  亭子之外,滿樹的鳳凰華開得正好,每一瓣每一葉皆是韶華盛極的無邊春色,瑰麗鮮紅的鳳凰花瓣綻放著,似是旁晚時分寸寸鋪滿天際的雲霞,燦爛華美得到達了頂峰。婉書端坐於亭中,目光清澈如水,怔怔地盯著那一樹開得如火如荼的鳳凰花。

  楊蓉想勸婉書,可是話在唇邊卻什麽都說不出口,婉書一向比她聰明理智,她應當是看得最清楚明白之人,除非是她自己身在其中,不願意看清,否則天底下能有多少迷局可以困住婉書。

  楊蓉也知道這感情之事最難說清,就像她也想嫁給小侯爺,示意當她知道侯爵娘子有意將懷星公主和小侯爺湊成一對,自己同樣也是心酸失落,隻是沒有婉書這般嚴重,這更說明了婉書對顧相用情匪淺。

  可顧相的態度,所有人都看得很清楚,明顯無心婚配之事。

  婉書不禁露出一抹嘲弄的笑意,月光般細碎的流光在眼中滾動著。一陣風颯颯而過,直叫婉書忍不住落下一行清淚。鳳凰花開得如同是十丈軟塵中的熱鬧繁華,昨日說娶她的話又曆曆在目浮上眼簾……

  突然,婉書的心中掠過一絲模糊的悸動,想抓時又說不清楚是什麽,她任兩行清淚默默無聲地垂目,心底一片清澄如水……其實也與蘇氏女兒無關,她不是平白無故就會去亂想、無理取鬧的人,她隻是覺得這太不真實了,就像夢一場,顧靖蕭他真的會娶自己嗎……

  就像這幾鮮紅如血的鳳凰花花瓣飄落在亭子石案之上,紅得如此鮮豔明目,與大地現成了鮮明的對比,鳳凰花極紅,石案近乎白色,令人刺目。

  那種驚慟漸漸清晰,如鮮血和白紙,蜿蜒分明。

  就像她和顧靖蕭,也是同樣的涇渭分明。

  婉書獨自在這裏孤冷地傷情著,彼端鬆林獵場之上,顧靖蕭貼身隨從走到他身邊,緩緩低下身,刻意壓低了聲音“丞相,屬下剛瞧見洛四姑娘離場了,瞧她麵容很是傷心。”

  顧靖蕭不動聲色地聽著隨從的話,端起茶杯的手微微頓住,隔了半晌才重新端起茶盞,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吩咐道“你去告訴她,一切有我在,讓她不用擔心。”

  隨從恭敬地點點頭,起身準備離開。

  “罷了。”顧靖蕭放下茶盞,眼眸裏的光芒顯然已經焦急擔憂,可動作依舊不疾不徐,緩緩道“我親自去。”

  顧靖蕭知道婉書在擔心什麽,所以他知道怎麽消除婉書的擔憂,他籌謀到現在,不想因為一丁點的誤會而造成兩人之間的齟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