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作者:思廿      更新:2021-04-09 02:15      字數:3937
  夜色籠罩下的京涼城仿佛一隻蟄伏的龐大野獸,萬家燈火是獸猙獰又畸形的眼,看似柔和卻正在暗中醞釀著一場無情的絞殺。

  慶興殿內氣氛壓抑到了極點,大病未愈的淳於胄強提著一口氣靠在禦椅上,麵色鐵青。

  是病的,更是氣的。

  他的屋內烏壓壓地站了一片人,太子、瑞王、三司,還有定國軍和瑞軍的將領。放眼望去,都像跟杆兒似的杵著,各懷鬼胎。

  這群人到他這裏整整一個下午了,爭論不休,吵嚷至方才依舊沒個結果。太子和瑞王互不相讓,三司夾在中間艱難不已,而淳於胄本人更是頭疼不已。

  蔣齊琛的事,確實不易深挖。可沒有人能堵住淳於承的嘴,尤其是援軍成功的淳於承。

  淳於胄揉了揉被黃綢包裹的額頭,“要查,三司就去查。要審,人就在刑部的大牢裏,定國軍也回來了,左右也不過費點時間罷了。”

  “父皇……”

  淳於佑沒想到父皇會把定國軍也交出來查,當日早朝上淳於承的話還曆曆在目,定國軍肯定早就不幹淨了,就這樣交給三司豈不是就真的任人宰割了?

  太子的拳頭握緊了,一雙眼黑沉得可怕,嘴唇翕動,卻終是沒有說出製止的話。

  一說出口,就真的被淳於承咬死了。

  “既然父皇已經安排妥當,那兒臣便先行告退,不擾父皇清休。”淳於佑再開口時,情緒已然平穩,至少裝得平穩。

  他的目光從淳於承身上掃到三司,瑞王和他對視了一眼,沒動,三司則齊齊拱手告退。

  淳於胄揮了揮手,“跪安吧。”

  淳於佑率先走了出去,淳於承依舊站著沒動,李廷離他最近,便側過頭用眼神詢問瑞王的意思。

  畢竟他們可萬萬不敢走在淳於承的前頭。

  淳於承朝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眼中隱隱透著些不耐煩,李廷立即會意,率了三司趕緊出去了。

  淳於佑並沒有直接離開,三司剛出殿門就一眼看見了站在宮門紅柱旁,似是在等候他們的太子殿下。

  三司相互對視了幾眼,心頭皆有了個數,加快了步伐朝淳於佑走去,“參見太子。”

  “三位大人辛苦,還沒用晚飯吧?不如到本宮那裏將就一下?”

  淳於佑的意思很明顯,三司不是不想順著梯子下,可問題是這梯子下麵就是萬丈深淵。比起提著腦袋在瑞王眼皮子底下放水,他們還是寧願按程序走,開罪太子。

  “多謝太子美意,隻是臣等公務纏身,著實不敢閑下來。”

  王琮在三人中年紀最長,也最不怕得罪人,便理所應當地站了出來,“事後,臣等一定登門告罪。”

  王琮這話說得倒有些意思,告罪告罪,到底是告罪吃飯還是蔣齊琛的案子,就不得而知了。

  淳於佑沉默了瞬,原本還裝得和善的麵容也有了些裂縫,三司明顯感覺到王大人說了這話後,太子殿下的氣壓低了好幾度。

  淳於佑的眼神在三司的頭上打了好幾個轉,“既然三位大人忙,本宮也不好強求,隻望各位大人擦亮了眼睛,別落錯了筆。”

  王琮:“自然。”

  李廷、曾凡:“謹遵太子殿下叮囑。”

  “你怎麽還不走?”淳於胄本來合上的眼又睜開了,他頗有些不耐煩,“你到底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你要查蔣齊琛,朕讓你查!你要查定國軍,朕也準查了!”

  “你到底還想怎樣——咳咳!咳咳——”

  “父皇莫急,當心龍體。”淳於承悠悠然地走到桌旁坐下了,還給自己倒了杯茶。

  淳於胄緩了會兒,眼神銳利地盯著他,說:“你當真以為朕不會對你怎麽樣?”

