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音司。

  一位身著暗紅色長袍的男子負手立於簷下，他披散的長發柔順得如一匹上等的綢緞，細長的眉下是瀲灩著水色的雙眸，眼尾暈開兩撇朱紅。

  有細雪從空中飄落，宗秉文伸出手便觸到了點點冰涼。

  “大人。”靳仙從他身後走來，把一黑色狐裘披在了宗秉文身上。

  “我們派出去的人全折了。”靳仙站在宗秉文半步後，說道，“婁家的幾個一個也沒剩，沉香樓原先跑了倆，靳易去援手卻不曾想是被故意放走的。”

  “瑞王那邊來勢洶洶，人沒救回來靳易也負了傷。”

  “幾個探子沒了也便罷了。”宗秉文語氣平淡，“靳易如何？”

  “明日尚能上朝。”

  “讓他在司裏修養，最近都別去淳於承麵前晃悠。”

  靳仙不解，“為何如此？”

  “若明日不去，豈不更惹瑞王懷疑？”

  “你以為淳於承不知道婁府和沉香樓都是我的手筆？”宗秉文側過頭看向靳仙，“明日去了就是把人往他刀上送，不去還能把靳易留住。”

  寒風襲來，燈籠被吹得大力搖晃，明明滅滅的火光打在宗秉文臉上，伴隨著他揚起的發絲，顯得詭異萬分。

  “那跑走的兩個人就是他給我下的套，靳易能逃回便實屬不易了。”

  “是我與靳易大意了。”靳仙低垂了頭，“婁家和沉香樓是否還要派人盯著？”

  “不必。”

  風停了，宗秉文將有些淩亂的頭發隨意捋了捋，他的手指繞著一縷頭發尖兒，“婁家那邊，聖上已然下旨，穆清不日便會進宮，也無繼續盯著的必要。”

  “沉香樓估計是要被瑞王拿走了，可惜了這麽一個打探信息的好地方。”宗秉文說得不甚在意，半點也感受不到他的可惜之意。

  “派個人提醒那掌櫃的注意自己的小命，若是遇上了瑞王的人，不必出手，立即撤回。”

  宗秉文的棄棋之意靳仙已然明了，他道，“我立刻就去辦。”

  “順道給蔣齊琛送個信，少將軍也該班師回朝了。”

  “是。”

  靳仙應聲後便立即退下了，宗秉文望著越下越大的雪，喃喃道，“穆清……”

  婁府。

  “長姐怎麽會邀我過來？”

  婁穆清的人過來請她的時候，婁舜華一時還以為是她花了眼。如今她與婁穆清不過是維持著在長輩前的表麵功夫，各自保留著最後的臉麵罷了，這人又怎會來約自己閑聊？婁舜華可不相信婁穆清沒有旁的什麽打算。

  她倒是要看看婁穆清又要玩什麽花招。

  “今兒在飯桌上祖母不是還說讓我們姐妹間多往來？”婁穆清隨手挑了句客套話，“況且我也有些事情想與妹妹聊聊。”

  “長姐有話直說便是。”婁舜華麵上掛著與婁穆清一樣虛假的笑。

  婁穆清端起茶喝了一口，等她把茶盞一放下，臉上偽裝的笑意也逐漸消失了。

  “我就是想問問你，你為什麽這麽恨長房？或者說，為什麽這麽恨我？”

  在二房對她娘下毒以前，婁穆清自問從未有對不起她們娘倆的時候。在上輩子，她更是將這兩個妹妹捧在了手心裏，處處維護著、照料著，生怕她們受半點委屈。

  婁舜華咧著嘴，嗤笑道，“嗬嗬嗬……長姐現在倒想起來問我這個問題了……”

  “從小我便活在你的陰影下，我娘日日夜夜拿你與我比較，在這婁府……在這京涼……有多少人不識得你婁穆清！又有多少人識得我婁舜華！”婁舜華站了起來，將身子往婁穆清的方向傾，一雙眼死死地瞪著她。

  “前院，父親隻看得到你！後院，你娘一手遮天！祖母不喜兩房妾室，對我更是不屑一顧……”

  “哈哈哈哈……你說我如何不恨你？如何不恨長房？”

  “我的好長姐啊！”

  婁舜華雙手撐在桌麵上，麵色猙獰，“也隻有婁舜兮那個傻子才不恨你，樂嗬嗬地跟在你後頭，她還真以為你能對她多好……哈哈哈哈！”

  婁舜華放肆地笑著，婁穆清沒開口隻由著她笑，等到她笑夠了坐了下來時，才道，“即使如此，長房也從未苛待你們，祖母雖不喜你娘卻也從未將那份不喜轉移到你的身上。”

  “至於父親……”婁穆清頓了頓，道，“他從來不是隻看重一個。”

  “你是嫡長女，自然……呼……自然感受不到我的痛苦。”婁舜華趴在桌上喘著粗氣，她斜著眼盯著婁穆清，“你知道我在春雲觀……呼……求了什麽嗎？”

  婁舜華慢慢地抬起頭，“我求啊……如果真人有眼，就讓那韋氏傷口潰爛發炎而死！讓她痛不欲生！生生疼死——”

  “砰！”

  婁穆清將她麵前的茶盞一掃而落，她冷聲道，“即使正室過世，也輪不到你們上位。”

  “所以啊——”婁舜華捧起自己那盞茶癡癡地望著，“隻有你們長房都死絕了，我才會有出頭之日。”

