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林少華的喪事
作者:沈翔康      更新:2021-03-25 18:56      字數:3956
  年初三晚上,銀生同海福和豆豆回到了家。三個人進門放下行李,見家裏隻有玉姍和苗苗,銀生連忙問:“海榮娘呢?”玉姍吞吞吐吐說:“媽和海榮在麗萍家裏,一早就去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銀生大吃一驚,問道:“林家出什麽事了?”玉姍這才說:“今天早晨,大舅過世了。”

  銀生的臉色一下慘白,海福和豆豆也大吃一驚。玉姍接著又說:“海榮剛才來電話關照,那兒有好多事情,等著你去拿主意,要你到家後打電話去。”銀生立刻撥通了林家的電話,那邊接電話的正好是海榮。銀生問了幾句話後,放下電話說:“我現在就要去林家。”然後對海福和豆豆說:“那兒已設好了靈堂,你倆一起去磕個頭吧。”玉姍聽了說:“那麽我和苗苗一起去。”銀生想了想,說道:“那就一起去吧。”

  銀生領著自己的晚輩,急匆匆趕到林家。他們走進二樓的客廳裏,林瑛一見到趕來的丈夫,立刻大聲哭道:“我真後悔,當初沒有聽你的話。把他接回家來,倒是害了他。”銀生一言不發,看見客廳已布置成靈堂,靈台上供著林少華的遺像,兩旁擺了兩隻花圈。銀生走到靈台前,兩眼望著遺像,忍不住眼淚撲簌簌掉,隨後拈了一炷香,先對遺像三拜,然後伏地磕頭。玉姍與海福和豆豆,也依次上前叩拜。

  麗萍這時揉著眼睛嗚嗚哭,家寶像傻了一般,呆立在一旁不聲響。海榮讓父親坐下,然後對他說:“大舅的後事怎麽料理?媽媽和麗萍都拿不定主意,想聽你的意見。”林瑛和麗萍倆人,這時都站到銀生的跟前,等著他開口說話。

  銀生的臉色鐵青,好一會才開口說:“如果想聽我的意見,我隻說一句話:喪事一切從簡。”海榮問道:“還沒有告訴北京的舅舅,要不要先通知他?另外大舅的組織上,要不要趕快通知?以大舅生前的職位和經曆,組織上應該成立治喪小組,追悼會上的悼詞,也應該由組織上來撰寫。”

  銀生沉默不語,過一會問麗萍說:“你公公在腦子清醒的時候,是否向你談起過自己的身後事?”麗萍搖頭說:“他從來沒有說起過。”銀生望一眼麗萍,又望一眼家寶,兩眼突然冒出了怒火,猛地拍一下桌子,然後站了起來。

  銀生走到靈台跟前,海榮和海福也了跟上去。麗萍頭一次見到銀生發火,嚇得掩麵直哭,玉姍扶她坐下來,林瑛安慰她說:“你別怕,他就是這個臭脾氣。”然後說道:“你不知道,他從十七歲起,就跟著你公公幹革命,他對你公公的感情,不是一般的感情……”一邊說,一邊哭了起來。

  銀生此時一臉肅然,默默地站在靈台跟前。他又拈了一炷香,對著遺像念道:“林先生啊,我來晚了一步。你這輩子受盡了苦,最後走得也不安心。我理解你心中的痛楚,你如果相信我的話,我就做一次主,按照你生前的意願,來料理你的身後事……”銀生在念叨時,林瑛和麗萍止住了哭聲,一屋子人靜靜地聽他念叨。

  海榮和海福聽父親說完,然後扶他在椅子上坐下,林瑛哭著問:“是不是我哥哥,以前關照你什麽話了?”銀生沉重地點了點頭,說道:“這件事情,以前我沒對你說起過,今天不妨說了吧。”

