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作者:思廿      更新:2021-04-09 02:15      字數:3897
  酉時剛到,淳於承與他的馬車便出現在了婁府的正門前。

  守門的家丁中午才見過他,再加上淳於承本就惹人注目,幾乎是一眨眼就把人認出來了,趕忙行禮、請人,一刻也不敢耽擱。

  “王爺。”

  “殿下。”

  婁穆清是跟婁餘一同出來的,她穿了身以藏紅色為底的擴擺褶裙,裙擺以暗金線勾勒雲紋,袖口處亦繡有祥雲,帶著兜帽的披風上繡著盛開的石榴花,帽沿裹了一圈軟兔絨。

  這是隨著禦賜的金銀珠寶而來的華服,與淳於承身上這套是一個樣式。

  一眼看去,便可知道是一對兒。

  淳於承親口|交代尚衣局要比照著王妃的製式來做這套華服,他摸得準淳於胄的想法,便敢逼著尚衣局連夜趕製,趁著這次皇帝賞賜搭了由頭一起送過來了。

  這衣裳是他比著婁穆清做宮裝時留下的尺寸做的,如今一看果然是合身的。

  “不錯。”淳於承仔仔細細地欣賞著眼前的佳人,目光突然在她的耳垂處頓了下來。

  婁穆清小幅度地擺了下頭,耳墜便隨之晃動起來,她落落大方地笑道,“特意挑了配這身衣裳的,可好看?”

  淳於承盯著那如血一般的紅玉墜子看了好一會兒,才道,“好看。”

  婁餘將手搭在了婁穆清的肩上,他暗地使了些勁捏了下婁穆清瘦弱的肩胛骨,意味深長地對淳於承說:“王爺,臣可就將穆清交給你了。”

  淳於承終於舍得將目光分向他處,他朝這個未來的嶽丈行了個規矩的拱手禮,“太師放心。”

  “臣自然是信任殿下的。”婁餘捏住婁穆清肩膀的手緩緩鬆開,他轉過頭看向婁穆清,難得地露出了個笑,“去吧,別給殿下添麻煩。”

  “我明白的,爹。”婁穆清點了下頭,冰涼的耳墜隨著她的動作輕打著她的臉頰。

  婁餘提出要她除掉淳於綏時,婁穆清是震驚的,她萬萬想不到竟會是她爹提出這個主意,也更想不到他會讓自己動手。

  婁穆清知道遲早會對淳於綏動手,卻沒想到這一刻會來得那麽快。

  為了報複蔣齊琛,也為了淳於承,她無法選擇,也不會去選擇。

  隻是淳於綏若真的出事,淳於承會不會難過呢……她還記得林笙說他們兒時很要好的。

  婁穆清懷著心事上了馬車,沒有注意到一向雷厲風行且就在她身後護著的淳於承慢了好幾步才跟著上來。

  淳於承護著婁穆清上車後又轉過頭看向了婁餘,沒有半句話也不帶一絲一毫的表情,就用他那雙深邃的眼凝視著他。婁餘與他遙遙對望,看上去遊刃有餘,手心卻冒出了一層薄汗。

  瑞王如泥潭般沉悶黏重的眼神仿佛看透了一切,令婁餘本就不平靜的心更加動蕩了。

  然而他知道,若瑞王真的發現了什麽端倪,斷不會允許自己私自做什麽手腳。所以隻要淳於承不言明不出手,婁餘都敢大膽地頂著他的名頭為淳於澈辦事。

  自從婁餘登頂太師之位,他的頭上便一直懸著一把刀。婁家明麵上有多光鮮亮麗,暗處便有多少陰謀算計,他不能讓這株自己一手種起來的樹倒在別人的棋盤上。

  既然左右都是拿命來賭,他總得選擇一條於他最有利的路。

  淳於承最終還是沒說一句話便上了車走了,沉香樓那邊傳來了些消息,京涼城內最近多出了不少外邦人,雖然都是正途進來的,但未免也來得太多了些,而婁餘是朝野上下唯一能接觸到淳於澈的大員。

  如此關鍵時期,他不得不多想一些。可婁餘到底是穆清的父親,自己若真下了手去查,萬一與她生了嫌隙又不劃算。

  向來英明果斷的淳於承就這樣陷入了糾結的困境之中。

  “殿下。”婁穆清突然握住了淳於承的手,用小心翼翼地口吻問道,“你與長公主的關係可還算得上好?”

