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車馬轔轔
作者:鳳歌.      更新:2021-03-25 05:58      字數:18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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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此,土土哈、囊古歹時常帶些酒肉,來梁蕭處聚飲。看見趙三狗四人練武,招式巧妙,二人均覺羨慕。梁蕭見狀,也讓兩人一同學藝。土土哈與囊古歹投桃報李,也將騎射術傳給眾人。

  梁蕭當日騎射敗於土土哈,嘴上認輸,心中卻不服氣。他悟性奇高,精進神速,與土土哈日以賭鬥騎馬射柳為樂。十局中,梁蕭起初勝三局、敗七局,月餘以後,已和土土哈平分秋色。土土哈本是天生的練武奇才,一得梁蕭指點,如虎添翼,李庭兒四人聯手,也往往敵他不過。

  二月時光忽忽而過。這天,梁蕭正編一把竹扇,忽見土土哈、囊古歹和李庭兒四人有說有笑,乘馬而來。六人往日如同寇仇,一經和好,反倒如膠似漆,成了極好的朋友。

  六人下馬上了山坡,梁蕭見他們一臉喜色,放下活計,起身笑道“什麽事這樣歡喜?”土土哈咧嘴笑道“皇上下聖旨了!簽軍二十萬,大舉南征!”梁蕭奇道“南征?征哪兒?”囊古歹笑道“征宋唄!以往兩次征討大宋,皆有不利,這次聖上下了決心,不滅大宋,絕不罷休。”

  梁蕭眉頭微皺,心想“好端端的,打什麽仗?”他一向淡漠國家大事,懶得多想,“嗯”了一聲又問“你們都簽軍了嗎?”土土哈說“我和囊古歹都簽了,這方圓百裏的蒙古人不多,囊古歹的爸爸是這裏的百戶,我們跟他出征。梁蕭,我想托你照顧我媽。”

  梁蕭滿口答應,望著其他四人問“你們呢?”李庭兒說“我和王可都是史萬戶的軍戶,這次本該我爸出征,可他生病,隻好由我代他;王可他爸早年戰死合州,除了他就隻有一個弟弟,所以他也簽了。楊小雀和趙三狗不是軍戶,但因這次征兵太多,十六歲以上的男子,但凡武藝精熟,皆可從軍。他們既有武藝,自也順順當當地簽了。”

  阿雪笑道“大夥兒都如願從了軍,今天可得好好喝酒!”土土哈笑道“說得對!我歡喜糊塗了,早知道就該打頭蒼狼、野豬,讓阿雪做了吃,土土哈最愛吃阿雪做的飯啦。”說著目光炯炯,望著阿雪。

  阿雪臉一紅,低頭不答。土土哈對她猶未忘情,此次出征,母親要他成了婚再走,他也沒有答應。但看阿雪神氣,不覺心頭暗歎,滿腔喜悅中多了一絲陰影。

  喝了一會兒酒,趙四急匆匆跑來,臉上掛著焦急,還沒進屋,便叫“不好了,不好了!”趙三狗迎上去問“爸,出了什麽事情?”

  趙四上氣不接下氣,一把撥開兒子,拉住梁蕭道“好侄子,四叔知你最聰明,最能幹,你、你一定要想個法子!”梁蕭道“您老慢慢說!”趙四喘過一口氣,惶惑道“不知道怎麽回事,剛才西華苑來人說,朝廷簽軍,簽到三狗兒了!”趙四又指楊小雀,“小雀兒也簽了,這下怎麽辦?咱們都不是軍戶!怎麽也被簽了呢?”跺著雙足,都快掉下淚來。

  梁蕭瞧了楊小雀和三狗兒一眼,兩人心虛低頭。趙四又說“好侄子,你千萬想個法子,將這差使兒推了。”梁蕭皺眉道“我知道了,您先回吧!”趙四聽他這句,心落下了一半,看了趙三狗一眼,一步一歎地回家去了。

  入夜時分,趙四夫婦又帶著趙三狗和他妹妹小葫蘆,全家四口來尋梁蕭。趙四最著急,眼巴巴望著梁蕭,隻盼他設計推了差使。趙三狗卻怕梁蕭橫插一足,壞了好事,雙眼東張西望,十分心神不定。

  梁蕭沉默良久,歎道“趙四叔,這事我管不了!”趙四急道“侄子你這樣聰明,怎麽會沒法子?”梁蕭搖頭道“這事我真的管不了,不是我沒法子,而是我不願管。”趙四聽得摸不著頭腦。

  梁蕭向趙三狗道“三狗兒,你想好了?真要從軍麽?”趙三狗看看父母,紅著臉點了點頭。趙四大怒,揪住他一巴掌扇過去,喝道“小畜生你懂個屁!王可的老子王大山當年活蹦亂跳,一頓吃半頭豬的身胚,那一出去,卻連骨頭也沒回來,我還指望你傳宗接代、養老送終,小畜生,你再點頭?”一頓拳打腳踢,趙三狗也不躲閃,隨他怎麽毆打,隻是拚命點頭。

  梁蕭歎口氣,止住趙四說“四叔,依我所見,三狗兒年紀大了,見識廣了,不會甘居鄉下。鳥兒的翅膀硬了,終是要飛上天的,魚兒的個頭大了,小池塘也容不下。”趙四呆了半晌,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咱、咱不想他送命啊,一上戰場,刀呀槍的,搪著就完了……”說著老淚縱橫。梁蕭盤膝床上,合眼道“人各有誌,不可強求!”

  趙四見他不肯幫忙,頹然歎了口氣,扶著門踉蹌出去。梁蕭輕聲說“三狗兒,送你爸回去!”趙三狗點點頭,跟在父親後麵。小葫蘆奇怪說“爸哭什麽呀?”趙嬸歎了口氣,隻是搖頭。阿雪拿了塊麥芽糖,塞給小葫蘆,笑道“來,吃糖!”小葫蘆歡喜說“多謝阿雪姊姊。”阿雪將她摟在懷裏,說道“我們去外麵玩兒。”看了梁蕭一眼,轉身出門去了。

  趙嬸默不作聲,垂頭坐在櫃邊,過得半晌,梁蕭睜眼問“趙四嬸,您有話說?”婦人一驚,強笑說“沒,沒!我就坐坐!”梁蕭道“好,您坐。”又閉上雙目。婦人坐了許久,輕輕歎了口氣,起身走出門外。

  過得半晌,阿雪輕手輕腳地走進來,輕聲道“哥哥,我將趙四嬸送回家了。”梁蕭睜眼望著她,目光閃動,許久歎道“阿雪,你過來!”阿雪傍他坐下,梁蕭略一默然,緩緩說“再過三天,我也要從軍出征!”阿雪聞言一顫,小口微張,眼中露出一絲駭異。

  梁蕭苦笑道“按理說,我大仇未報,應該一心練好武功,可……”他說到這兒,目視搖晃不定的燭火,臉上露出一絲猶豫,半晌才說,“但我終究放不下他們六個,尤其是三狗兒,他是趙四嬸的兒子。趙嬸對爸爸一片癡心,爸爸卻回報不了她……剛才不論四叔怎麽求我,我也決不會動心,可是四嬸一句話不說,我就想起了我媽,心裏難受得很。”說到這兒,他又沉默良久,歎氣說,“我想了許多,還是隨他們走一趟。阿雪,我走了以後,你好好對待四叔四嬸,告訴他們,無論如何,我總會把三狗兒平安地帶回來。”

  阿雪一語不發,隻是那麽坐著。坐了許久,恍惚進了裏屋,倒在床上睡下。梁蕭想著出征的事,隻覺大違本性,若為征戰誤了報仇,如何能讓亡父靈魂安寧,再說留下阿雪一人,實在叫人難以放心。他心中十分矛盾,輾轉反側,一夜無眠。