  那年料理陳秋月葬事的時候,銀生特地跑到醫院,去問躺在病床上的林少華,要不要通知北京的兄弟?當時他一口拒絕,流著眼淚說:“我這張老臉,不知如何麵對自己的兄弟?還是等到喪事過後,讓我寫信告訴他吧。”接著又說:“痛心啊,我恨不能跟秋月一起去。兩個逆子犯下這麽大罪孽,我和秋月都有責任。我在落實政策後,以為自己對革命有過貢獻,還蒙受過不公正對待,孩子也跟著受了委屈。我和秋月都思想糊塗,各方麵滿足自己的孩子,想以此彌補對他們的虧欠,卻放鬆了對他們思想品行的監督。現在回想起來,我自己也罪孽深重啊,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我毀了自己的孩子。”

  林少華那天悲痛欲絕,同銀生長談了個把小時,最後對銀生說:“我已沒臉見任何人,打算出醫院後,去養老院裏度餘生。你記住了,哪天我死了,千萬不要驚動組織上,也別開什麽追悼會。少雄那兒也別去通知,等到我火化後,告訴他一聲就行了。”

  銀生說完這些後,林瑛和麗萍忍不住慟哭。林瑛哭了一會說:“要是喪事草草料理的話,良心上對不住他。”銀生歎氣說:“我剛才說的話,雖然不是他的臨終遺言,但至少是他腦子清醒時候,心裏的真實想法。喪事究竟想怎麽辦?明天決定還來得及,你們都好好考慮吧。”林瑛聽了不做聲,麗萍哭著說:“我聽姑父和姑媽的,你們說該怎樣?那就怎樣。”

  眾人在悲悲切切時,豆豆拉著苗苗的手,不聲不響走到祖父跟前。銀生撫一下他倆的頭,突然想起說:“豆豆和苗苗,晚飯還沒吃,要餓著他倆了。”麗萍連忙說:“我忘記問你們了,現在就去弄吃的。”玉姍拉住她說:“你不要去弄,我們回家去吃。”

  林瑛抹了一把眼淚,對銀生說道:“你們剛從火車上下來,晚飯都沒有吃,還是快回去吧,我要在這裏守靈到天亮。”海榮連忙說:“你一早就來了,身體吃不消的,還是回去睡一覺,明天再來吧。”

  麗萍也勸說林瑛回家,林瑛想了一想,然後對麗萍說:“我心裏亂得很,有好多事情,要跟你姑父回家商量,那麽我明天再來吧。”她叮囑了麗萍母子幾句,到靈台前敬了炷香,然後領著家人出門。

  他們回到了家裏,今天家裏沒有生煤爐,海福在回家的路上,買了一些點心。大家坐下來吃點心時,海榮向父親問起,這次去鄉下的情況,還問起祖母的身體情況。銀生告訴海榮,老祖母的身體很硬朗,還說了和兄長簽契約的事,並且告訴海榮說,他隻收了一千元錢。

  林瑛仍在悲慟,說起了自己接連兩夜做惡夢的事,玉姍聽得渾身起雞皮疙瘩,問林瑛說:“這麽說舅舅的靈魂,是向你告別來了?”林瑛肯定地說:“沒有錯,我清清楚楚聽他講:‘我的子孫,一個也靠不住。’然後飄飄忽忽離開了。”接著傷心地說:“他死得實在慘啊,半夜起來上廁所,倒在廁所的地上。家寶那個小王八蛋,竟然一點都不知道,要不然他不至於送命。”

  林瑛向來疼家寶,此番卻恨得咬牙切齒。銀生勸說道:“事情已經發生了,埋怨也沒用。”然後問林瑛說:“你打算怎樣安排喪事?”林瑛回答說:“你說喪事從簡,我並不反對。隻是不去通知少雄,以後他要埋怨的話,那怎麽辦?”銀生說道:“少雄的脾氣,你應該知道的。國棟和國梁出事後,他氣得差點吐血,另外還埋怨自己的兄嫂。我上次去北京,他在我的麵前,仍是恨得咬牙切齒。如果他這次回來的話,隻怕還要給你和麗萍難堪。”

  林瑛問道:“他要難堪我倆?這是為什麽?”銀生回答說:“他已經知道那幢小洋房的事,罵你倆純屬荒唐透頂。你倆千方百計為家寶爭房子,甚至軟硬兼施,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占了一幢小洋房,對他有什麽好處?少雄是國家高級幹部,全家僅住一套老舊的四合院。”接著又說:“另外少雄的工作很繁忙,未必抽得出空。等到喪事辦好後,我給他詳細寫封信,我想少雄能夠理解的。”

