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捉蟲】
作者:思廿      更新:2021-04-09 02:16      字數:4371
  歸寧是出嫁的新媳極為重要的日子,尤其是婁穆清這般高門大戶裹挾了些別的意味,內裏外頭有無數雙眼睛盯著,更顯得特殊。

  婁穆清雖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但上輩子蔣齊琛對她冷眼以待,歸寧那日天還未亮便領兵出城了,她隻能一個人孤零零的回府,可卻又與家中鬧得不快。當日若不是老太太在,婁穆清甚至不願多留一夜。

  時過境遷,上輩子的不甘與苦澀累積得多了,她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歸寧這麽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可等再遇上這麽一日,婁穆清才意識到她哪裏是忘記了。

  過往種種全都化成了一根又一根的刺,深深紮在了她的心上,要讓她這輩子再一根一根地□□。

  可今日看來,這根刺是如何也拔不出來了。

  婁老太喜歡看婁穆清穿得鮮豔嬌嫩,於是她便特意準備了一身淡粉色繡花的衣裳,珠翠也都是白玉質的,好讓老太太看了高興。

  可事與願違,她悉心準備的一切並未能在歸寧這日著上,也未來得及讓老太太親眼瞧見。

  喜兒話音一落,婁穆清便覺著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推開了身前人,就著最薄的單衣便朝外快步走去。

  冷風四起,穿過了她的四肢百骸。

  婁穆清如墨的長發四散著,與翻飛的衣袂交相輝映。

  她感受不到絲毫的冷意,眼前模糊不清,隻知朝前奮走。

  回家。

  她要回家。

  喜兒瞧著已然失神的人,心頭一緊,大著膽子衝上前拽住了婁穆清的手臂。

  “來人!快把王妃的衣裳取出來。”

  “來人!來人!”

  “快去稟報殿下!”

  喜兒是婁穆清貼身的侍女,她在王府中的地位不低,隻幾嗓子周遭的侍女便都動了起來。

  婁穆清仍執著地朝外走,喜兒半分力都不敢鬆,又怕人冷著了,隻好將她整個人都固定在了自己懷裏。

  婁穆清起身後淳於承便也悠悠轉醒了,外頭夜深人靜,他耳力又好,喜兒說的話幾乎被他聽了個全。

  通報的侍女還沒進到內室,淳於承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來。

  “備轎。”他的聲音低沉極了,比漆黑的夜還要濃重。

  “是。”

  “殿下!”喜兒眼睛一亮,婁穆清雖沒有明顯掙紮的行為,卻沒有停下朝前的腳步,她就快要桎梏不住了。

  淳於承接過侍女呈上的狐裘,將婁穆清裹了個轉抱進了懷裏。

  他彎了腰,將人緊密地扣在懷中,臉頰相貼。

  婁穆清的臉一片冰涼,淳於承抽出一隻手去探她的指尖,亦是摸到了一塊冰。

  淳於承瞬間便皺了眉,喜兒正好招呼著另兩個侍女用湯婆子替婁穆清暖身子和手,這才壓製了瑞王翻湧而上的怒氣。

  婁穆清眼神空洞,這會兒被好幾個人簇擁著倒也沒再想走了。

  淳於承始終緊緊地抱著她,一下又一下輕柔地撫摸著她的後腦,極盡溫柔地安撫著。

  一會兒後,婁穆清茫然的雙眼中終於有了焦點,她抬起頭,辨認出抱著自己的人是誰後,啞聲道,“殿下,我要見祖母。”

  “好。”

  老太太這事兒來得急,淳於承本就是要即刻帶婁穆清去往婁府的,奈何這人精神恍惚,衣裳也穿得單薄,就那般著急出去定然要出點別的事。

  淳於承雖敬重婁老太,但在他心中,婁穆清到底是第一位的。

  所以即使會耽擱些時間,他也得考慮了婁穆清後再打算別的事情。

  婁穆清不願再耽擱,車轎亦已備好,他們便隻簡單地拾掇了就朝婁府疾馳而去。

  婁老太病發之時正值夜深,守夜的丫頭已然昏昏欲睡,老太太病發的突兀又凶猛,一時未被察覺。待那丫頭驚覺之時,老太太已是快懸著一口氣了。

  婁穆清出嫁後,婁老太的病情就有日益加重的趨勢,婁餘便多付了些銀子將郎中請到了府上。饒是如此,郎中匆忙過來時也隻能搖頭了。

  出門時為趕時間婁穆清便隻挽了個簡單的發髻,發髻不穩,隨著她的跑動微微鬆動,幾縷秀發滑落下來,讓她看上去蒼白又脆弱。

  婁穆清進屋時,正遇到一個丫頭被人抬出來,她的四肢疲軟無力,雙眼無神地瞪著,額間有一個血洞還朝外咕咕冒血,染紅了那丫頭大半張臉。

  婁穆清腳步一頓,不自覺多看了一眼。

  淳於承上前擋住了她的視線,將她的手扣緊了,說:“走吧,祖母還在等我們。”