  其後三日,土土哈六人忙著出征,都沒前來。梁蕭用竹子削了一支竹槍,乘著向土土哈借來的駿馬,馳騁演練。諸般兵刃中,短兵器梁蕭喜劍,長兵刃中最喜槍。武學有雲“月棍年刀一輩子槍。”槍法飄逸幻奇,最難練好,可是一旦練好,也最難抵擋。梁蕭劍法雖奇,但寶劍過短,不宜遠攻。槍法於常人固然難練,可武功練到他的地步,觸類旁通。劍也好,槍也好,都不離幻奇二字,大可信手拈來,隨意變化。梁蕭揣摩了兩日,盡得槍術之妙,戰陣殺敵,不在話下。每到他練槍的時候,阿雪就在一旁觀戰,神色忽驚忽喜,喜而又驚,也不知心裏想些什麽。

  第三日傍晚,土土哈六人先後來到,各帶美酒佳肴,擺出一醉方休的架勢。眾人大呼小叫,端著酒碗,個個神采飛揚。喝了幾碗酒,土土哈酒勁上來,高叫“梁蕭,這一去,不知道什麽時候再見。土土哈這幾天老想,若能與你並肩騎馬,一同殺敵,這輩子也算沒有白過。”囊古歹也歎道“是呀,梁兄的才情武藝,勝我二人十倍,埋沒此間,斯可痛也。”

  梁蕭笑道“囊古歹,你學了幾個漢字,又放文屁了!你們兩個今晚來,好似合了夥要勸我從軍?”二人對視一眼,土土哈苦笑道“什麽都瞞不過你!”梁蕭笑了笑,說道“就如你們所願!”土土哈的笑容僵在臉上,其他人欣喜欲狂。趙三狗叫道“梁大哥,你真的跟我們一起去?”

  梁蕭冷笑道“你們四個豬頭,離了我,十九挨刀送命。”但見四人紅眉腫眼,不由皺眉說,“不許哭!”阿雪也笑“是呀,你們一哭,哥哥會不好意思。”

  梁蕭被她說中心事,麵皮一紅,回頭瞪她一眼。土土哈這才回過神來,叫道“梁蕭,你說話算數?”梁蕭說“什麽話?你當我逗你玩麽?”土土哈搔頭一笑,對囊古歹說“跟你爸爸說,我要跟梁蕭一隊,不去他那兒了!”眾人均是一驚,囊古歹皺眉說“你讓我怎麽交代?好呀,我也不去了,你去哪裏,我也去哪裏!”李庭兒大笑道“有了土土哈與梁大哥,我們這七人,能當千軍萬馬使了。”

  梁蕭正色道“你們四個從了軍,都將小名兒去了。李庭兒叫李庭,楊小雀叫楊榷,趙三狗叫趙山,王可就不用改了。”他邊說邊用手指蘸了酒水,將三人的名字寫在桌上。

  土土哈道“再多三人,就是一個十人隊,我推梁蕭做十夫長。”眾人一口同意,梁蕭也就不再推辭。土土哈又道“我家的馬匹剛賣了三匹,留三匹給我媽,還剩三匹,本想帶做從馬(按遊牧民族用馬製度,數匹馬戰爭中輪流使用,以保持馬力)。但梁蕭做十夫長,不能無馬,我送一匹給你,剩下一匹我倆輪流騎。”囊古歹搖頭道“不用了,我家馬多,我牽十匹來,讓大家都有坐騎。土土哈,你不許推三阻四,說什麽要靠自己,不受他人恩惠。”

  土土哈心頭感動,抓著他的肩膀,嗬嗬笑道“好,這次我不推辭。梁蕭既然從軍,還請你媽照顧我媽。”囊古歹道“你放心。”土土哈想起一事,問道“阿雪怎麽辦?”梁蕭道“她跟四叔四嬸一塊兒住。”土土哈點頭說“這樣很好,咱們早些打完仗回來,不要讓親人們擔心!”梁蕭苦笑一下,默不作聲。眾人得知梁蕭從軍,無不歡喜,一邊談論戰事,一邊開懷暢飲。喝到半夜,天上殷雷陣陣,響了片刻,最後一場春雨飄然而至。眾人這才盡歡而散,唱著曲子相扶而歸。

  梁蕭與阿雪冒雨收拾好殘宴。阿雪多喝了幾杯酒,昏昏沉沉,頃刻睡去。待她睡熟,梁蕭起身推開大門,雨水嘩啦啦從屋簷落下,好比一道水晶的簾子。西方雷聲轟隆,響個不停,便似千軍萬馬從天空馳騁而過。他凝望南方黑沉沉的天空,良久良久,終於歎了口氣,合上了竹製的門扉。

  次日清晨,眾人都來梁蕭處集合。趙四得知梁蕭從軍照應,轉悲為喜,又著實拜托了一番。

  梁蕭與眾人一道前往西華苑。這座林苑是真定史家的封地。史天澤兄弟隨成吉思汗起兵,南征北討,功勳極著,封地遍布北方。西華苑歸史天澤的長子史格,周圍萬戶漢人,全都受他轄製。

  林苑居中是一座巨宅,方圓十餘裏,上有箭垛,其內甲第高聳,連綿不絕。宅前一個平壩,搭了棚子,壘著二十多個打鐵爐。百十工匠舞動大錘,人人揮汗如雨,打造弓箭槍矛、銅盔鐵甲。還有許多人從苑內搬運穀物,放到大車上麵。

  宅前是點兵校場,場上人山人海,站滿了應征的軍士和送別的親人。父母妻子挽手而哭,哀聲四起。這次萬戶史格在華陰一地征軍八百名,加上其他封地所征兵馬,共計三千兩百人,一律在西華苑點齊。

  眾人各與親人告別。梁蕭想說什麽,可又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隻好說“阿雪,我打完仗,立馬回來。”阿雪點點頭,轉身便走。梁蕭見她容色平靜,心中隱隱不安“傻丫頭別要做出什麽蠢事?”

  這時號角聲起,七人翻身上馬,眾家眷退出校場,遠遠觀望。三通鼓罷,眾軍士各自入列。一陣馬蹄聲響,苑內馳出一彪人馬,為首的國字臉膛,蓄兩撇八字胡須,穿著鋥亮皮甲,在那兒指點東西,耀武揚威。梁蕭小聲問“李庭,這就是史格?”

  李庭麵露嫌惡,搖頭說“他叫史富通,史萬戶的奴才,西華苑的總管,是個橫行霸道的狗東西!”

  史富通吆三喝四,數點兵馬。囊古歹早與父親說好,將自己和土土哈轉了過來。元朝依成吉思汗所定兵製,十人一隊,自行結合。一旦結成十人隊,推出十夫長,若非大將軍令,不可擅自變更。十人必須同生共死、不離不棄,擅自丟下同伴,必定處以極刑。梁蕭隊中已有七人,王可又尋了三名父親的同袍,年事已長,十人結成一隊。

  點兵已畢,苑內馳出一名白袍將軍,四旬年紀,玉麵長髯,修眉大眼,一襲白狐裘的披風,獵獵隨風而動。李庭在梁蕭耳邊低聲說“這才是史格。”

  史格目光炯炯,掃視眾軍,朗聲說“但凡自古名將,大多出身行伍。戰場上,強弱尊卑盡以戰功而論,一眼就能瞧個明白。我史家待人一向不薄,凡有大功,史某必當令其富貴,但如違反軍令,殺之無赦。我話不多說,望諸位好自為之。”言畢將眾軍分作步騎,操演一陣,當日發放兵刃鐵甲,在西華苑四周結營駐紮,準擬次日出發,與父親史天澤會師。

