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捉蟲】
作者:思廿      更新:2021-04-09 02:15      字數:3704
  淳於佑今日似乎醒得格外早,婁穆清與童元輕著手腳入殿時,一轉頭便瞧見他佇立在窗前,衣著單薄,窗戶卻敞開著一扇。

  “爺誒,您這樣吹怎麽受得住……”

  童元急忙將手裏添火的炭盆放下,眼看就要到衣架處取外衣,婁穆清卻搶先了一步。

  “我來。”婁穆清朝沒多少火星的金絲炭爐看了一眼,“勞煩公公先把火添上吧。”

  “誒……對對對!”童元訕訕地收回手,“瞧我這記性。”

  說著,他便轉身回去端炭盆,婁穆清則抱著厚重的外披朝淳於佑走了過去。

  今日天亮些的時候又開始下雪了,淅淅瀝瀝的小雪愈下愈大,現下已將外頭滿滿覆蓋了一層,不少的雪粒隨風順著窗口卷了進來,沾染了淳於佑的臉和黑發。

  婁穆清為他披上外披,嚴絲合縫係牢了,又將大開的窗子合攏,道,“殿下,狂風暴雪才剛剛來臨,您可得保重身子。”

  她的意有所指,淳於佑不會不明白。

  “瑞王去守了城門,你做得很好。”他側身麵向婁穆清,整個人都冒著寒冬的冷氣,眼角眉梢都沾著沒化開的細雪。

  婁穆清神色未變,清冷的聲音如雪水劃過肌膚,“未負殿下所托已是萬幸,哪敢承上一句讚賞。”

  她取了腰間的手絹為淳於佑擦拭雪漬,仿佛真對他的話沒什麽反應。

  她的身上帶著梅花的清香與寒雪的冷冽,仿佛舉手投足之間便會撲麵而來。淳於佑與她麵對麵站著,方才未能明顯感受到的香氣,現下不過幾瞬便將他環繞了。

  清冽、幽寒,卻又孤傲。

  淳於佑一時竟然說不清這到底是她身上的味道,還是她本人就是這個樣子。

  這樣一個女子怎麽會與宗秉文連成一線,又怎麽願意主動邁入這個旋渦……

  “殿下,您拿著這個。”童元拿了燙好的暖手爐過來,雙手捧到了太子的麵前。

  淳於佑的手指已經凍得通紅,可他自己恍若未覺,倒是童元心疼的不行,一張尚有青紫的臉焦灼不已,“殿下,您快拿著暖暖手啊……您就是身子再強健也不能這樣糟蹋啊!”

  淳於佑依舊沒動,婁穆清看了他有些茫然的眼神,當機立斷抓了暖手爐塞進了他的手裏。

  童元:“婁掌事,這……”

  “嗯?怎麽?”手爐灼熱的氣息讓淳於佑猛地回了神,他看了看婁穆清又看了看童元,問:“什麽事?”

  童元堪堪將“不妥”二字吞進肚子裏,露了個笑臉,“奴才是想著和婁掌事給您送些早食來。”

  “您可有想吃的?”婁穆清道,“尚膳局今兒一大早就送來兩條鯽魚,小廚房裏已經熬著了,算算時辰這會兒應該剛剛好,您吹了好半天的冷風,不如喝一小碗暖暖身子?”

  “鯽魚湯?”

  淳於佑終於挪動了步子,婁穆清便暗暗地把他朝桌子的方向引。炭爐放得離桌子近,那邊也更暖和一些,她怕冷,能離火近一點便最好了。

  淳於佑沒有多想,順著婁穆清就朝桌子的方向走,她一暖和了便暗自開心了些,說話間也帶上了些溫度,甚至愉悅。

  “和著嫩豆腐一起熬的,這個天氣吃著最好。”

  “今早臣去小廚房的時候呀,還瞧見了灌湯包、芋泥小饅頭、紅豆奶糕和黃金蛋羹,您要不要每一樣都嚐嚐?”

