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作者:思廿      更新:2021-04-09 02:15      字數:4043
  琉璃閣本是極盡奢靡之地,一磚一瓦都瑰麗非常,彰顯著特屬於皇室的貴氣不凡。可此刻琉璃閣飛翹的屋簷垂掛著白綢黑緞,五色的琉璃被一朵朵白花覆蓋,宛若一美豔動人的富家小姐強行被套上破爛的粗布麻衣,不合身又滑稽。

  “王妃,好了。”

  閣外守候的宮女在婁穆清的手臂上係了條白布,布上又別了朵白花。薄紙剪成的小花兒隨風抖動著,如折翼的蝶,竭盡全力地扇動著脆弱的翅膀。

  “王妃?”

  見婁穆清沒有回應也沒有挪動腳步,宮女疑惑地喚了聲。

  “無事。”婁穆清回了神,邁了步子朝閣內走去。

  閣內沒有布置喪物,依舊富麗堂皇,透著與外界不同的明亮。昨兒晚宴的痕跡已被清理幹淨了,桌案地板纖塵不染,絲毫看不出這裏曾有的血雨腥風。

  沒有了觥籌交錯、絲竹舞樂,原本熱鬧歡喜的地方突然之間便變得空蕩寂靜了,在斑斕的琉璃光色之下是湧動的淒涼。

  一樓除了婁穆清和隨行的宮女再無旁人了,安靜得仿佛整個琉璃閣隻剩下了他們。但事實上二樓還有不少的太醫和宮人,他們有幾個還背靠圍欄站著,婁穆清一抬頭便能瞧見。

  隻是他們仿佛都失去了活力,一個個如木雕般佇立著,婁穆清光是從他們緊繃的後背都能感覺到一股又一股死寂。

  琉璃閣內部構造亦是巧妙,連接一二層的是螺旋狀的扶梯,並排走兩個人綽綽有餘。扶手兩邊雕龍畫鳳,扶手麵上光滑無比,手甫一放上去便能感受到屬於實木的敦厚牢靠。

  婁穆清蜿蜒而上,越逼近二樓越能切身體會這處有多壓抑。所有人的呼吸都輕不可聞,極力降低自己的存在。

  王貴遠遠地便瞧見了婁穆清,他也不敢出聲招呼,隻在婁穆清瞧過來的時候請了個安以示問候。婁穆清會意,留了宮女在原地等候,自個兒放輕腳步過去了。

  二層呈圓環狀,隻這一側外挨著候了人。王貴站在這側最裏頭那間屋子門外,見婁穆清差不多要走到了,趕緊起身去迎接。

  陛下與瑞王殿下正在裏頭,他也不敢走太遠,生怕走開就有事喚,平白挨頓教訓。

  “王妃。”王貴輕聲請了好。

  隔得近了,他臉上的傷便一覽無餘了。婁穆清的目光在他麵上轉了又轉,“王公公這傷?”

  總不至於是淳於承打的吧?畢竟這王公公臉上的五個指印尚且清晰可見。

  “勞王妃掛心,都是小傷。”

  王貴貼身伺候淳於胄多年,早見識過皇後的脾性,這些年來沒少被遷怒挨打,早就習以為常了,這點力道對於他而已著實是小傷了。

  “王公公辛苦。”

  “做奴才的,難免不受點皮肉之苦。”王貴半邊臉已是腫了,說話都扯著疼卻依舊笑道,“若是奴才挨頓打便能解些主子的怨氣,也是值當的。”

  王貴話說得隱晦,但婁穆清不傻,又怎會聽不懂。

  “王公公忠心,內侍們都被你調|教得很好。”

  她善解人意地沒有點破,話鋒一轉回到了正題,“王爺可在裏麵?”