  土土哈返回營帳,氣呼呼坐下,大聲說“這史格叫人生氣。我土土哈從軍,是為忽必烈皇帝打仗,為成吉思汗的子孫打仗,他史家算什麽東西,也配我替他流血?”梁蕭笑道“土土哈,你與其生氣,不如打仗立功。憑你的能耐,將來的地位,隻會在他之上,不會在他之下。”土土哈道“梁蕭你也一樣。”梁蕭搖頭道“我不一樣。我隻想早早打完了仗,回來練好武功、了斷仇怨,帶了我媽和阿雪遍遊天下,過些散淡日子。”

  土土哈沉默一陣,歎道“梁蕭,你這麽一說,我也想過那種日子啦!唉,可惜阿雪不喜歡我。再說,我是蒙古人,流的血比天上的太陽還熱,若不跟人作戰,那可難受得要命!”想到阿雪,他灰心沮喪,連連歎氣。梁蕭本想安慰兩句,可阿雪不願,他也沒有法子。

  一夜無話,次日軍隊開拔。梁蕭按軍中慣例,臨行點兵,讓眾人各自報數。自己先報“一”,眾人從二到十,一一報過。

  三狗兒報完“十”,梁蕭正要轉身與百夫長交代,忽聽一個細微的聲音道“十一!”眾人各各吃驚。梁蕭定睛看去,三狗兒身後怯怯地站了一個小兵,穿了一身不大合體的衣甲,圓臉光白,眉目清秀。眾人隻當有人站錯了隊,正想出聲提醒,梁蕭卻一言不發,劈手揪住小兵,也不顧他掙紮,拎到一邊,壓著嗓子說“阿雪,你鬧什麽鬼?”

  阿雪眉眼一紅,說道“阿雪要跟哥哥去。”梁蕭怒道“又不是炒菜做飯,把甲胄脫了!”說罷轉身要走。誰料阿雪忽地蹲下,嚶嚶哭了起來。梁蕭心想“隨你怎麽哭,我也不心軟。”忽聽阿雪道“哥哥說話不算數。”

  梁蕭一愣,回頭皺眉說“我怎麽不算數?”阿雪嗚咽道“哥哥說,隻想阿雪開開心心過日子。”梁蕭心想“這是那天土土哈求婚時我說的話。”便道“是說過,那又怎麽樣?”阿雪哭道“哥哥走了,阿雪就不開心,阿雪難過得要死,嗚,我想跟哥哥一起,嗚嗚,我、我不要留在這兒……”

  梁蕭被她這番話僵住,心中又惱怒又酸楚,無奈蹲下來,好言相勸“阿雪,這是去打仗啊!你一個女孩兒家,怎麽能從軍?”阿雪拭去淚,睜大眼睛,盯著梁蕭說“我不管,哥哥你說了,隻想阿雪開開心心過日子。阿雪現在就要跟你從軍,哥哥不答應,我就不開心;我不開心,哥哥說話就不算數;你說話不算數,就不是男子漢大丈夫。”

  梁蕭目瞪口呆,心中一個念頭轉來轉去“死丫頭笨頭笨腦,怎麽說出這麽一番話?糟糕,這下可被她套死了。”他怎麽知道,阿雪雖笨,但這三天工夫,無時無刻不想著如何不與梁蕭分開。所謂愚者千慮,必有一得,一個人鍥而不舍地琢磨一事,總有開竅的機會。梁蕭以為她笨,卻不料笨人有笨招,枉自千巧百靈,這時除了兩眼睜圓,卻說不出一個字來。阿雪早已鐵了心,目不交睫,跟他對視。

  二人對峙半晌,遠處傳來號角。梁蕭一頓足,拉起阿雪,恨恨說“你要是個男的,我一掌打爛你的屁股。”阿雪計謀得逞,不由眉開眼笑。梁蕭瞪她一眼,拉她快步轉回。

  眾人見他二人去而複返,無不詫異,李庭兒認出阿雪,失聲叫道“啊喲,這不是阿……”話未說完,就挨了梁蕭一腳。梁蕭怒道“都給我閉嘴,誰敢再說話軍法從事。”他心裏有氣,趁機發泄在他人身上。其他五人都已認出阿雪,但看梁蕭一臉怒容,情知必有隱衷,不敢觸他黴頭。其他三個老兵卻很奇怪,明明是十人隊,怎麽多出一個,還長得女裏女氣,能打仗麽?又見十夫長滿臉殺氣,也都不敢吱聲兒。

  號角三響,爆竹聲起,兩千兵馬裹著應征的民夫,向東徐徐開發。道路兩旁擠滿送別的親人,父母哭兒子,妻子哭丈夫,兒女哭爸爸,牽衣拽馬,遮道而哭,號泣聲響成一片。眾征卒無不動容,心誌軟弱的紛紛流下眼淚。

  大軍越走越遠,哭聲已不可聞,可仍在眾人耳邊盤旋。梁蕭回頭望去,丘山重重,再無一個親人,不由歎了口氣,深深惆悵起來。

  兵馬從華陰出發,當日過了潼關、夜宿閔鄉,次日渡過黃河,行軍兩日,進入河南。到了洛陽,史格與兄弟史弱會合,兵馬增至七千,折道向南,十日後進抵蔡州。這時史天澤也率本部精銳到達,兄弟二人覲見父親。午時史格回營,集合全軍。

  眾人到了校場,史格臉色陰沉,不言不語,眾人皆感不妙。過了好半晌,史格才說“本帥見過家父,家父以為,這支新軍過於孱弱,不堪重用。命我在此駐紮,多加操練,糧草不日將至,屆時協助押運。”

  眾人或喜或怒。喜的是梁蕭之流,不用打仗,樂得輕閑;怒的卻是土土哈與囊古歹。眾人返回營帳,土土哈還沒進門,便將頭盔猛擲於地,怒道“本指望直撲襄陽,跟宋人大戰一場,怎料竟是押運糧草?”回頭一看,梁蕭盤坐在地,手中拿著一根筷子,在沙地上指劃,不由叫道,“梁蕭,你怎麽不說話?”梁蕭笑道“我又不是史天澤,說話不管用。”

  囊古歹看見地上的字符,驚訝說“梁蕭,你在算數?”梁蕭笑道“你也會算術?”囊古歹道“會一點兒,可你算的我看不懂。”梁蕭說“左右無事,我在計算軍中糧草出入。順便推演,若是打起仗來,每一軍士一天應背負多少軍糧,每日消耗多少糧草;步軍消耗多少,馬軍消耗多少;作戰三天如何分派糧草,作戰七天又如何攤派?”

  土土哈詫道“這也能算出來?”梁蕭笑道“能啊,你瞧這一題。假令一個民夫負五鬥米,一個軍士帶五天的幹糧,每天一人吃兩升,二人能吃十八天,但若算上回師,一來一去,就隻能吃九天。若是兩個民夫和一個軍士,背糧的人多了,吃飯的嘴也多了,來回就隻能吃十三天;若是三個民夫一個軍士,便隻能吃十六天了。”土土哈搔頭苦笑“就算三個人背,還是不夠咱吃的!”