  童元已經把茶熱好了,一邊給淳於佑盛了一盞,一邊笑著附和道,“都是新鮮出爐的,殿下不妨都嚐個鮮。”

  “你們倒是一唱一和。”淳於佑喝了口茶,“罷了,本宮要是不吃點東西,你倆怕是能再念叨半晌。”

  “就鯽魚湯盛一碗來吧。”

  童元正要應下,就聽婁穆清說:“這才是早上,鯽魚湯不管飽,不如您再吃點別的。”

  “這天兒這麽冷,吃得好才會暖和。”

  婁穆清去小廚房時就聽見裏頭的人說想讓太子嚐嚐今兒新做的菜點,如今美食做好了,她也不想讓他們的想法落空。

  “婁……婁掌事……”童元極力壓低聲音,一邊悄悄扯了扯她的衣帶。

  婁穆清沒有動,隻直勾勾地看著淳於佑,她不是沒懂童元的暗示,隻是這並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淳於佑不至於借此大發雷霆。

  就是發了脾氣,婁穆清也沒在怕的,婁家好歹在那立著呢,太子又不蠢,總不會以此為由亂開刀。

  淳於佑與婁穆清一眼不眨地對視半晌,終是他先敗下了陣,他閉了眼揉著眉心,“掌事心細,就一樣備上一份吧。”

  童元知道太子最近情緒不佳,往常能多勸的那兩句話近日都不說了,生怕觸了他的黴頭。他憂心淳於佑的身子卻不敢多說,原本想著多少吃一點是一點,如今有個人幫他開了口,太子沒發怒還應下了,他的一顆心也是放下了。

  “奴才這就去準備。”

  童元走後,婁穆清行了個禮,也準備先行退下,“那臣去喚人,為您梳洗。”

  淳於佑近身的穿衣梳發有專門的幾個宮人負責,婁穆清作為掌事本也應貼身伺候,但她過來後都是幫著搭個手,從不擔大頭。淳於佑看在了眼裏,卻也從未提醒或指責過她,長久下去便由著婁穆清去了。

  “去吧。”淳於佑先點了頭,又在婁穆清轉身後叫住她,“用完早膳跟著本宮去見一個人吧。”

  婁穆清敏銳地覺察到這個人很大可能是淳於綏,她盡量抑製住內心的激動,語氣平和道,“可要準備些什麽東西?”

  “唔……”淳於佑遲疑了一會兒,才說:“那個芋泥小饅頭和紅豆奶糕裝一些吧。”

  “隻要這些嗎?”

  “隻要這些。”淳於佑突然勾起了嘴角,笑得又苦又澀,“這些就夠了……”

  婁穆清對他這反應有些訝異,一時思緒萬千,但卻也自覺沒多問什麽,隻輕聲應了個“好”。

  宮裏的公主未出嫁前要麽是與自己的母親同住一宮,要麽是住在專門為公主們修建的百花閣。永平為嫡長女,身份尊貴,又深受寵愛,從小便是與皇後同住鳳儀宮。

  淳於綏這次回來是暗地裏的,皇後被蒙在鼓裏,全然不明白什麽情況,淳於佑上門後她也隻當是例行問安。

  直到太子說要把偏殿收拾一下時,皇後矜持高貴的臉才瞬間破裂了。

  婁穆清前後兩輩子加起來與皇後的接觸不少也不多,記憶裏她就是一個異常優雅溫柔的女子,麵容上總帶著怡人的笑。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皇後沉下了臉,失了分寸。

  “她回來了?她回來了!她為什麽要回來?”皇後從鳳椅猛地站起,來回踱步,妝容精致的臉布滿愁容,雙手交握絞緊。

  “你怎麽能叫她回來?”

  皇後抬手指著淳於佑,頭上的金飾隨著她的動作大幅度晃動,質問道,“你姐姐為了你才落得這麽個破敗身子,你竟還要將她拖回來!”

