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捉蟲】
作者:
思廿 更新:2021-04-09 02:15 字數:3697
太醫院的位置算不上偏,大門就開在主道後的巷子裏,沿著宮牆朝外走上百步便能撞進曲折回轉的亭台廊橋中。
婁穆清帶著張爾溪進了個向陽的單簷方亭,一邊將食盒裏的東西擺出來,一邊道,“這兒往常也是人來人往,但最近天冷,今兒早些時候又下了雪,太陽一直沒出來,估計午後才會三三兩兩的來些人。”
張爾溪本想幫著擺,但食盒就那麽大,用不上他插手。他平時照顧旁人習慣了,此刻不必親自動手,倒有些局促不安了。
婁穆清正站著,張爾溪也不好直接坐下,隻在石桌的另一方傻站著,數著每盤糕點的個數,聽著她說話。
四下確實很安靜,他們走進廊下後便再未遇見一人,除了婁穆清徐徐而來的清冷聲調,張爾溪便隻能聽見飛鳥突然振翅的聲音。
“也不會有宮人過來嗎?”張爾溪問。
他三年前入宮那次幾乎就是在太醫院和鳳儀宮兩頭跑,連離太醫院如此之近的此處,他也隻是從旁經過兩三次。記憶中,這裏也是有許多宮人來往的。
婁穆清東西擺完了見張爾溪還站著,便請了他一同坐下,說:“皇宮如同一個‘井’字,幾個重要的地兒說是四通八達也不為過。”
“這廊下冬日風大,若非必要,是不會有宮人特意走這條路的。”
張爾溪四下望了望,說:“也就說還是會來人?”
他警覺的樣子如同一隻受驚的兔子,平時軟趴趴的耳朵忽然立了起來,整個人都繃緊了,似乎隨時都會逃走。
“先生無需擔心,幾句話而已很快便說完了。”婁穆清將瓷盤朝張爾溪推了推,“先生不如先吃著東西,等事情聊完也好早些回小魚兒那邊。”
張爾溪依舊有些不放心,宮中的事他雖從不主動過問,但多少他是清楚些的,所以他更怕隔牆有耳。可婁穆清的眼神太過無畏,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但顯得他小題大做了。
最終他夾起了一塊糕點放進了嘴裏,吃了一口後說:“姑娘請講。”
他畢竟對宮裏不熟,與其瞎擔心不如相信婁姑娘。
“太子很感激先生能照顧公主,這些年辛苦你了。”婁穆清揣測著淳於佑的想法,再加上從楊小魚那裏套來的話,把假話說得一本正經,倒像真有這麽回事兒似的。
“若不是先生不願,太子都想把你放在太醫院大展宏圖了。”
“我為醫者,所做的這些事都是應該的,不值一提,太子他言重了。”
說著,張爾溪露出一絲苦笑,“隻是這些年到底辜負了太子與聖上所托,沒能治好公主。”
張爾溪的眼眸低垂,說話聲有些低啞,悲傷之意藏都藏不住。
“先生不必自責,太子都明白的。”婁穆清跟著放輕了聲音,眼中是和他一樣的苦澀與無能為力。
張爾溪抬眼看她,婁穆清臉上強撐的笑讓他呼吸一滯,他歎息一聲,道,“其實太子都猜到了吧。”
張爾溪雖從未對太子透露過長公主的病狀,可淳於綏的身子騙不了人,隻要她出現的時間久一點,就會有人發現端倪。
他見婁穆清的樣子便自然而然地認為太子已經知道長公主命不久矣,可他卻不知道婁穆清的一切反應都是跟著他做的。
“公主一直不與我們說實話,可……”婁穆清哽咽了,緩了好一會兒才接著說:“可今兒瞧著她的樣子,實在讓太子不得不憂心。”
張爾溪這種名醫,或者說張爾溪這類人,既容易相信人也根本不會騙人。即使捂住眼睛和嘴巴,也會從他的一舉一動中被引誘出真相,更何況他此刻對婁穆清並不設防。
“為少將軍一事,太子已經日夜憂心。今日特讓我來就是想請先生說個明白,也讓太子早做準備。”
婁穆清的眼中滿是祈求,她站起身就要行禮卻被張爾溪一把托住了手臂。
“太子他……不是已經猜到了。”
“先生,你知道那不一樣。”婁穆清苦笑著搖頭,“太子隻想求一個真正的結果,他們是血親啊……”
“先生,你便成全成全太子吧,別跟著公主騙他了……”
張爾溪轉過身背對著婁穆清,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道,“多則五六年,少則……”
他的肩垮了些,“少則轉瞬。”
張爾溪背著身,看不見婁穆清早已褪去了所有情緒的臉。他沒有聽到身後的動靜,也隻當是她悲痛的沉默。
“多謝先生。”許久,張爾溪才聽到身後隱隱顫抖的聲音。
“今日之事,還望先生能就此忘了,切不要在公主麵前露出分毫。”婁穆清走到張爾溪麵前,“公主能少憂心點便少一點吧。”
她對張爾溪欠了欠身,臉上的笑帶著些安撫的意味。
“我懂。”張爾溪也想跟著笑一笑,可嘴角的弧度卻始終沒能揚起來。