  梁蕭說“這次征宋,簽軍二十萬,加上前線大軍,便有三十萬之眾,征討時日,也不止一月兩月。許多人食量特大,如你土土哈,一天吃一鬥糧也不止,一個人頂兩頭豬,不,該頂兩頭牛才是。你吃上三月五月,一二十個民夫也養活不了。”眾人大笑。

  梁蕭也笑了笑,說道“如果使用牛馬,倒要省事一些。駱駝能背三石,馬一石五,驢一石,牲畜也要草料喂養,牲畜多了,還會生病死去,糧食擱在哪兒,就爛在哪兒!況且使用牛馬,還須道路暢通,是以遇上險阻,就得開路搭橋。再說,蒙人多吃肉食,牛馬消耗極大。根據以上種種,經我推算,以車馬運輸,三十萬大軍少說也須百萬民夫,趕牛牽馬、晝夜搬運才能供養。”

  李庭歎道“聽梁大哥這麽說,咱們隻知打仗痛快,卻不知道養活一個士卒如此艱難。”土土哈也道“難怪忽必烈皇帝遲遲不願簽軍,原來是因為這個。”梁蕭道“以錢糧消耗而論,攻遠大於守。征討越遠,越是不利。可守者也有不利的地方,背糧打仗是最愚蠢的法子,最妙莫過於‘因糧於敵’,用對方的糧草養活自己。攻下一座城池,就能獲得給養,此長彼消,守方必定疲弱,攻方更為強悍。”

  土土哈大悟道“對呀!好容易的道理,我怎麽沒想到?”李庭沉吟道“如此說來,若是守者,最好堅壁清野,不留糧草於敵了?”梁蕭也不答他,笑道“土土哈,你說呢?”土土哈道“我以為,莫如斷敵糧道,逼迫對方退兵。”梁蕭道“土土哈說得對。與其死守,莫若出擊,以精兵銳卒遊擊敵後,斷其糧草。”土土哈大笑道“梁蕭,你繞著彎子,就要說押運糧草十分緊要,叫我不要輕視嗎?”

  梁蕭一笑,不置可否道“我不知宋人是否有此膽略,但出奇兵於我軍之後,遊擊騷擾,摧毀糧道,卻是上上之策。兵法雲‘十則圍之’,故而守城較易,突襲卻非得極精銳的猛士不可。換了是我,必然以我之弱,當敵之強,以我之強,攻敵之弱。弱者莫過於糧草。我方才算了一次,如果每天摧毀一支千石糧隊,兩年之內,必叫元朝大軍哀鴻遍野、無功而返。”

  土土哈聽到這裏,忍不住叫嚷“梁蕭慢來,你究竟是替誰打仗?怎麽盡替宋人著想?”梁蕭笑道“你急什麽?我不過窮極無聊,算數罷了。”

  土土哈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激動道“梁蕭,你要當了將軍,對手可就糟糕啦。”梁蕭搖頭道“這一招對成吉思汗沒用。”土土哈凜然道“不錯。太祖時,牛馬隨軍而出,可說無糧可斷。”梁蕭道“我媽說過,蒙古男人既是士兵,又是牧民,戰牧兩不相誤。但他們能用這種法子一統北方,橫掃西方,卻很難征服南方。因為南方遍地水澤,無法放牧,必須攜帶糧草,更需用到舟船。”

  帳中靜了一陣,土土哈歎道“梁蕭你真是聰明,換了土土哈,萬萬想不出這樣的道理。”梁蕭笑道“我聽一個姓明的老頭兒說過,大將軍不是一人敵,而是萬人敵,不靠蠻力,須用心思。你們想做大將,就得多知兵法。成吉思汗的兵法很厲害,可漢人的兵法也不簡單,我聽明老頭說過一些,左右閑著,說給你們聽聽。”眾人聞言大喜,紛紛坐直身子,傾聽梁蕭說話。阿雪沒什麽興致,生了火,將發放的兩塊牛肉抹了鹽,用鐵叉串著烤炙。

  眾人滯留蔡州,白天習武射箭,晚上聽梁蕭講武。當日逃亡路上,明歸雄心特大,與梁蕭講過不少兵法。梁蕭轉述給六人,可他心思靈動,從不一味依照書本,常常提出自身見解。六人中,土土哈、李庭領悟最多。土土哈喜愛野戰;李庭偏愛排兵布陣。

  史格遠離戰場,頗不得誌,日夜與侍妾歌女廝混。土土哈和囊古歹看在眼裏,十分瞧他不起。過了二十來天,大軍糧草運到,約有三十萬石,史格將人馬劃作三十撥,一撥百人,先後出發押送,自己則率眾殿後。梁蕭一隊被放在前方,有打先鋒的意思,讓土土哈好生歡喜。不料夜裏來了消息,這一撥的百夫長竟是史富通,眾人聞訊泄氣,紛紛扯著嗓子罵娘。

  果然到了次日,史富通上任。一路上對梁蕭等人百般挑剔,呼來喚去,動輒打罵。梁蕭卻一反常態,笑臉相迎,扶他上馬下馬,百依百順。隻是好景不長,方才吃過午飯,史富通忽地模樣大變,跟在梁蕭身後搖頭擺尾,乖巧至極,倒似梁蕭一變做了百夫長,他則成了一個小小的十夫長。

  眾人見他前倨後恭,都是驚喜納悶,不知梁蕭用了什麽法子叫他聽話。可是史富通死纏著梁蕭,睡覺也要跟著,無暇詢問,到了第二天,眾人好容易得了機會,悄悄詢問。梁蕭笑道“說來簡單。他叫我扶他上馬,我就扶他上馬,隻不過趁勢在他的‘足陽明胃經’上做了點手腳,讓他胸悶厭食,吃不下飯,然後告訴他,我會醫術,看出他小命難保!並將諸般症狀說出。這家夥一聽,當真魂不附體。我又說,隻要你聽話,我就想法救你,要麽你自求多福!”眾人無不大笑。土土哈道“這法子雖好,但怕日子一長,史富通發覺上當。”

  梁蕭道“我自有變通。昨晚胡亂捏了兩顆藥丸子給他吃了,借把脈看病的機會,解了胃經禁製,又在他小腸經上弄了一弄。今天他是不厭食了,但又開始亂拉肚子。我決意一天給他來個調調,明天是督脈,後天是任脈,再後天是奇經八脈,嘿,不著急,一條一條慢慢來……嗯,他這會兒拉稀去了,出來以後,你們不許笑破我的好事。”話才說完,就看史富通臉色青白、提著褲帶從山坡後轉了出來,一行人紛紛轉過頭去,捂嘴忍笑,憋得十分辛苦。

  史富通苦臉拉著梁蕭,詳細訴說病情,剛說兩句,忽又麵紅耳赤,捂著肚子向山坡後飛奔。眾人張嘴要笑,梁蕭瞪視過來,隻得硬生生憋了回去,躲到無人處放聲大笑。

  停停走走,過了七八天。史富通大病沒有,小病不斷。忽而背痛,忽而腰酸,這裏好了,那兒又出毛病。他起初也懷疑梁蕭弄詭,沿途連尋了幾個大夫,但人人都覺脈象不對,可又說不出毛病在哪兒。吃藥針灸,均不見效,隻有梁蕭每次給他“看病”之後,總要好上一些。但過不多久,一種難受消失,別種難受又生。史富通留戀富貴,貪生怕死,但覺周身不暢,真當患了不治怪症。性命操於梁蕭之手,當即對他掏心掏肺,言聽計從,更無一絲違拗。

  這一日,押糧大軍進入伏牛山區,忽見右方出現兩百來人的車仗。梁蕭看見,笑道“史大人,前方似乎有人,要不要知會一聲?”史富通正躺在一堆糧草上難受,聽他這聲叫喚,不覺心一沉“史死同音,他叫我史大人,眼下可不吉利。”想著悲從中來,眼圈兒一紅,澀聲說“好兄弟,你瞧著辦吧!咱恐怕是挨不到襄陽啦。常言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你代我轉告萬戶爺一聲,說我史富通出師未捷身先死,直到最末一刻,對史家可說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是以請他善待我家裏的四個妻妾。好兄弟,我給你說,除了家裏四個,史某還有六個外室,一百頃地都在她們名下。我這一走,定被那六個賤人趁機占了,你代我給萬戶爺說,務必、務必要回來給我兩個孤苦的孩兒啦……”想著陽世繁華就此別過,忍不住放聲大哭。他垂死之人哭得中氣十足,眾人聽了都覺訝異。