  喜兒跟在後頭,一眼就瞧出了這是韋氏屋裏前不久新進的人。她神色一凜,原本靈動的五官都失了色彩。

  “還不趕快抬走,髒了王爺和王妃的眼睛。”喜兒作勢嫌棄地擺手,實質是不想婁穆清看了多想。

  這個時候,這姑娘以這樣淒慘的姿態被抬了出來,還能是因為犯了什麽事呢?

  喜兒的眼神在那遠去的背影上停留的幾瞬,本不算細致的心也有些沉了。

  屋內。

  油燈暖黃的光跳躍著,明明滅滅的光地打在眾人身上,模糊了人們的神色。

  屋內沒有旁人,除了跟進來的喜兒便都是婁家人,連不怎麽出門的萬氏都來了。他們都在床前圍著,聽到婁穆清進來時的響動才側了身讓出一條道。

  婁餘坐在床沿,正好擋住了婁老太的上半身。他緩緩站起身子,先是對淳於承行了一禮,才招了招手,對婁穆清說:“過來。”

  站著床尾的韋氏手中捏了塊帕子,向來堅硬強勢的她卻在婁餘這句話落下後悄然抹了下眼角。

  婁穆清來時已預料過所有的可能,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一步一步地朝婁老太那裏走了過去。

  比起已被悲痛席卷的婁穆清,淳於承清醒極了。他跟在婁穆清半步後,明目張膽地審視著屋內的每一個人。

  這滿屋子裏的人,都太假了,也就隻有婁餘這個親兒子算得上傷痛。

  見婁穆清走近了,婁餘轉頭蹲下,握著婁老太的手,說:“娘,穆清來了。”

  “快過來,穆清。”

  婁穆清從未在婁餘臉上看見過這般苦澀又無奈的表情,他想露出一個笑,嘴唇臉龐卻都在發抖。

  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位高權重的婁太師,而僅僅是一個要失去母親的孩子。

  婁穆清走得近了,才看見被婁餘遮擋著的婁老太。

  老太太麵色發青,雙頰凹陷,嘴唇艱難地翕動著。

  “娘,穆清來了。”婁餘朝前挪了挪,給婁穆清讓出了個位置。他幾乎是趴在了婁老太頸邊,埋頭在老太太耳邊說話。

  ——撲通!

  沒有半分預兆地,婁穆清雙膝猛地跪地,骨頭與地板相撞的聲音讓所有人都驚了一瞬。

  淳於承一腳已經邁出去了,卻又生生抑製住自己的心思退了回來。

  婁舜兮與婁老太本就不親,這般想裝難受卻也掉不出半滴眼淚,甚至巴不得老太太趕緊西去。

  她攥緊了萬氏的袖子,有意無意地朝韋氏望了一眼,果不其然從對麵那人的眼中瞧見了和自己一樣的虛情假意。

  瑞王尚在此處,婁舜兮不熟於他,也不似婁餘與韋氏能瞧出那麽多門道。她囿於傳聞,自不敢表現的太過張揚,打量韋氏的眼神隻流傳了半瞬便收了回來。

  婁穆清跪的筆直,挺直的腰背讓婁舜兮沒來由地煩躁。

  她從小便知道自己是妾室的孩子,是上不得台麵的。祖母不喜歡她,父親不在意她,正房更不會正眼瞧她。若要想在這家裏活下去,以婁家三小姐的身份活下去,她就必須要去討好、賣乖。