  “父皇當然可以隨意處置兒臣,隻是百官百兵百民會作何反應,您應該比兒臣清楚得多。”

  “你敢威脅朕?”淳於胄猛地站了起來,用食指指著淳於承,一臉的痛心疾首。他怒吼道,“你到底有沒有把朕當作父親?!當作君主?!”

  “父皇啊……說起這個。”淳於承毫不畏懼地對上他快要噴出火的目光,“您可曾把我當作兒子?”

  “至於君主,臣自然敬您一聲皇上。”

  “逆子!逆子!”淳於胄一口氣沒轉上來,撐著床邊緩緩坐了下去,他喘著氣,嘴裏仍然止不住地痛罵著。

  “你現在的爵位……俸祿……官邸……一切的一切,都是朕給你的!”

  “父皇,您錯了。”淳於承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地走向淳於胄,“兒臣如今的一切都是自己拿命在戰場上換來的。”

  淳於胄本來也算是精神矍鑠,但經此一病,整個人便如同山倒,盡顯疲態。

  而站在他麵前的淳於承卻如同烈陽般熾熱耀眼,正當其時。

  “自從母妃無辜被皇後遷怒後,兒臣就一個人在泥潭中掙紮,斬鬼殺神,還不容易才爬到了地麵上,一步一步地爬到了您的麵前。”

  “你母妃本就有罪!”

  “嗬……”淳於承笑了,他倚在床欄上,搖著頭,笑彎了腰,也笑眯了眼。等他再睜開眼時,眼底的最後一絲光也熄滅了,“母妃與白氏之交少的一隻手都能數出來,更從未主動見過她。整個宮殿搜不出半點證據,拉了那麽多人下水的白氏都不曾攀咬半口,朝前眾多大臣長跪玄門求情,可始終抵不過皇後一句有罪?”

  皇後既是他的發妻,更是他心愛之人,因此淳於胄寵愛正室與嫡係可以說到了偏愛的地步,一切他都是知道的,但為了讓皇後放心,很多事他必須得做。

  而且會主動去做。

  即使這些事會傷害到別人,這些事會是錯的,可他是皇帝,他必須有所抉擇,有所舍棄!

  “夠了!”淳於胄低喝,“舊事何須再提?即使你再怎麽不甘,你母妃也活不過來了!”

  “好——”淳於承拖長了聲調,居高臨下地看著淳於胄,向來高傲的皇帝被他的影子籠罩,華發垂落,如同一個平常人家的可憐老人。

  淳於承的心早就被磨成鐵了,他如常開口,表情冷漠得無情,“您答應兒臣兩件事,兒臣就不把永平牽扯進來,保證到蔣齊琛這裏為止。”

  “你果然是要威脅我。”淳於胄拍了下大腿,他短暫地笑了下,似是自嘲,又似是嘲弄淳於承。

  “談談條件罷了,這也是父皇教給兒臣的。”

  “說來聽聽?”淳於胄抬著頭定睛看他,平靜的言語間暗藏殺機。

  “一!”淳於承一撩長袍跪了下去,“請皇上賜婚,賜婁家嫡長女婁穆清為瑞王妃。”

  “二……兒臣要定國軍。”

  “你好大的膽子!”淳於胄一把推掉了床前放著的小木桌,茶水頓時灑了一地。

  淳於承將頭埋得更深了些,堅決得很。

  淳於胄扯起了他的衣領,逼著淳於承與他對視,“婁家、將軍府,你的算盤打得可真響。”

  “也、真、敢。”這三個字是淳於胄咬著牙一字一頓說出來的。

  皇帝的麵上有著不加掩飾的憤怒,他惡狠狠地盯著淳於承,似乎下一秒就要命人砍掉這個不孝子的頭。

  “你真以為朕不會要了你的命?”