  這時對麵派來一騎人馬,馳到近前問“阿裏海牙大人托我來問,你們是押運糧草的麽?”史富通一驚,放開梁蕭,嚷嚷道“阿裏海牙大人?哎,好兄弟,扶我下來,扶我下來。”眾人見他忽又生龍活虎,各各驚奇。

  史富通得兩個民夫一扶,又顯出嬌弱之狀,說道“大人在哪兒?小人史格萬戶屬下史富通。”

  傳令兵見他怪模怪樣,驚訝說“你是這裏的頭兒?”史富通忙道“是呀,我是百夫長。”那人將信將疑,說道“好,我告訴海牙大人。”馳馬而去,片刻工夫,那隊人馬奔過來。當頭一人身著紫緞便服,紫貂皮帽,鼻梁高高隆起,一雙褐黃眸子炯炯有神,不似尋常蒙古人,倒與土土哈相類。

  那人得手下指點,打量史富通道“你是百夫長?”史富通有氣無力地道“小將史富通見過右丞大人。小將患了重病,無法成禮,還望大人見諒。”阿裏海牙皺眉道“既然生了病,就該換人帶兵。你個人生死事小,丟了糧草可是大事。”史富通頓時啞口無言。

  阿裏海牙冷哼一聲,顧視眾軍,見梁蕭與土土哈氣宇軒昂,容貌不凡,心頭一喜,馬鞭遙指道“你們兩個,給我過來。”梁蕭與土土哈對視一眼,走上前來。

  阿裏海牙問“你們擔任什麽職務?”土土哈道“我是尋常兵士,他是我的十夫長。”&nbp;阿裏海牙點頭,對梁蕭道“我命你暫代百夫長。”又對土土哈道,“十夫長由你接替。”二人隻得應了。

  阿裏海牙又問史富通“史格為何分軍押運?”史富通無言以答。原來,史格深信兵書“愚兵易馭”之法,絕不將用兵之道告知屬下,史富通自也無從知曉。惶恐之際,兩眼望著梁蕭,滿是乞求之意。

  梁蕭笑笑說“暑熱漸至,糧隊牲畜又多,合兵押運,一旦滋生疫病,就會累及所有牲畜。如果分成二十隊,前後調開,一隊害病,也不至於危及全軍。”史富通一聽有理,忙說“對對,萬戶爺就是這麽說的。”阿裏海牙點頭說“不愧是名將之子,思慮周全,但凡事有利也有弊。”梁蕭笑道“大人莫不是害怕分兵勢弱,遭人各個擊破麽?但想此處鄰近襄陽,大軍一呼萬應,諒宋人也沒有膽子,敢在十餘萬大軍眼皮下劫掠。”

  阿裏海牙心想“我剛才問話,百夫長答不上來,這個十夫長卻侃侃而談;我說利弊,他卻將不利之處一口道出。”他打量梁蕭,心想,“看他服色,不過是尋常軍士,怎麽卻有如此見識?”當下也不露聲色,淡然道“說得不錯,凡事須得防微杜漸,如果當真有人行劫,又該如何處置?”說罷目光炯炯,凝視梁蕭。

  梁蕭笑道“區區一介兵士,又會處置什麽?大不了少分十撥,二百人一撥,隊伍也不離得太遠,前後相顧。每隊設傳令兵,一遇險情,前後呼應,以一字長蛇陣應對。擊我首則尾應,擊我尾則首應,擊我中段麽,那可算他倒黴,首尾皆至,殺他個落花流水罷了。”阿裏海牙瞧了梁蕭半晌,點頭道“你到襄陽,可來我營中見我。”史富通雷震一驚,望著梁蕭,目中隱有妒色。

  梁蕭笑而不語,心想“我沒事見你做什麽?”阿裏海牙又說“襄陽是兩國毗鄰,我軍近了,宋軍也近了。你們與我合軍一處,彼此照應。”他見梁蕭不答話,正色喝道,“百夫長!聽到了麽?”梁蕭道“全聽大人號令。”心想“這樣好,我也落得輕閑。”

  兩軍合並,穿過山道,前往襄陽。史富通被梁蕭搶了風頭,陡然來了精神,尋個機會,乘馬擠到阿裏海牙身邊,大獻殷勤道“小人早聽萬戶爺說過,海牙大人與阿術大人乃是伯顏元帥帳下雙璧。本來宋軍也有幾個厲害角色,如李庭芝、呂德,當年曾與憲宗皇帝和聖上交鋒,也算是當世名將,可從沒在您與阿術大人手上討得好去!”

  阿裏海牙不好逢迎,聽得這話,也覺心底舒坦,微微笑道“我怎麽及得上阿術大人?阿術大人用兵犀利,宋人畏之如虎,襄陽如今格局,多半是他一手打出來的。不過說起來,李庭芝和呂德也隻是靠著堅城深池,負隅頑抗。以聖上的英明,當年屢攻宋人不下,隻因不習水戰,也不是這兩人有多麽厲害。如今聖上拾遺補缺,大力振作水師,此次南征,自是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史富通歎道“小人長居窮鄉僻壤,孤陋寡聞了!唉,聖上神明英睿,聖意如龍,不是我等所能測度。以後若有不明之處,還請大人不吝賜教。”阿裏海牙早年是西域一名維吾爾農夫,出身低微,全憑自己苦學成才。他獲取功名以後,也喜他人與自己一樣好學多問,於是點頭說“知道自己的不足,就是精進的先兆。隻要勤奮好學,深思自強,定有出頭之日。唔,你不是生了病麽,如今似乎好了許多。”說著流露幾分關切。

  史富通歎道“我這病時好時壞,梁蕭最清楚啦,隻怕好不了。”阿裏海牙皺眉道“是麽,我認識幾個軍中大夫,醫術不錯,到了軍營,讓他們給你看看。”史富通感激涕零,幾乎要下馬叩拜。阿裏海牙攔住他安慰兩句,回顧梁蕭,見他遠遠跟著,笑道“他叫梁蕭麽?年紀雖輕,卻是個難得的人才。”史富通聽得這話,心頭好不嫉妒,嘴裏卻笑道“他本事大,脾氣也大,不易與人相處。”阿裏海牙皺眉道“聽你一說,我也覺得此人驕傲太甚,尋常將領,隻怕馭他不住。”史富通露出一絲惋惜,說道“是呀,萬戶爺也不敢用他。”阿裏海牙聽了,微微一笑。

  梁蕭落在後麵,可耳力通玄,史富通一番言語聽得大半,心中冷笑“又在搬弄是非!哼,明天輪到足少陰腎經了,你小子備好兩缸清水,邊喝邊拉吧!”又聽史富通道“但不知海牙大人為何大駕到此,不在襄陽與宋軍鏖戰?”阿裏海牙道“我方從大都回來,隻因聖上登基以前,兩度征宋,無功而返,故而對這次南征始終存疑。朝中的大臣也各持一端,爭論激烈。伯顏元帥和平章阿術大人無暇分身,命我回朝稟告襄陽戰況,堅定聖上南征之意。唉,幾經周折,萬幸不辱使命。”史富通逮到話頭,更是極力吹捧。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阿裏海牙聽到得意處,發出陣陣爽朗笑聲。

  談笑間,眾人繞過山腳,順著蒙古大軍開辟的大道行進。走了一程,忽見前方一塊巨石,將道路阻塞近半,人馬雖可繞行,車輛卻難以經過。阿裏海牙皺眉道“莫不是下了雨,從山坡上滾下來的。”轉向梁蕭說“你派幾個人,把石頭挪開。”梁蕭皺了皺眉,招呼眾人搬運大石。大石深陷土中,少說也有萬斤,梁蕭與土土哈聯手也無法撼動。其他漢人軍士都來幫忙,梁蕭喊起號子,眾人齊心協力,將石頭一分一寸地向山坡上推去。