  於是她盯上了看似清冷孤高卻又最好說話的嫡長女。

  這些年來,婁舜兮一邊裝怪討巧地博取著婁穆清的寵愛,一邊在府中肆無忌憚、囂張跋扈。

  婁穆清曾對她說,天塌下來會有長姐頂著。

  她也就心甘情願地活在嫡長女的陰影下,享受著長姐的庇護。

  婁舜兮原想這樣過一輩子的,可偏生婁舜華打破了這一切,她不得不從自己悉心搭建的殼裏出來,然後絕望地發現,自己不過是一株菟絲子,隻能不斷地依附旁人。

  她埋怨、掙紮,卻也無能為力。

  屋子裏很靜,婁穆清跪地時力度不輕,發出的聲音大得令人心驚。

  也正是這一聲,讓已近彌留的老太太眨了眨眼,手指也猛地蜷縮了一瞬。

  韋氏將用絲帕纏著手抵在唇邊,似是傷心至極。

  她哽咽了好一會兒,才說道,“郎中說你祖母已經不行了,吊著一口氣隻因為還有想見的人為見到。”

  “你……”韋氏吸了下鼻子,黯然道,“好好送你祖母最後一程吧。”

  婁穆清跪在床前,腦中“嗡嗡”一片,她能聽見有人在同她說話,卻聽不清他們到底在講些什麽。

  盡管張爾溪早已告訴過她結果,盡管她不停地暗示自己,可真正看到這一幕婁穆清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平心靜氣的接受。

  這是她的祖母,從小到大唯一真正疼愛她的祖母啊……

  滾燙的淚如斷弦的玉珠般驟然墜落,源源不斷的刺痛感從她心口處四散溢開。

  婁穆清幾乎是顫抖著握住婁老太的手,她張著嘴卻什麽也無法說出來,隻剩下無助的嗚咽。

  老太太的眼睛已快睜不開了,卻依舊奮力地望著婁穆清。

  最終她的目光停留在婁穆清的發間,那裏插|著婁老太在婁穆清成親時送給她的銀簪。

  婁穆清沒用再用別的什麽發飾,隻有這一支銀簪。

  此時她的發髻已鬆散了,秀發亦滑落了不少,可這隻銀簪依舊穩穩地插|在她的發絲間,傲然閃爍著獨一無二的光輝。

  驟然間,婁穆清感覺到自己的手被用力地反握了一下,可她還沒來得及捕捉這道力度,老太太便重重吐出了一口濁氣,頭也猛然歪到在了一邊。

  而那隻與婁穆清交握的手也慢慢鬆開了,失去了所有的力度,柔軟地被她握在掌心。

  婁餘當即抬手去探婁老太的鼻息,“娘!”

  他的臉色一片灰白,卻依舊盡力維持著當家之主的風範。

  “娘她……”婁餘的喉頭滾了滾,聲音嘶啞,“西去了。”

  “母親!”

  “祖母!”

  眾人紛紛圍了上去,淳於承站在原地沒動,目光始終如一地黏在了那道跪著的背影上。

  婁穆清保持著方才的姿勢,一雙本就清亮的眸子被源源不斷的淚水衝刷得更加澄澈。

  上輩子她沒能見到祖母的最後一麵,待她匆匆趕來時,人已入棺,而這一次,祖母在她眼前離去。

  婁穆清說不清楚這兩種哪一種更痛苦,她此刻心悸得厲害,整個人都發著抖,隻能不斷握緊婁老太的手來平複喧囂而上的恐慌與空虛感。

  婁老太的身子需要收殮,婁穆清卻一動不動,抓著老太太的手便不放開。

  韋氏起先耐著性子勸說了幾句,可看婁穆清眼睛都沒眨一下,就知道這人沒聽進去。

  她短暫地擰了下眉,出其不意地強行將婁穆清拉開了。

  婁穆清怔愣了瞬方才回過神來,原來不吵不鬧的人猛烈地掙紮起來。韋氏瞥了眼婁舜兮,她隻得上來一同將人拉住。

  淳於承瞳孔一縮,上前毫不留情地將二人壓製婁穆清的手扯開,從婁穆清身後將她抱進了懷裏。

  淳於承使的勁兒不小,婁舜兮被推倒在地,而堪堪站穩的韋氏揉著自己發疼的手腕,臉色有些難看卻也隻能憋著不敢發作。

  婁餘瞧著這些卻也沒說什麽,隻將一塊白紗輕輕搭在了婁老太臉上。

  “祖母——祖母——”

  婁穆清終於嘶吼出聲,她仍在掙紮卻始終不能衝出淳於承的臂彎間。

  突然間,一股腥甜從她喉間蔓延,而一直未能消失的心悸變為了劇烈的絞痛。

  婁穆清胸中梗塞,徹底癱倒在了淳於承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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