婁穆清見狀,頗是“善解人意”地岔開了話題,她將已經有些涼意的蛋羹朝張爾溪麵前推了過去,說:“這蛋羹是東宮帶過來的,已經熱了一次,先生趁著還未冷嚐一嚐吧。”
“小魚兒可愛吃這個了,一個人就吃好幾小婉。”婁穆清用手抵著唇輕笑。
提起楊小魚,張爾溪的心思便收回來了,他臉上浮起一層窘迫,“那孩子自由慣了,吃東西也沒個分寸,讓掌事見笑了。”
“哪有的事兒。”婁穆清笑著搖頭,“很可愛。”
不知為何,婁穆清瞧見楊小魚總是會瞧見自己的影子,曾經那個不諳世事,單純到愚蠢的自己。可楊小魚卻比曾經的自己幸運多了。
“這話若是被她聽見啊,尾巴都得翹到天上去。”想起楊小魚生龍活虎的模樣,張爾溪不免心情輕鬆了些,之前一直壓著的嘴角終於勾了起來。
張爾溪東西沒吃幾口,婁穆清也未催促他,一邊等著他吃一邊和他閑聊。正巧他們提到楊小魚,婁穆清想到便隨口問了幾句這小姑娘的身世,張爾溪沒避諱,挑著重要的部分同她講了。
張爾溪是從山間小河邊撿到楊小魚的,那時候小姑娘衣衫襤褸,渾身是傷,麵色青黑,連雙鞋都沒有穿,一看就是從哪裏逃出來的。他將奄奄一息的人帶回去診治,這才發現楊小魚竟是沒有成功的個藥人。
他花了好些力氣把她救活了,醒來後的楊小魚既不知來時事,也不在乎往後路。隻一天到晚屁顛屁顛地跟在張爾溪身後,跟著他嚐遍百草,走萬裏山路。
張爾溪說這些的時候,整個人都溫柔至極,似乎楊小魚才是他的救命恩人。
的確,旁人看來都是楊小魚有幸遇見張爾溪,才能既撿回一條命又找到一個上好的歸宿。可隻有他自己知道,是小魚兒的出現讓他枯燥乏味的人生多了些樂趣。
食盒裏裝的東西恰好是一人份的,張爾溪吃完最後一塊糕點便將盤子收了起來,動作快得連婁穆清都沒插上手。
“擺出來的時候都是你一個人在做,現下便該我收拾幹淨了。”他說。
婁穆清愣了下,隨即笑道,“哪有這麽算的。”
張爾溪把蓋子扣好,生怕婁穆清搶似得把食盒提牢了。他的發帶隨著突然而起的大風肆意飛揚,寬大的衣袍也翻飛而起,柔和的麵容如聆聽人祈願的笑麵佛祖。
婁穆清閉眼躲開隨風而來的細小沙塵,將吹落的頭發別在耳後,等疾風一停便帶著張爾溪往回走。
她想,想張爾溪這樣救死扶傷的醫者確實如同神明一般給人希望,隻是可惜再像神也總歸不是神。
芸芸眾生,皆在掙紮。
回太醫院後,婁穆清本以為楊小魚還會黏著張爾溪不放,結果小姑娘嘴巴翹得老高,手卻鬆開的很痛快。
“你怎麽不和先生多待一會兒?”回鳳儀宮的路上,婁穆清問她。
“不能打擾師父。”楊小魚如同跳格子般一腳一腳地踩在地磚上,兩根長辮子跟著它們的主人上下跳動,“況且,我得幫師父照看著綏姐姐!”
她突然回過頭,衝婁穆清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如同金黃燦爛的朝陽花,亮眼非常。
婁穆清輕輕點了下她的額頭,輕飄飄地說:“那你可得看好長公主了。”
“那是自然。”楊小魚未解其意,毫不猶豫地立下豪言壯語後跳著跑遠了。
婁穆清歎了口氣,將步子邁得更急了些。
朱紅色的宮牆下,一個小姑娘背著手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麵,邊走邊大聲數著她踩過幾塊石磚。她身後不遠處跟著個窈窕女子,早早瞧見有雪的地方便會出聲提醒她慢些,有時還會跟著重複小姑娘數的數字。
歲月靜好,或許如此。
婁穆清回到鳳儀宮時,淳於佑已經陪淳於綏用過膳了。淳於綏已經睡下了,淳於佑則一個人靠在椅子上,翻看著她的藏書。
是那本《詩經》。
楊小魚蹦了一路也累了,她輕輕爬上淳於綏的床,鑽到角落裏趴下了。淳於佑看見了,卻沒說什麽,婁穆清便取了床厚毯子給她搭上了。
“回東宮。”淳於佑小心地將手中的書放好,連他剛才不小心弄出來的褶皺都仔細撫平了。
“是。”
回到東宮後,婁穆清明顯覺得氣氛不太對,往來的宮人都將頭垂得很低,半點也不敢看淳於佑。仔細分別他們請安的聲音,還能聽出些顫意。
長樂殿外,烏泱泱地跪了兩排人,都是在東宮有了些位分的宮人。
“怎麽了?”淳於佑皺著眉,他掃視了一圈沒看見童元,又問:“童元呢?”
沒人回話。
“怎麽?都啞巴了?”淳於佑意識到了不對,厲聲道,“說!”
“回……回殿下的話。”
一個太監顫顫巍巍地跪爬了出來,他是平日裏跟在童元身後,協助他的童滿。
“童公公……童公公,沒了!”童滿猛地將頭磕在了地上,沉悶的聲音頓時砸進了淳於佑和婁穆清的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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