  這時傳來鞭打聲,一個村姑伴著一名童子,一前一後,揮鞭趕著二十來條牛,迎麵向隊伍走來。童子挽著雙髻,眉清目秀,抽了牛屁股一鞭,忽地大聲唱道“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殺人亦無限,列國自有疆。苟能製侵淩,豈在多殺傷!”聲音稚嫩清脆,一邊唱著,離隊伍也越發近了。

  阿裏海牙通曉漢人文字,不由心想“大宋真是文物昌盛,這小小童子,也會吟唱詩歌?”維吾爾人嗜好音樂,阿裏海牙更是此道高手,聽這童兒唱得合音符節,不覺微微點頭。卻聽那女子笑道“弟弟你唱得好,我也唱一首。”她生得肌膚白膩,眉目如畫,雖是布衣荊釵,不失窈窕之態。輕啟朱唇,婉轉歌道“驅馬天雨雪,軍行入高山。危徑抱寒石,指落曾冰間。去已漢月遠,何時築城還。浮雲暮南征,可望不可攀。”眾軍見她人才秀麗,歌聲圓潤,耳聽目視,不禁呆了。那牛群頃刻已到軍前,眾人雖覺二人來得出奇,但童子女流,並不放在心上。

  梁蕭將石頭推到坡上,尋了一塊石頭卡在下麵,緩過一口氣,掉頭一看,但覺女子牧童均是麵熟。一轉念,眉頭大皺,厲聲喝道“你們兩個鬧什麽?”

  女子牧童認清他的容貌,也是齊齊一愣。他們不是別人,女子是楚婉,童子是雲殊的書童風眠,一見梁蕭,神色無不驚惶。眾人見梁蕭與之爭吵,均感奇怪。阿裏海牙不由喝道“梁蕭,你說什麽?”梁蕭見了風眠,登時想到雲殊,不答阿裏海牙,上前一步,厲聲道“小屁孩兒,你喬裝打扮,在此做什麽?”風眠眼珠一轉,笑道“放牛啊!這裏不是叫伏牛山麽?”梁蕭罵道“放牛?放屁還差不多。”

  話音未落,對麵山坡上有人放歌道“單於寇我壘,百裏風塵昏。雄劍四五動,彼軍為我奔。”梁蕭聽得耳熟,舉目一看,但見一人白衣如雪,一手背負,一手卷書,足下似緩而急,行雲流水般走了下來。瞧模樣,正是雲殊。

  梁蕭心頭一沉,心知來者不善。忽見風眠、楚婉分別拿出打火折子,在幾頭牛尾上晃了兩晃。牛尾所係爆竹點著,劈啪震響,二十多頭大牯牛受了驚嚇,第一個念頭就是向前狂奔亂突。一刹那,牛群湧入軍陣,眾軍措手不急,人仰馬翻,糧隊牛馬也受了驚擾,紛紛掙紮亂動。梁蕭、土土哈因為推動大石,弓箭都在馬上,此時變起倉促,連放箭射牛也不能夠,眼睜睜瞧著一群瘋牛蹂躪軍陣。

  雲殊一聲長笑,笑聲衝天而起,兩邊坡上林中,人頭聳動,湧現出數百之眾。雲殊右手一翻,多了一口斑斕古劍,劍鋒下指,又唱道“虜其名王歸,係頸受轅門。潛身備行列,一勝何足論!”眾人齊聲應和“潛身備行列,一勝何足論!”歌聲中,紛紛提著長矛刀槍,從兩麵山坡呼嘯而下。

  雲殊一劍當先,光影縱橫,殘肢斷臂好似落葉紛飛,鮮血濺在他白衣上麵,豔若片片桃花。他幾個起落,到了阿裏海牙馬前,見他服色,知道必是首領,淩空一爪,劈頭落下。

  阿裏海牙久經戰陣,見勢身子一偏,倏地鑽入馬腹下麵。還沒定神,眼前忽地出現一張嫩臉,正是放牛的牧童。阿裏海牙不及抵擋,就被風眠拿住心口要穴。眼見不遠處史富通滿地亂爬,忙叫“快來救我!”史富通此時心驚膽寒,隻想如何逃命,哪還管什麽“海牙大人”。

  風眠將阿裏海牙拖下馬,笑道“公子,逮住啦!”雲殊雙足在馬鞍上一點,說道“你抓好他。”稍不停留,飛身縱起,刷刷三劍,又刺死了三名色目親兵。

  伏兵來得突然,梁蕭等人都在坡上,首當其衝,唯有反身抵擋。一個持鬼頭刀的壯漢直奔梁蕭,一個瘦長漢子挺槍直刺土土哈,李庭等人也各自遇上了對手。

  梁蕭微微側身,使刀漢子手中一輕,鬼頭刀已被奪走。梁蕭反手回刀卷來。漢子不料一個軍士有此武功,大驚之下,躲閃不及。梁蕭刀在半途,忽地偏轉刀鋒,刀背拍在他太陽穴上。壯漢受此重擊,悶哼倒地。

  梁蕭擊倒一人,還沒轉身,忽聽土土哈一聲大喝。回頭看去,他將長槍夾在腋下,神力迸發,將瘦漢淩空舉了起來,這大力一拋,瘦漢握不住槍杆,向後飛出。但他武功嫻熟,一個筋鬥翻身落下,土土哈飛身搶上,槍杆著地橫掃。他天生神力,這一掃何止數百斤力道,漢子小腿中棒,慘叫倒地。

  土土哈與梁蕭輕易勝出,趙山、囊古歹五人卻陷入苦戰。這次來的都是南武林的好手,五人不過習了數月武藝,縱得梁蕭指點,也難有所大成,更何況赤手空拳與這些好手交鋒,一碰麵就落下風。梁蕭見狀,一起一落,掩上前去,手中鬼頭刀遊走如龍,將一幹豪傑殺得連連後退。梁蕭與他們並無冤仇,故而始終不出殺手,對手仗著人多,一退又上,拚死糾纏。

  土土哈見狀趕上,趁眾人被梁蕭吸引,自後偷襲,搠翻兩人,厲聲道“梁蕭,戰場上不可留手!”梁蕭眉頭一皺,氣貫刀鋒,嗆啷聲不絕,六七名南朝武人虎口流血,刀槍脫手。梁蕭喝道“拾兵器!”李庭兒五人應聲搶上,將兵刃拾起。南朝武人看出這幾個兵丁棘手,紛紛圍了上來。

  梁蕭見對方個個都是好手,不傷人斷難脫身,於是高叫道“要活命的都滾開。”群雄置若罔聞,一個臉上帶疤的漢子舞著一對短戟,當先撲到,忽見刀光如雪,瞬間到他肩頭。

  梁蕭心一狠,使出了驚鬼泣神、氣奪千軍的“修羅滅世刀”。眼看漢子手臂搬家,一支長矛橫裏格來,竟將梁蕭這招“掣電追風”擋住。梁蕭手臂劇震,心知來了高手,刀勢略偏,一招“孤神渺渺”,刀光吞吐,順著矛身遊走,削那人十指。那人“咦”了一聲,後跳丈餘,叫道“好家夥。”疤臉漢子撿回一條胳膊,狼狽向後退出。

  持矛人須發皆白、紅光滿麵,正是“參天狻猊”方瀾。他望著梁蕭,也覺心驚“韃子行伍之中,竟有如許人物?”沉喝一聲,搖動長矛,分心便刺。梁蕭綽刀接住,他武功遠在方瀾之上,七斬八斫,殺得對手節節敗退,隻仗著矛長刀短,奮力不讓梁蕭欺近。