  林瑛長時間低頭不語,過一會抬起頭說:“千怪萬怪,要怪他的兩個逆子不爭氣。我也不替他爭什麽哀榮了,本來人一閉眼睛,萬事全是空的,爭那哀榮有什麽用?那就這麽辦吧。”銀生於是說:“那麽明天你去和麗萍說一下,叫她拿了醫院的死亡證明,先去派出所注銷戶口,然後讓我去聯係殯儀館。如果時間來得及的話,安排後天火化。喪事辦完後,我去向你哥的組織上說明情況,去辦理最後的手續。”

  銀生接著對海榮說:“明天是節後頭天上班,你照常去機關,不能耽誤工作。”然後對豆豆說:“好婆明天仍要去麗萍家裏,你好好在家裏帶苗苗。”玉姍忙說:“讓我把苗苗領回去,我可以請假的。”銀生於是說:“那也好。”海福這時問:“有什麽事要我做?我索性也請假。”銀生想了想說:“你明天還是上班去,等到大殮那天請假。”海福點了點頭。

  銀生安排布置完後,海榮和玉姍領著女兒回家去。銀生一看時間已晚,對海福說:“你明天要上班的,快和豆豆去睡吧。”海福和豆豆進裏屋後,銀生對仍在傷心的林瑛說:“你也累了,早點去睡吧。”林瑛抬起頭,淒惶地說:“我怕夜裏又要做惡夢,你和我一起睡吧。”銀生點了點頭,夫妻倆一起進房裏。

  銀生一手操辦林家的喪事,林少華的遺體在第三天火化了。那天向遺體告別儀式上,除了黃家人和麗萍母子到場,其他人一個也沒有,整個場麵淒淒慘慘。林瑛悲痛欲絕,心想自己的哥哥,也是有身份級別的人,此刻連個平頭百姓都不如。她心頭滿是悲憤,在哥哥遺體前捶胸頓足,撕心裂肺般大聲哭嚎,海榮和玉姍架也架不往她。

  喪事結束後,銀生給林少雄去了一封信,把林少華去世的經過,以及為何沒有讓他來送別的原因,寫了好幾頁信紙。過了不久,林少雄來回信,在信中對哥哥的突然過世,以及自己沒能來送別,表示沉痛和遺憾,同時理解姐夫的一片苦心,對姐夫所做的一切,他表示完全認同。銀生讀完信後,稍許安心些。林瑛讀完信後,又大哭了一場。

  這些日子裏,林瑛怎麽也排解不開,心頭的鬱悶和憂傷。她想不通自己的娘家,幾代人的遭遇為什麽那麽慘?當年哥哥出事後,害得父親撒手歸西,母親的晚年淒淒慘慘。哥哥平反昭雪後,娘家迎來了揚眉吐氣的一天,誰知好景不長,娘家的二個侄兒,一個挨槍斃,一個坐大牢,還把自己的娘活活氣死。

  林瑛捫心自問,自己在兩個侄兒身上所費的心血,不比自家的孩子少,可是最後得到了什麽?後來自己又費盡心思,為侄孫爭那幢小洋樓,房子是爭到手了,可又是什麽結果?當初要是同意自己哥哥,把房子上交給國家,哥哥不至於有今日的下場。林瑛想起這些,心頭便像剜肉般疼痛,變得有些失魂落魄,時常暗自流淚,有時還自言自語:“我們林家到底作了什麽孽啊?”

  看到她這個模樣,銀生愁眉不展,海福和豆豆也提心吊膽。海榮心疼自己娘,可是他工作很忙,隻能抽空回來勸娘。過了些日子,海霞來了封信。她收到了海福的信,得知大舅已過世,母親的精神狀態很不好。她心裏很著急,於是來信勸導母親,說自己很想馬上回家,但是眼下正在準備畢業論文,隻能安排在年底前回來。林瑛看到女兒的信後,心情好了許多,精神狀態也漸漸恢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