  與淳於承一般,婁穆清也糾結了一路。她不在乎自己手上是否沾滿鮮血,但她不願意去動淳於承看重的人,若他心裏真有這個妹妹,那她願意放棄用淳於綏之死來報複蔣齊琛。

  至於父親說得那個消息,與淳於承商量商量總能找到破解的方法。

  淳於承愣了一下,沒想到她怎麽會突然說起淳於綏,但短暫的詫異過後,瑞王反握住婁穆清的手,頭一遭與別人說起了年少時的往事。

  狠決冷厲的瑞王也不是生來如此的,他也曾是爽朗率真的少年郎,隻是生母的一朝枉死、父皇的蓄意包庇、嫡母的打壓嘲諷徹底打碎了淳於承的滿腔柔情。

  淳於承為長,年少時總會照顧著下麵的幾個弟弟妹妹,尤其是他當時唯一的、身嬌體弱的妹妹阿綏。那個時候,他們兄弟姊妹間還未有陰謀算計,也未有明爭暗鬥,那是最為純粹的年少時光。

  “我帶著永平與太子抓蝴蝶、爬樹偷摘果子,永平上不去就拖著個大背簍在樹下埋著腦袋撿,宮裏的嬤嬤來了我便一手夾著一個撒開了腿逃跑,好不容易摘到的桃子或梨便會滾落一地。太子舍不得便會又跑回去撿,每每都被守株待兔的嬤嬤逮個正著。”

  淳於承說這話時眼底帶著若有似無的光,婁穆清心念一動,悄悄靠他更近了些。

  隻是很快,他臉上的那份柔和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窮無盡的厭惡。

  “兒時的我天真地以為,這份情誼將會伴隨我一生。擁有那般可愛的弟妹、溫柔大氣的嫡母,那高高在上的皇位真是半點也吸引不了我。”

  “直到,慧王生母白氏所做之事敗露。”

  白玉心一事牽扯出前朝與後宮多人,淳於胄震怒,一道聖旨,通通處死。

  其中,便有淳於承的生母——德妃。

  德妃王氏賢良淑德,真真正正擔得起“德”一字。她在宮中多年,不爭不搶,恪守本分,從不做半點逾矩之事,其美名廣傳前朝後宮。

  然而正是這樣的她,才會被皇後視為比白玉心更為忌憚的眼中釘、肉中刺。

  “母妃無罪,卻被牽連,即使百官求情也沒有保住一條命。”淳於承抓住婁穆清的手驟然收緊了,“太子的毒被永平替了,永平的身子不堪重負差點丟了條命。”

  “陛下大張旗鼓地編了個故事,把永平藏進了清安觀。”

  “而我則被扔到了軍營,碾進了泥土,再一點一點地爬出來。”

  淳於承的情緒又逐漸平靜了下來,“到了今日,年少的情分早已經被磨了個精光。我與他們二人再相見時,彼此之間隻剩下了恨意與爭奪。”

  “上一輩的恩怨本不應該帶到我與他們身上,隻是生在皇家,便是你死我活。”他看著婁穆清,無奈而又有些絕望,“我與太子也好、永平也罷,再也不可能和好如初了。”

  婁穆清看著他鋒利的眉眼之中透出的悲涼,心口就這麽被狠狠地揪了一把,痛苦地喘不上氣。

  “母妃的命,我總要從他們身上討回來的。”

  淳於承這話說得輕鬆,但婁穆清卻能察覺到他渾身上下的緊繃。

  “我明白了。”婁穆清用另一隻空著的手攀上了淳於承的肩膀,將他環進了自己懷裏。

  淳於承從不向別人展示自己心裏那道猙獰可怖的傷疤,堅毅如他根本不需要旁人的安慰與疼惜,強者不需要靠示弱獲得支持。可這一刻他卻無比貪戀婁穆清的溫柔,恨不得在自己身上挖個洞,可憐兮兮地博取幾分她的心疼。

  但淳於承終究是淳於承,這種卑微的想法隻在他的心頭一閃便過去了。他緩緩眨了下眼,便又變回了那個無堅不摧的自己。

  他避開婁穆清算得上繁重的頭飾,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她的後腦勺,問道,“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問題?”