  梁蕭鬥得不耐,招變“焚天滅地”,刀光霍霍,漫天湧到。方瀾匆匆接了三刀,忽被梁蕭刀裏夾腿,踢偏長矛,一刀掠向他胸口。方瀾正覺難當,一人忽地搶到梁蕭身後,鐵鷹爪破空有聲,襲向他的後背。

  梁蕭無奈回轉刀勢,擋住來人鐵爪。方瀾回過一口氣,叫道“靳飛,這人爪子挺硬!”舞起長矛,與靳飛左右夾擊。他二人俱是南武林一流人物,梁蕭縱然厲害,也被纏得無法脫身。靳飛與方瀾聯手,才擋住這名蒙古軍士的單刀,心中駭然之情,更是無以複加。

  雲殊領著一百來人,在元軍中衝來蕩去,所向披靡,將三百多名士兵殺得死傷枕藉。廝殺間,忽聽楚婉一聲嬌喝“不要走!”雲殊循聲瞧去,隻見一名矮小元兵,舞著一把寒光閃閃的長劍,和楚婉邊鬥邊逃。他身手敏捷,長劍鋒利,一味逃走,楚婉居然攔不住他。雲殊再一轉眼,更覺吃驚,東麵山坡上,一道寒光倏來倏去,殺得方瀾、靳飛後退不迭,另有六名元兵,隨那寒光砍殺。

  雲殊立意殺光這支糧隊,決不放走一個,因之長嘯一聲,縱身躥出,見那矮小元兵正往坡上急趕,當即搶到他的身後。元兵正是阿雪,她未去搬運石塊,故而留在軍中。突見兩邊殺來,心中驚惶,見梁蕭在東坡,便往東逃,不料被幾個南方武人迎麵截住。多虧梁蕭怕她遇險,將鉉元劍給她防身,對方措手不及,被她斬斷刀槍。眼看突圍在即,忽聽身後風聲大起,心頭一凜,反身出劍。雲殊左手成爪,將鉉元劍劈手奪過,右劍一振,正要刺出,忽聽阿雪尖叫一聲“是你!”

  她當日在五龍嶺見過雲殊,這時照麵認出,脫口驚呼。雲殊的長劍本已到她咽喉,聽到女子叫聲,心中頗為吃驚。他的劍術收發由心,劍鋒一凝,反手拿住阿雪肩井,說道“你是女的?”他不及細想,將阿雪反手擲出,喝道“楚姑娘,看好她!”足不點地,直奔坡上。阿雪被他一抓一擲,皮帽落地,露出一頭青絲,女兒模樣盡顯,楚婉暗暗稱奇,上前一步,將她擒住。

  梁蕭被一眾高手圍攻,使盡解數,脫身不得。交鋒片刻,趙山、王可被對手一輪搶攻,衝在一邊,忽聽女子叫聲,轉過頭來,卻見阿雪被捉。二人大驚,不及向梁蕭呼救,轉身便衝,想要奪回阿雪。正逢雲殊快步趕來,迎個正著。

  趙山不知厲害,樸刀一挺,迎麵砍出。雲殊左手鉉元劍一掛,將他樸刀挑在一旁,右手劍光電閃,刺入他的胸膛。趙山大叫一聲,仰天便倒。王可目眥欲裂,手中鎦金镋一抖,向雲殊掃來。雲殊如法炮製,左劍掛開鎦金镋,右劍掠出,劃過王可小腹。王可慘號一聲,仰天倒在地上。

  梁蕭聽得慘叫,回眼一看,驚得魂飛魄散。他身陷重圍,稍一失神,靳飛鐵爪掠肩而過,血透衣甲。梁蕭痛哼一聲,掌中刀光亂閃,四名豪傑身首異處。靳飛怒道“好賊子,有你無我!”與方瀾二人並力撲上。梁蕭無心久鬥,避開二人,盡殺弱敵,瞬間又刃數人,合圍之勢雪崩瓦解、蕩然無存。

  雲殊正想補上一劍結果王可,忽見同伴們死傷慘重,心頭一驚,丟了王可,直奔梁蕭。土土哈橫身一攔,挺槍便刺。雲殊足下不停,於飛奔中閃過來槍,劍若雷行電掣,直奔土土哈左胸。

  土土哈橫槍急擋,不料雲殊挽了個劍花,劍鋒上掠,向他咽喉挑來。眼看土土哈要步趙山的後塵,忽聽空中一聲驟喝,梁蕭居高臨下,一刀劈來,鋒刃未至,激蕩生風。這一招“修羅斷嶽”,凶狠猛烈,為天下刀法之最。雲殊左劍急向上格,右劍自然一緩,土土哈身手敏捷,趁機後躍,可是劍鋒所及,仍將他胸甲劃破,鮮血淋漓。

  刀劍相擊,火光四射,梁蕭挾畢生之力,行傾巢一擊。雲殊倉促抵擋,虎口迸裂,鉉元劍脫手飛出。他臨危不亂,右手長劍如怒龍昂首,直刺梁蕭小腹。梁蕭瞧出這一劍是“歸藏劍”的路子,心中驚詫。要知這一招“修羅斷嶽”有攻無守,全無後著,當下隻得借雲殊揮劍格擋之力向後飄閃。雲殊得勢不讓,長劍精光閃動,緊隨梁蕭退勢,刷刷刷殺出兩丈。梁蕭好容易緩過一口氣來,鬼頭刀一豎,“錚”的一聲,終於封住了雲殊一劍。

  兩人二度交鋒,均如電光石火,直到這時,雲殊才看清梁蕭的容貌,微微一怔,失聲叫道“是你?”梁蕭卻不答話,反手又是兩刀。雲殊封出兩劍,忍不住問道“柳姑娘……”梁蕭恨極了他,“柳姑娘”這三字更如火上澆油,揮刀之際,迎麵狠啐了一口。雲殊偏頭讓過,頰上仍不免濺上兩點口水星子,一時羞怒難當,厲聲道“好賊子,受死麽?”劍光霍霍,再不留情。

  兩人以快打快拆了十招。“修羅滅世刀”本不是蕭千絕最得意的功夫,“歸藏劍”卻是公羊羽生平絕學。二十招不到,梁蕭隱然已露敗象,再瞧方瀾、靳飛率眾圍殲土土哈五人,不覺心急火燎,足下一晃,雲殊揮劍刺空,微覺愕然,忽見梁蕭展開“歸元步”,向土土哈疾奔而去。

  雲殊思想不透,這少年已被自己廢去內力,為何不但武功盡複,而且遠勝從前。此時情急勢迫,不容他細想,當即也展動“歸元步”,緊躡梁蕭之後。二人一前一後,疾似脫籠之鳥,滑如潛淵之魚。梁蕭沿途頻施殺手,刀刀見血,絕不落空。雲殊又氣又恨,心知任他轉上兩個來回,隻怕這裏再無活人。當即催動內力,雙足一頓,縱在半空,“震劍道”出手,雷霆一劍,刺向梁蕭背心。

  梁蕭反手一刀,封向身後。奈何雲殊那口“炎龍劍”本是寶劍,刀劍互絞,鬼頭刀斷作兩截,雲殊劍鋒不止,直抵梁蕭後心。梁蕭不及轉身,歪歪斜斜跨出一步。兩人步法一般,原本互知根底,雲殊算計妥當,這一劍封死了梁蕭的諸般去路。不料梁蕭這一步怪異之極,絕非“三才歸元掌”中的任何一路步法,雲殊苦心設下的後著統統落空。

  這一步出自梁蕭由“無所不能圖”中悟出的“十方步”。九如和尚有“棒打十方世界”一說,梁蕭以“十方”為名,大有“踏遍十方世界”之意。若說“歸元步”趨退入神,已得九宮圖之大成,那麽這一路“十方步”脫出九宮之外,更是出神入化了。