  “在的,正與陛下聊著。想來有最懂事的長皇子陪著,陛下也能寬慰些。”王貴麵不改色地說道,似乎淳於承與淳於胄間當真就是父慈子孝了。

  王貴在內侍總管的位置上坐了這麽多年,不可謂不圓滑,三分的事可以說成七分,七分的話最好信三分。

  但婁穆清樂得承他這個情,嘴角有了些弧度,“王爺是陛下長子,理應分憂。隻可惜長公主……”

  她剛翹起的嘴角又平了下去,兩唇抖了抖,很難再開口說下去,最終千言萬語化作了一聲長長的歎息。

  “唉……”王貴也跟著歎了一聲,皇帝的幾個得勢的兒女中,他覺著最好相與的便是長公主了。

  也不知皇後那個性子是怎麽養出這樣一個姑娘的。

  真是可惜了。

  “長公主現在可還在此?”既然提到了淳於綏,婁穆清便多問了一句。若長公主玉身尚在,她也應當去見上最後一麵。

  婁穆清還記得她與淳於綏第一次見麵時,長公主眼中的瀲灩光華至今還在她腦中閃爍。

  “太子送去往生殿了。”王貴道,他本來就壓著聲音,這會兒說得更輕了,“娘娘一直不肯讓內務府收殮,方才實在撐不住暈睡過去才鬆了手。”

  王貴一直守在門外,他耳朵尖,屋內的動靜一大他就聽得一清二楚,分明知道皇後娘娘是怎麽“暈”過去的。

  平日裏他都很怵淳於承,生怕這祖宗一時興起就拿自己開刀,今兒個倒是很感謝他的“胡作非為”了。

  “這般……”婁穆清道,“那便不擾長公主的清淨了,等內務府都打理好了再去探望。”

  她與王貴一同在門外候著,身子站得筆直,形狀優美的下顎劃出一道優美的弧度,一身素色的衣裳更是襯得婁穆清膚白如雪。

  婁穆清一如王貴初次見她時那般清冷,卻又比那時多了幾分煙火氣,更近人情了。

  瑞王妃連眉頭都沒皺一下,神色依舊冷冽,可那般夾雜著隱約歎息的輕言細語便足以讓內侍總管感受到了她的難過與不舍。

  那種藏匿著的、不願讓人發覺的情誼。

  小心翼翼,卻難以隱匿的悲傷之情。

  王貴短暫的震愣了一瞬,隨即裝作什麽也沒覺察般說道,“您可要進屋裏坐一坐,陛下和王爺若瞧見您來了,想必也會高興。”

  婁穆清搖了搖頭,無意去觸淳於胄的黴頭,更不想淳於承因為顧及自己而亂了分寸。

  “我在此處等便好,現下還是留些時間給陛下與王爺父子敘情罷。”

  “那王妃不如到隔壁稍作休息,喝口熱茶,若王爺出來了奴才便來叫您。”王貴道。

  婁穆清思慮了番,在這處傻站著也沒什麽意思,便應道,“也好。”

  王貴招了下手,就近的宮女便走了上來,領了伺候的差事又安靜地退下準備了。

  “王妃,這邊。”

  王貴抬了手,將婁穆清引著朝隔壁房間走。他出於習慣邊走邊四處暗自打量著,在觸及樓梯的一處時頓了下腳步。

  “是太子。”

  婁穆清循聲也停了腳步,一偏頭便瞧見了麵如土色的淳於佑。

  淳於佑也看見了她,加快腳步迎了上來。他昨兒一夜未睡,連琉璃閣都未走出一步,方才送淳於綏安置後又匆匆回來,未曾停息半分。

  “你來了。”淳於佑的聲音嘶啞,卻透著強力。

  “太子殿下。”婁穆清俯身行了個隨禮,“節哀。”

  淳於佑仍穿著昨夜那身暗金蟒服,頭上的金冠耀眼,即使他眼下青黑一片,麵色蠟黃,他也依舊是那個高高在上、氣勢淩人的太子。

  “為何不進去?”

  “陛下與瑞王殿下正在裏頭說話,我不便打擾,便想著先到隔間等著。”

  “那本宮同你過去,王貴在這兒候著,以免父皇找不著人。”

  王貴:“是。”

  淳於佑自懂事以來便時時刻刻活在害怕失去長姐的擔憂恐懼之中,如今噩夢驟然成為現實,他卻發現自己連一滴痛苦的淚都流不下來。

  那種窒息般的痛苦將他層層籠罩,他卻在這種溺斃中越發的清醒。

  淳於佑早已咬死了淳於承,等什麽證據都是虛的,況且三司能查出個所以然才真是有鬼。

  黃泉路上孤單,他得盡快給皇姐找個伴。

  “淳於承做了什麽?”