  麵對暴怒的皇帝,淳於承沒有半點退縮,他緩緩抬手抓住淳於胄已經有些消瘦了的手腕,“您不會的。”

  也不敢的。

  淳於承的手掌如他這個人一樣灼熱無比,淳於胄即使不願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大兒子是最像他年輕時的一個。

  “滾出去。”

  淳於承手上沒有使力,淳於胄輕輕一動便掙脫了。

  “滾!”

  “遵旨。”

  淳於承行了個禮,順從地退了出去,隻是在拉開殿門的那一瞬間,說了一句,“聽說永平已經在回宮的路上了,也不知道她那個身子受不受得住……”

  回應他的是一道疾馳而來的勁風和瓷器碎裂的劇烈聲音。

  淳於承勾起了嘴角,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王爺。”蕭淵磬一早就在外頭等著了,淳於承一出來便立即上前為他披上狐裘。

  “軍中都處理好了?”

  “是,已經安排妥當。”

  “不要掉以輕心,聖上沒那麽容易妥協,還得下猛藥。”

  “屬下明白。”

  淳於承拍了拍他的肩,“這段時間你辛苦了,等過了這兩天便好好休息,養養傷吧。”

  “謝過殿下。”

  淳於承走了許久以後,淳於胄才緩過來,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濁氣,撐著床慢慢站了起來。他有些艱難地扶起了倒地的木桌,扶著床欄踩了上去。

  他在床頂的帷幔處摸了半晌,扯出了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黃綢。他將黃綢拿到禦案前攤開,赫然是一張擬好的傳位詔書。

  淳於胄的手指在淳於佑的名字處摸了又摸,最終拿了玉璽蓋上了。

  ……

  “舜兮啊,你這是怎麽了?臉色怎地這般差?”

  婁老太放下手中的茶,麵露關切。這丫頭的臉蒼白得很,眼神也飄忽不定,難不成是染了什麽風寒雜病。

  “這丫頭白日裏到我那吃了些甜點,貪嘴吃壞了肚子。”韋氏挨著婁老太坐,將茶盞又端給她,“母親無需憂心,我就領著她回去休息了。這丹參茶您趁熱喝,對身子好。”

  婁老太接過茶,依舊有些不放心,“舜兮,你真的無礙?要不給你叫個大夫來瞧瞧?”

  婁舜兮淺笑著搖頭,“不用了祖母,我就是貪嘴撐壞了肚子,已經喝了些大麥茶,明日也就好了。”

  “那便讓你母親送你回去休息吧。”婁老太看著韋氏,“你也要早些休息,這身子才好,可別又熬壞了。”

  “媳婦兒知道了,母親。”韋氏笑著牽過婁舜兮,“我這便帶著舜兮回去了。”

  “好。”婁老太瞧著韋氏的動作,滿意得直點頭。

  二人牽著的手在她們走出了老太太院子門外,便被韋氏主動鬆開了。她支走了彼此帶著的兩個婢女,又和婁舜兮沉默著走了一段路後,才說:“白日那件事可想清楚,你得和我做一樣的事,真正成為我的姑娘,這樣我才能想待穆清一樣待你好。”

  “你也得想一想你娘,現在這般安逸的生活不容易,未來的變數誰也說不準,你也不想又跌回以前吧?”

  “我……我想再考慮考慮。”婁舜兮低垂著眼,雙手絞在了一起。

  “當然可以,不過我隻給你一晚。”韋氏捏著她的下巴,陰惻惻地笑著,“明兒落日前,我希望能看見你,否則……”

  “你就得用點血來向我證明你不會說漏嘴了。”

  橫豎婁舜兮都跑不掉,她不由得有些不甘,憑什麽?憑什麽?

  “別想著耍花招,你和你娘加起來也鬥不過我的。”韋氏看出了她的憤懣,她加大了手上的勁,“隻有共同的秘密會讓我們親密無間,也會讓你扶搖而上。”

  “懂嗎?”

  “懂……懂。”婁舜兮緊咬的下唇鬆開了,她掰下了韋氏的手,“我想我不會讓母親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