  梁蕭擺脫雲殊,左一晃,右一擺,一掌落在方瀾脅下。方瀾卸開土土哈的長槍,準擬將他一矛刺死,不防梁蕭背後施襲,口噴鮮血,拋向雲殊。雲殊隻好放過梁蕭,將他接住。

  梁蕭見土土哈渾身是血,長槍亂舞,已然殺得頭昏,心知大勢已去,一把將他扣住,喝道“走!”王可奔過來,一手捂著肚皮,一手拿著鉉元劍,咬牙道“梁大哥!給。”他躺在地上,鉉元劍脫出雲殊之手,可巧落在他身邊,被他拿起衝殺一陣。

  梁蕭接過長劍,見王可氣色灰敗,搖搖欲墜,不覺心頭一緊,揚聲道“囊古歹,扶好他!”劍光連閃,刺倒兩人,領眾人搶上大路。李庭抱著趙山,邊跑邊哭“梁大哥,三狗兒快死啦……快死啦……”梁蕭心一沉,將趙山接住,喝道“李庭,你去搶馬!”低頭一看,趙山胸口被鮮血染紅一大塊,氣若遊絲,不由心中酸痛,大叫,“三狗兒,三狗兒……”叫聲未歇,身後風起,雲殊揮劍趕到。梁蕭忙將趙山負在背上,轉身抵擋。兩人一般的寶劍,一般的劍法,雲殊見梁蕭使出“歸藏劍”,心中驚詫莫名,連連喝問來曆。梁蕭一言不發,隻仗著“十方步”東奔西突,迫得雲殊疲於奔命。

  趙山依稀聽到梁蕭聲音,勉力張開眼皮,卻見白光亂閃,耳邊嗚嗚嗚盡是劍風呼嘯,頓覺三魂六魄悠悠蕩蕩,均已不在身上。忽聽雙劍交擊,錚然長鳴,趙山神智一清,喘道“梁、梁大哥……我、我要死了……”他肺部中劍,氣息一入便泄,幾不成聲。梁蕭心如刀割,一邊抵擋雲殊的快劍,一邊罵道“三狗兒你莫說渾話……”

  趙山嗤嗤喘息,每喘一口氣,便有鮮血湧出,浸在梁蕭背上,溫熱濕潤。隻聽他說“我、我……參軍,隻想讓……媽……笑一笑……讓媽過、過好日子……”說著咳聲加劇,鮮血流出口外,滴到梁蕭頸上,火辣辣的,竟有些燙人。

  土土哈趁梁蕭擋下敵人,率其他五人搶到馬前,翻身上去。四個豪傑上前阻攔,土土哈力挽強弓,箭出連珠,那四人急揮兵器格擋,不料梁蕭從後掩來,盡數刺翻。雲殊緊隨其後,連聲大喝,長劍嗖嗖急刺。兩人武功本在伯仲,論身法,梁蕭稍強;論劍術,雲殊卻要厲害少許。梁蕭懷抱趙山,多了個累贅,撐到這時已十分不易,他匆匆擋了兩劍,一個踉蹌,向後跌倒。

  雲殊得勢不讓,揮劍疾刺。土土哈見勢,開弓引弦,羽箭嗖嗖嗖如一字長蛇,逶迤而來。雲殊不得已圈回寶劍,將一串羽箭打落。梁蕭趁機躥出,遙見李庭牽著馬疾馳而來,梁蕭幾步搶到,翻身上馬,刹那間,六人齊喊一聲,縱馬便走。

  雲殊恨梁蕭入骨,抓起地上長矛,奮力擲出。梁蕭仰身出劍,挑落長矛。隻此停滯,雲殊又搶近數步,挑起一杆長槍,還沒擲出,眾人已反身開弓,嗖嗖向他射來。雲殊雖沒將李庭等人放在眼裏,卻對土土哈的箭術十分忌憚,因此身形一滯,梁蕭趁機揚鞭催馬,去得遠了。

  六人奔出一程,不見人來,梁蕭才勒住馬匹。低頭看去,趙山麵白如紙,身子冰冷僵硬,雙眼空洞,兀自瞪著天上。梁蕭神色木然,伸手將他的眼皮緩緩抹下。李庭、楊榷和王可見這情形,才敢相信趙山真的死了,不由失聲痛哭。王可身受重創,傷心之下,兩眼發黑,墮下馬背。

  梁蕭將他抱起,見他腹上一條四寸傷口,血流如注,便舉手封住血脈。又找一些細韌草莖,使出編竹器的本事,氣貫草莖,將創口縫合起來。

  穩住王可傷情,梁蕭起身回頭,隻見人人傷痕累累。土土哈的傷勢尤為嚴重,但他體魄強健,尚能支撐。梁蕭伸手入懷,取出一枚白玉扳指,交給受傷最輕的囊古歹說“你們速去大營,以這枚扳指求見伯顏,告訴他此間情形,請他救治你們。”

  眾人麵麵相覷,土土哈道“梁蕭,你不與我們同去?”梁蕭雙眉一顫,漫不經意地說“要麽那群人死光,要麽我梁蕭氣絕。從今往後,這件事永無了結。”他口氣陰鬱,眾人聽了,背脊上均生寒意。囊古歹說“梁蕭,這些人定是宋人派來斷糧道的奇兵,隻怕今次得手,便逃回宋境去了。你一人之力,怎能與一國抗衡,還是同去大營,再做計較。”眾人連聲稱是。

  梁蕭翻身上馬,盯著來路,臉色鐵青,驀地喝道“我乃十夫長梁蕭,現令你等速往大營,拒我號令者,軍法從事!”他以將官身份發號施令,五人一呆,再也不敢違拗,轉過馬匹,向襄陽方向奔去。

  梁蕭將弓箭負上肩頭,寶劍斜插腰間,目光所及,夕陽西沉,天際也似染滿鮮血。他仰天悲嘯一聲,掉轉戰馬,往來路奔去。

  奔近糧草被截之處,前方焰炎高漲,萬石糧草盡數沒入火海。梁蕭胸中大慟,下馬衝入火中,四處尋找阿雪的屍首,找了半晌,卻沒見著。正覺惶惑,一具屍體從地上躍將起來,跌跌撞撞向他撲來。梁蕭乍逢屍變,不由倒退半步,定睛看去,卻是史富通。他恍然明白,這家夥倒地裝死,居然避過一劫。

  史富通張臂摟緊梁蕭,放聲哭道“好兄弟,咱以為再也見不著你了。”梁蕭本想摔開他,但聽他哭得淒慘,也不由眼眶酸熱,強自忍住眼淚,冷冷道“你倒也聰明伶俐?”史富通聽出譏諷,訕訕抹淚,望著熊熊大火,又忍不住跌足慘叫“完啦,完啦,這下怎麽向萬戶交代!”他轉身對梁蕭道,“咱們快走,那群人若是回來,可大大的不妙。”

  梁蕭道“他們去哪兒了?”史富通指著東邊山坡“他們帶著俘虜進山去了。”梁蕭聽說還有俘虜,鬆了一口氣道“史兄,指點之恩,梁蕭銘刻在心。你騎我的馬,回大營去吧。”說著舉步上山。

  史富通驚道“你做什麽?”梁蕭並不理會,一路上行。史富通猜到他的心思,驚惶叫道“好兄弟,你別做蠢事!咱身患絕症,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我也活不成了。”梁蕭心頭煩亂,無暇理會,縱身奔上山坡。史富通呆立半晌,一咬牙,嚷道“罷了,左右是死,大夥兒一起死!”拾起一杆斷矛,跟在梁蕭身後。

  梁蕭微感詫異“這爛痞子還有如此膽氣?”也不多言,徑自穿過山道,尋覓蹤跡。沿途多有足印血跡,想是群豪人多勢眾,又有傷者,自不免留下蹤跡。梁蕭循著蹤跡,一路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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