  婁穆清剛踏進房間,淳於佑便開門見山地問道。

  “沒有破綻。”她早料到淳於佑跟過來的用意,作回憶狀道,“一路我都與瑞王呆在一處,不見他有何反常。晚宴之中,宮女的手腳都幹淨利落,著實瞧不出紕漏。”

  淳於佑眸色暗沉,“有光便有影,動作了怎會不留下痕跡?”

  他沒說明,但婁穆清知道太子正在懷疑自己。

  “那湯是我親手盛的。”婁穆清直接道,“旁人隻能是在之前做的手腳。”

  淳於佑的眼睛眯了下,探究又危險。

  “那湯我是先喝了,公主才喝的。”婁穆清不為所動,依舊不疾不徐地說道,“湯碗上皆有毒藥,可勺子上卻沒有,太子不覺得奇怪嗎?”

  “若公主也用了勺子,下毒之人豈不是竹籃打水?”婁穆清未等淳於佑的回答,接著說道,“此人一定極為熟悉公主的飲食習慣,早已判斷出公主不會用勺子,才會在兩個碗上都淬毒。”

  “可勺子上也塗上不是更萬無一失嗎?”淳於佑眼神銳利。

  婁穆清聞言秀眉微皺,似乎也很想不明白這個問題。

  “對啊,為何?”她對上淳於佑的眼,清水般澄淨的眼浮上了疑惑。

  又是這種眼神,又是這種無辜透亮的眼神!

  淳於佑有些煩躁了,在晚宴上對淳於承說得話不完全是逞一時口舌之快,而是他確實疑惑為何勺子偏偏沒有毒。

  “或許……”

  沉默許久後,婁穆清緩緩開口道,“或許勺子沒有碗那麽方便。”

  “若是那毒是在凶手的手上,大庭廣眾之下想要觸碰勺子比拿碗要難得多。”

  婁穆清本因為困惑的眼迸發出一絲光亮,“不然,沒道理放棄一個萬無一失的方法。”

  “不是不想做,而是做不到。”

  淳於佑看著她的五官因為這番推論而靈動了起來,原本無波的臉色也有了神采,是解了個密般的豁然開朗。

  他對婁穆清本就心存疑慮,如今壞事又接二連三,即使婁穆清表現得再坦蕩,淳於佑也不敢輕信。

  “也許罷。”

  太子點了下頭,未再多言。

  算了,如今他也不想再去追究婁穆清是忠是假,先除了淳於承才是要事。

  至於婁穆清……若她真對自己虛與委蛇,投了瑞王的營,秋後算賬也不遲。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婁穆清倒也不怕,就這般站著與淳於佑對視,安靜的等他開口。

  “太子、王妃。”

  宮女沏了茶過來,站在門口不敢進來了,隻輕聲請了安。

  淳於佑瞥了宮女一眼,轉身揭開了茶壺蓋子,濃鬱的茶香撲麵而來。

  是他不喜的花茶。

  “倒了,重沏。”

  淳於佑將茶蓋蓋回的聲音不大,力氣卻不小,宮女雙手端著托盤亦是往下沉了沉,差一點沒穩住。

  她不敢頂撞太子,可這花茶又是王妃親口吩咐的,隻好顫顫巍巍地看向婁穆清,不知該如何是好。

  淳於佑當然注意到了宮女的眼神,“怎麽?皇嫂喜好這茶?”

  太子不喜花茶,作為東宮掌事的婁穆清何嚐不知道,隻是淳於佑絕不是為了一壺他不喜的茶而鬧這一出。

  婁穆清:“換成清茶吧。”

  “是。”宮女立即退了下去。

  花茶濃鬱,淳於佑隻掀開了蓋子一會兒,袖口便沾染了味道。他不耐地抖了抖袖子,說:“皇嫂可別忘記你我的約定,得把人盯好了,給皇姐報仇才是。”

  這個“人”說得是誰,二人心知肚明。

  “自然。”

  淳於佑瞧了她一眼,便轉身出去了。

  婁穆清尋了張靠椅坐下,舒服地靠在了椅背上,漸漸露出些笑意。

  有些話她敢說,就是不知道淳於佑肯信多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