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於佑將那口茶慢慢咽了下去，他回味著苦味過後的那一點甘甜，頗有自知之明地說：“還不是從小跟著長姐雪的。”

  “嘿！小兔崽子！”淳於綏抓了腰後墊的軟枕，作勢就要抽出來朝淳於佑扔過去。

  淳於佑心知她不過是做個樣子，非但不收斂，反倒故意對婁穆清說：“瞧瞧？是不是一模一樣？”

  從淳於綏為了他以身擋毒，不得不出宮後，這宮裏與他而言便太過沉悶了。隻有像這樣淳於佑才能找到一些人氣，才能找到一些算計與爭鬥之外的東西。

  說到底，他也是靠著回憶活著的人。

  婁穆清嘴角勾著，擺出一副跟著樂在其中的樣子，“您與公主一母同胞，哪能不相像呢？”

  “還是穆清會說話。”淳於綏抓著軟枕的手鬆開了，將身子緩緩靠了回去。

  方才起的稍微急了些，她便又有些不舒暢了。

  她從娘胎裏出來便身子弱，長大了幾歲後又為阿佑擋了次毒，從此年年歲歲都纏綿病榻，不得好過。

  這樣衰弱的身子淳於綏是嫌棄的，也是厭惡的，可她從未與外人道，更不後悔吃下那塊有毒的糕點。

  那一次她倒下了，白氏被連根拔了出來，阿佑可以無性命之憂。而這一次若她再倒下了，多少也能讓阿佑後麵的路好走些。

  婁穆清站在他們的正對麵，目光一偏便看見了淳於綏正隱隱發抖的手。

  小姑娘給的白玉瓷瓶被她順手收進了袖子裏，看方才的樣子，這藥對淳於綏還十分管用。

  婁穆清的目光在淳於綏白皙瘦弱的手指上停留了半瞬，便伸手將瓷瓶勾了出來。

  “這藥是剛才那位小魚兒妹妹給的，公主還是貼身帶著以備萬一吧。”婁穆清眼含關切，似乎真的在對淳於綏的身子擔憂。

  可隻有她自己知道，她並不在乎淳於綏若再犯咳疾會如何，而是她還不能就這樣將瓷瓶帶走。

  如此太明目張膽，也太蠢了些。

  婁穆清將藥瓶放在了桌上靠近淳於綏的一側，“臣這便先退下了。”

  淳於佑：“去吧。”

  淳於綏看著她的眼神柔和如水，透著顯而易見的溫柔，“小魚兒也有許久沒到宮裏了，你大可帶她此處轉轉，這邊諸事還有本宮帶來的宮女，你無需憂心。”

  婁穆清輕聲應下，“好。”

  不管淳於綏的本意是什麽，她還真得在外麵多轉悠一會兒了。

  淳於綏這間屋子分為三部分，左側是由屏風和珠簾隔著的臥房，中間是房門正對著的廳堂，右側則是她與淳於佑此刻正坐著的偏廳，平常是個休閑小憩之處。

  婁穆清走出去後，借著屋內擺飾和隔簾的遮擋，放緩了關門的動作，門快合上時正好聽見了淳於佑的一句，“對不起長姐，蔣齊琛這一次我保不住。”

  她的雙手搭在門上，嘴角的笑終於有了真實的溫度。

  淳於佑這回不單是保不住，而是不敢保。不管是兵權還是人心，太子這一脈都要丟掉一些了。

  “婁掌事。”出來陪著楊小魚的其中一個宮女叫住了婁穆清。

  “嗯？”婁穆清回頭，臉上的笑讓人如沐春風。

  “小姑娘在那邊堆雪人呢。”宮女指了個方向，“您是直接過去找她，還奴婢將人帶過來？”

  婁穆清：“我過去吧，你在這外頭候著，留心些主子們的吩咐。”

  “是。”

  婁穆清找到楊小魚的時候，小姑娘正蹲在石凳上，專心致誌地擺弄著一個歪歪扭扭的小雪人。

  守著她的宮女先看見了婁穆清，“婁掌事。”

  婁穆清瞧著一心都撲在雪人身上的楊小魚，對宮女說：“你去太子和公主那邊，這兒有我。”