  婁穆清抬了抬身子,順勢將自己的下巴擱在了淳於承的肩膀上,“阿……林笙說過你們兒時還挺要好的,我便在想是不是如今也是那般。”

  他低聲笑了,“小傻瓜。”

  婁穆清將頭往下埋了埋,沉溺在淳於承隻對她一人的溫柔中不願醒來。

  她知道該怎麽做了。

  晚宴設在了琉璃閣,琉璃閣由其門窗皆鑲嵌五彩琉璃而得名,光照之下,美麗非常,是皇家設宴的首選之地。

  這晚宴說是家宴,但到場的除了皇室子女與後宮寵妃之外,還外有唯一一個前朝鏡音司。且這等情況不止這一次,而是在宗秉文繼任大巫祝後便年年如此,其中意味便有點難說了。

  淳於承還以為婁穆清是與他同坐一桌的,牽著人的手便要將其往自己那個位置帶,但內務府偏偏將男女分開了,使得瑞王的位置隻能坐他一個人。

  淳於承有些不樂意,但還是乖乖放了人,隻是滿臉的忿忿不平正明明白白地彰顯著他的不悅。近身伺候他的宮人悄悄往後挪了一小步,生怕自己被無辜波及。

  與婁餘說得一樣,婁穆清被安排在了與淳於綏一桌,正好坐在她的身邊。

  淳於綏比婁穆清早到一會兒,正研究著桌上的開胃小菜,見婁穆清過來了主動招手示意,舉手投足間,顧盼生輝。

  “穆清,快過來坐。”淳於綏拉了婁穆清的手,“本宮都聽說了,委屈你了。”

  婁穆清輕笑著搖頭,“殿下言重了。”

  她的笑似是極力勉強出來的,向來明亮的眼眸也少了些神采。淳於綏見了,哪能不明白婁穆清心裏頭的苦澀。

  長公主悄然鬆開拉住婁穆清的手,她心中有愧,即使說再多勸慰的話也無什麽用處。

  “你穿紅色好看,如雪中傲梅一般。”淳於綏鬆開手時在婁穆清的衣袖上一滑而過,上好的雲錦配著精湛的繡工,看著舒服,入手也極其舒適。

  “殿下過譽了。”婁穆清遠遠地看了眼與她相隔了整個廳堂的淳於承,嘴角的笑更僵硬了。

  淳於綏注意到她的目光,順著婁穆清的視線便瞧了過去。她的眼神不太好,遠遠地隻瞧得見一片惹眼的紅,與婁穆清身上的那身是一樣的顏色。

  淳於綏頓時便明白了什麽,她的手指緩慢地蜷縮了起來,仿佛剛才觸摸到的不是上等的綢緞而是一坨燙人的灼鐵。

  長公主有些無措地移開了眼神,她也是女子,對婁穆清此刻的心情感同身受。

  “抱歉……”她低垂著眼,不去看婁穆清的臉,“本宮知道這句話沒什麽用,但……”

  她咬了下唇,再也說不出後麵的話來了。

  淳於綏是個連自己的命都在算計的人,所以即使心底有諸多愧疚,她也不會去停下這一切。

  “多謝。”

  最終,她艱難地開了口,說了這麽一句。

  自己這幅模樣,可真醜陋。

  淳於綏在心底嗤笑著,一股腥甜陡然在喉間翻湧起來,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壓下去。

  她自始至終都垂著頭,絲毫沒有看見婁穆清越來越冰涼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