  淳於佑慢悠悠地喝了口茶,似是對皇後的控訴毫不在意,“兒臣攔不住的,您也不是不知道皇姐的性子。”

  “就是攔住了她的人,也攔不住她的心。”他手中的新茶熱氣已經散盡,淡黃的水麵映出了淳於佑緊繃的下顎,“張先生說了,皇姐如今最忌心慮憂結,兒臣……順著都來不及,怎麽又敢強行將人扣住。”

  皇後呼吸一窒,撐著扶手緩緩地坐倒在鳳椅上,“你……不可胡言亂語。”

  她的眼神飄忽著,仿佛須臾間便憔悴蒼老了。

  “本宮去偏殿候著皇姐,也好監督者宮人用心打理。”淳於佑站了起來,抖了抖衣裳,理順了上麵的褶皺,“母後好好調一調精神,別等皇姐回來看著擔心。”

  皇後輕哼了一聲,擺著手儼然一副趕人的樣子,“兔崽子,快走。”

  鳳儀宮為皇後所居,即使偏殿也應該裝飾豪華,但淳於綏這屋子簡潔得可怕,點綴擺飾上完全不似一個受寵公主的樣子。

  婁穆清本以為是屋裏長期沒人住了才這樣,可看著宮人來來往往打掃整理完,卻也隻多端了些花草進來。

  淳於佑見婁穆清盯著紅木的書架若有所思,便說:“皇姐不喜奢華,屋裏的擺飾也是一切從簡。”

  “長公主真是令人敬佩。”

  婁穆清淺淺地笑著,一邊將書架上攤開吹晾的書向後翻了一頁。那是一本《詩經》,泛黃的書頁已摸出了毛邊,娟秀的字跡密密麻麻,墨跡深淺不一卻都有了褪色的痕跡,想來淳於綏曾經也悉心捧讀、愛不釋手吧。

  婁穆清也愛讀《詩經》,以前在將軍府時她也總捧著這本書看,一頁又一頁,一遍又一遍。蔣齊琛回府與她相處的時間不長,但隻要遇見她在讀《詩經》時就會不自覺地停一停腳步。

  她嘴角的笑淡得快要消失不見,一切其實早就有跡可循,隻是她一葉障目,自我麻痹罷了。

  婁穆清其實是不恨淳於綏的,長公主又有什麽錯呢,她也隻是這場鬥爭中摔落的棋子。

  就像婁穆清自己一樣。

  她曾經求而不得時羨慕、也嫉妒淳於綏,可如今有了淳於承,凡塵眾人與她皆無關。

  淳於綏過來時已近午時,淳於佑在屋裏小憩,婁穆清則準備去小廚房查看之前送過去加熱的糕點,一出門就與長公主迎麵撞上了。

  淳於綏搭著一件雪白的狐裘,裏頭的衣裳也是素白一片。她的長發不算黑,單單用了一支白玉釵綰起,垂落下的幾縷虛虛貼著臉龐,隨風輕輕蕩著。

  她的身後跟著兩個宮女,但卻是一個剛過了她腰半頭的小姑娘扶著……或者說牽著她一步一步走在雪地上。

  婁穆清站在台階上,淳於綏則立與台階下,抬眼之間,四目相對。

  淳於綏微眯了下眼,這才看清楚了台階上那人的模樣,燦如春華,皎如秋月。

  “你……是哪個宮的姑娘?”

  她的聲音都透著一股弱柳扶風的味道,又低又軟,令婁穆清不自覺就釘在了原地。

  淳於綏柳眉鳳眼,鼻梁高挺,嘴角微翹似是總帶著笑,本是豔麗無雙的長相。可她身上那股子嬌柔的氣場卻又生生抹去了豔麗氣息,即使略施粉黛也是個病弱美人。

  當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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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婁穆清和淳於綏其實互為對方的顏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