  “那倒鉤草其實也有長姐那份的，隻可惜長姐比我快了一步，先給自己下了藥……哈哈哈哈……”

  婁舜華笑得身子發抖，茶水從茶盞中晃落出來。婁舜華臉色一變，她陡然鬆了手，茶盞落在桌麵上滾了半轉，茶葉與水跟著灑了一片。

  “此刻是我輸了，不過以後的事又有誰說得準呢？”

  “你不是不想嫁嗎？如今倒是想得明白了。”

  於婁舜華而言，她現在唯一還能逆風而上的倚靠便是與鄭家的婚事，可婁穆清不會給她這個機會了。

  “我若繼續與父親僵持不下，不正中了長姐的下懷嗎？”婁舜華將食指在茶盞邊上摸索，帶動著茶盞在桌麵上滾動，“長姐和大夫人定是以為我會對這婚事大為不滿吧？一開始我確實不太樂意，不過二品散官也是個郡公，坐著正房的位置，吃穿不愁，嫁過去之後說不定還會重討父親歡心，我有什麽可虧的？”

  婁穆清：“你可算得清楚。”

  “不過將計就計罷了。”婁舜華滿臉譏笑，“長姐怕是沒想到我會妥協得這麽快，此刻氣急了吧？”

  “你怎麽知道我就一定想讓你嫁過去？”

  婁舜華麵色一僵，“你什麽意思？”

  “你連定親的對象都沒弄清楚嗎？”婁穆清笑了，“我們家與鄭家定的是婁府庶女，可以是你，自然也可以是舜兮。”

  “不可能！”婁舜華手上力氣沒控製住，茶盞滾了老遠，剛剛卡在桌邊，搖搖晃晃，要落不落。

  “整個婁府上上下下傳的都是二房！”

  “鄭家那邊可沒說是婁二小姐，要想換掉也不是不可以。”婁穆清把那茶盞拿回來擺在了桌子的正中央，“擺你一道不是更有趣嗎？”

  “婁！穆！清！”婁舜華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咬牙切齒地說道，“你等著吧，嫁過去的一定是我。”

  婁穆清挑眉，“拭目以待。”

  婁舜華這麽多年最討厭的便是婁穆清這樣一副對什麽都有把握的樣子，她冷哼了一聲，摔門走了。

  婁舜華前腳剛走，喜兒後腳便進來了，她一眼便看到桌麵和桌下的狼藉，“這是……打起來了？”

  “你這到底是跟誰學的，說話越來越沒規矩了。”

  “嘿嘿嘿……”喜兒討好地走到婁穆清身後給她捏肩，“奴婢嘴笨，胡亂說的話您別放在心上。”

  “這邊重一點。”婁穆清拍了拍自己的右肩靠脖子的地方，“婁舜兮事情辦得如何？”

  “讓她在王氏先前的屋子裏找到了，還附帶送了她一個萬氏的小人。”

  “你從哪裏搞來的生辰八字？”婁穆清詫異，“你倒是會給婁舜兮澆熱油。”

  “幾位夫人小姐的生辰都會記載在主母房裏嘛，我夥著珠兒姐姐去翻的。”

  “珠兒？”婁穆清回過頭，“她那個刻板性子會幫你？我娘是不是也已經知道了？”

  喜兒手上動作一頓，“珠兒姐姐答應得可爽快了……遭了……”

  “您要不要去一趟夫人那裏？”喜兒愧疚極了，她咬了咬下唇，“是奴婢自作主張，奴婢知錯了……”

  “別慌。”婁穆清拍了拍她的手，“珠兒若要說什麽估計也是先告訴齊媽，齊媽對我娘很是忠心，也定不會告訴其他人。”

  “我娘那邊先按兵不動，若她問起來就說，對了，你怎麽跟珠兒說的？”

  “奴婢沒多話！奴婢就說是您忘了三小姐的生辰，讓奴婢來查一查。”

  “所有的生辰都在一個冊子上，倒也說得過去。就這樣，若我娘那邊問著就先咬死這個說法。”

  “奴婢明白了。”

  “你以後做什麽事之前得先與我說一聲。”婁穆清拉著喜兒的手腕，將人往自己眼前帶，“你過來。”

  “我明白你是好心幫我，但是越做多越容易露出馬腳，你不能再輕舉妄動了。”

  “是，奴婢知道了。”喜兒整個人都無精打采的，她本來隻是想再刺激一下三小姐，沒想到好心卻差點辦了壞事。

  婁穆清見喜兒這樣子也不忍責怪她，但她必須給喜兒長個記性，以免她以後再偷偷地先做後報，招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今兒這回便算了，那小人確實也能對婁舜兮發揮些作用，但再也不能有下次。”

  “奴婢明白了。”

  “你若是有什麽打算你可以盡早同我講，你要做什麽事情一定得讓我有個底，若真有必要且不會輕易惹火燒身，我定不會不允。”

  喜兒垂著頭，應道，“是……”

  “行了，快找個人把這一堆收拾了，萬一待會兒又有客呢？”

  提到這個喜兒一下便恢複了精神，“您是說三小姐會來？”

  “說不準咯~也許是我娘呢？”

  “哦……”喜兒又泄了氣，“奴婢這就去收拾。”

  “去吧。”婁穆清裝作沒看出她的情緒變化。

  “是。”

  喜兒默默祈求，老天爺啊！千萬不能是夫人啊！！！

  求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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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香樓就是之前宗秉文和婁穆清見麵的那個酒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