  “公主體弱，太子爺這兩日心情也不佳，你們伺候的時候多長個心。”

  “奴婢明白，多謝掌事提醒。”宮女道。

  婁穆清：“去吧。”

  “是。”

  “你叫小魚兒？”婁穆清走近楊小魚，將用作雪人眼睛的小石子遞給她。

  “我叫楊小魚，他們都叫我小魚兒。”楊小魚抬起頭看她，露出一個明朗的笑，“你也可以叫我小魚兒。”

  婁穆清看著她稚氣未脫還帶著嬰兒肥的臉，忍不住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嗯……”楊小魚認真地想了想，“今年應該十三了。”

  “應該？”

  “嗯！”楊小魚將堆好的雪人小心翼翼地朝婁穆清推了過去，“我是被師父在山裏撿到的，除了名字什麽都不記得了，年紀也是師父看著給我算的。”

  她撐著下巴，笑眯眯的，“算起來，上元節就是我的生辰了。”

  “是你師父給你定的生辰吧？”婁穆清伸出手指輕戳著雪人的肚子，“是個團團圓圓的好日子。”

  “師父也是這麽說的！”楊小魚從凳子上跳了下來，“我們去找師父吧！”

  “你師父叫什麽名字，此刻也在宮裏嗎？”

  “我師父叫張爾溪，這會兒在太醫院呢。”楊小魚有問必答，還多嘴道，“我師父可厲害了，當時整個皇宮的太醫都救不了綏姐姐，還是我師父揭了皇榜來救人的呢！”

  言語之間，慢慢都是自豪。

  “那我們先去拿糕點再去找師父好不好？也給他帶一點吃的。”婁穆清看她這幅不諳世事的樣子，緩緩放軟了語氣。

  “好！”楊小魚直點頭，“師父肯定也餓了，他看見我給他送吃的一定會很高興的！”

  婁穆清的指尖被雪冰的有些冷，她抽出已經發紅的手指，像逗孩子般去冰楊小魚的臉，“那我們快走吧~”

  她記憶裏，宮裏確實放過一次皇榜，當時似乎是遍尋天下名醫以為太醫院擴充人才，原來是為了救淳於綏。

  也就是說，長公主已經去鬼門關溜達過一次了。

  不知再去一次還能不能被那位“神醫”救回來……

  楊小魚被婁穆清冰得直躲，她跳著跑開了，跑了幾步後又轉過身招呼婁穆清，“姐姐快來！”

  “好。”婁穆清笑著站起身。

  楊小魚見她起來了便又開始蹦蹦跳跳地往前跑，婁穆清沒追她，隻是慢悠悠地跟在後頭走。

  石桌旁的人走了，什麽都沒帶走，卻在桌麵上留下了一堆雪，雪堆上還殘留著兩枚石子和幾小截樹枝，依稀能看出這雪堆曾經是個小雪人。

  婁穆清不遠不近地跟在楊小魚，每當小姑娘回頭她都會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笑。

  她的右手掌濕漉漉的，覆著一層薄薄的雪，是婁穆清捏碎那個雪人時留下的。

  婁穆清雖然不恨淳於綏，也未想過將怨氣撒在她的身上，但長公主與蔣齊琛密不可分，若是能讓少將軍不舒坦，她不介意推上淳於綏一把。

  被奪走一切的滋味，少將軍怎麽能夠不好好嚐一嚐呢？

  婁穆清她們到太醫院時，張爾溪正被一群太醫團團圍住，他的一襲青衣在一群紅色官服裏尤其顯眼。

  張爾溪在太醫院的名頭經淳於綏舊疾便打響了，想與他交流切磋之人不計其數，而他長年待在宮外又未有太醫院的官職，太醫們是想見也見不著，這次好不容易逮著了還不得把人賭得死死的。

  張爾溪是個性子柔和的，本就不太懂得拒絕，更何況這群太醫裏有不少年老者，他就更是來者不拒，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

  他本是來為長公主找個藥引子，這下藥沒尋到，還被攔在了太醫院的壩子裏，近半個時辰連步子都沒挪動過半步。最後還是婁穆清把醫正李成請了出來，才拉了張爾溪走出那圍得嚴嚴實實的人牆。

  “師父！”張爾溪一出來楊小魚便撲了上去，她把頭埋在他懷裏使勁地蹭著，“你肯定餓了吧？我給你帶了吃的哦！”

  “可好吃了！”楊小魚抬起頭，笑容極其燦爛，也不知是因為見到張爾溪還是想起了先前吃下肚的美味。

  “張先生。”婁穆清從楊小魚嘴裏摸出了很多東西，張爾溪一直未應下皇帝高官厚祿的招攬，她便跟著淳於綏尊稱一聲“先生”。

  “姑娘是？”張爾溪看著婁穆清，眼中是明顯的疑惑。

  “婁姐姐是太子身邊的人！”未等婁穆清開口，楊小魚便搶先說道。

  張爾溪哭笑不得，“小魚兒心思單純，說話也不會多想，姑娘勿怪。”

  一句“身邊人”包含的意思太多了，小魚兒不懂，他卻明白。

  “無妨。我本東宮掌事，也算太子身邊的人。”婁穆清笑著將手中的食盒遞給張爾溪，“裏頭的吃食都是小魚兒親口試過覺得好吃才裝進來的。”

  淳於佑吩咐的是帶一些過來，實際上帶過的卻不少，再加上皇後命人準備的，各色吃食糕點楊小魚連吃帶拿都還綽綽有餘。

  張爾溪接過食盒，寵溺地捏了捏楊小魚的鼻梁，突然回想起小魚兒剛剛的叫法，問：“姑娘姓婁？”

  婁穆清：“正是。”

  “原來你就是那位婁姑娘。”張爾溪恍然大悟道。

  “先生知道我？”婁穆清多半都能猜到張爾溪是怎麽知道自己的。

  “聽他們說起過一二。”

  “啊……我們絕不是在背後說三道四，隻是京涼大戶就這麽幾家，再加上林家小姐的關係，這才多說了幾句……”

  張爾溪有些懊惱，他覺得自己似乎越解釋越奇怪，思索半晌後，又吐出一句。“姑娘勿怪。”

  “先生無需多慮，先前我從長公主那兒便得知阿笙有提起過我。”婁穆清坦然地笑道。

  張爾溪知道自己總比不知道要好辦事的多。

  “如此，如此便好。”他臉上的窘意退去，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楊小魚自從見了張爾溪便賴在了他的身上，要麽抱著他的腰身不放，要麽扯著他的衣袖圍著人繞老繞去。

  “我聽聞先生是來尋藥的？可尋到了？”婁穆清趁楊小魚背過身，輕抬下巴為張爾溪指了個方向，“若未尋到，不如讓小魚兒幫你去拿，我看你再進去也會被堵個寸步難行。”

  “讓姑娘見笑了。”

  張爾溪心領神會，他對楊小魚說：“你去幫我取幾味藥材，就是出來前我告訴你那些，直接去找李成太醫，他識得你。”

  楊小魚想了想那幾味藥材的名字，確定無一遺漏後點了頭，“好。”

  “你拿了東西就在李太醫那裏等我，我讓婁掌事帶我找個地方偷偷把東西吃了再回來接你。”張爾溪搖了搖手中的食盒，“好不好？”

  “好！”楊小魚對他的話幾乎言聽計從，“那你要快一點來哦。”

  “一言為定。”張爾溪曲起小指。

  楊小魚飛快地與他拉了個鉤，歡歡喜喜地朝太醫院裏麵跑去了。

  待楊小魚的身影消失不見後，婁穆清指著張爾溪手裏的食盒，說：“我這就帶先生找個地方偷偷吃些東西，順道……”

  她刻意壓低了聲音，臉上的笑也淡了下去，“太子有幾句話托我傳達。”

  淳於綏的身子不好是婁穆清看出來的，但究竟如何還得張爾溪才清楚。要撬開這個江湖名醫的嘴，淳於佑便是最好的說辭。

  ※※※※※※※※※※※※※※※※※※※※

  下一章會有人領盒飯了，猜猜是誰~~

  感謝在2020-02-11 23:02:24~2020-02-17 23:09:0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春 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