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生思考了兩天，然後給兄長寫了封信，在信中表示不參與蓋樓房，自己的三間房屋，任憑兄長處置。過了幾天後，收到了金生讓海祥寫的回信，信中說銀生對兄長的體貼，全家都非常感激，但祖屋是三兄弟的名份，做大哥的不能白拿兄弟的房子。金生的意思是春節快臨近了，希望銀生到鄉下去過年，到時兄弟倆見麵，按照村裏以前的老規矩，兄弟倆當眾寫份契約，畫押後付清銀兩，這樣他才心安理得。還說這事已稟告過母親，老人家也無話說。

  收到這封信那天，海榮恰巧回家來，銀生把信讓海榮看了。海榮看了信後說：“大伯也是有骨氣的，房子送給他也不要。”林瑛說：“我看這是有原因的。”海榮問：“是什麽原因？”林瑛說道：“他們非要寫契約，是怕你們將來去爭房產。”海榮笑著說道：“哪會有這種事？”

  林瑛接著又說：“他們肯定是這樣想的，怕以後會有糾葛，所以要把事情做到家。”海榮問父親說：“爸打算怎麽辦？”銀生回答說：“我隻能聽你大伯的，過年回去一次，把這件事情給辦妥了。”然後問：“你春節裏有安排嗎？”海榮回答說：“日子早排滿了。年初一，向離退休老幹部團拜，看望養老院的孤老。年初二，去慰問春節加班的一線工人。”銀生說：“那你是沒空去鄉下了。”

  豆豆聽到去鄉下，連忙問海福說：“你去不去？”海福回答說：“當然要去。祖屋不知哪天就要拆，以後回去看不到了。”豆豆說：“那我也要去。”海福說：“我們一起去。你下個學期升高中了，我想領你去光福寺，去我家的觀音菩薩前敬炷香。”豆豆聽了說道：“這樣我的壓力更大了，萬一我的成績不好，菩薩豈不要怪罪我？”

  林瑛連忙伸手，掩了孫子的口，嗔怒道：“我的小祖宗，你胡言亂語什麽呢？”接著說道：“你是得去拜自家的觀音菩薩，你姑姑那年去拜了菩薩，後來順順當當出國留學去了。”海福對侄兒說：“去菩薩前敬香許願，那是一種虔誠，是一種寄托。要實現自己的理想，關鍵要靠自己的努力，你明白了嗎？”豆豆點頭回答說：“我明白了。”

  大家坐下吃飯時，海榮問林瑛說：“媽媽去不去鄉下？”林瑛回答說：“我就是想去，也去不成了。”她說話時一臉的憂傷，然後對海榮說：“你大舅要回家過年，我想多陪他幾天。”

  銀生聽了說：“我看這樣不妥當，照你哥目前的狀況，還是留在養老院為好。萬一發生什麽情況，麗萍母子應付不過來。”林瑛說道：“我已經同麗萍說好了，麗萍答應春節前接他回來。我擔心他的老年癡呆症，會越來越嚴重，回家住段日子，讓家寶陪他多說說話。醫生也關照，要減緩他的病情發展，最好有人陪他多說話。”

  原來林少華患了老年癡呆症，他自從進了養老院後，變得不愛多說話，時常會獨自對著天花板，或者是牆角落，呆呆地望上個把小時。護理人員隻當他從前受過監禁，因而養成了這個習慣，不知這是老年癡呆症的症兆。

  去年春節時，麗萍接他出來過年，林瑛與他交談時，發覺他時有答非所問，好多事情都不記得了，不過當時沒有太在意。到了今年下半年，他早上起床穿衣服，常常會把衣服扣子扣錯，明明剛吃過飯，硬說沒有吃過，吵著還要吃飯。養老院的護理人員覺得情況不妙，建議家屬領他去醫院診斷。

  林瑛和麗萍倆，後來領他去醫院檢查，經醫生診斷下來，他確實患上了老年癡呆症。醫生說這種病，沒有什麽好的藥物和治療手段，最好的辦法是有人陪著他，常與他說話交談，這樣能減緩病情發展。

  銀生見林瑛不聽勸，於是說：“既然這樣，我同海福和豆豆去鄉下，你和苗苗在家裏。”苗苗聽了嚷道：“阿爹：我也要去鄉下，我還沒去過鄉下呢。”林瑛連忙說：“你去過鄉下的，你姑姑去美國前，全家人都去鄉下，你也一起去的。那時候你還小，所以不記得了。”苗苗哭著說：“可我還要去。”海榮哄她說：“今年不去了，明年爸爸和媽媽去鄉下，那時帶你一起去。”哄了好一會兒，苗苗才止住了吵鬧。

  銀生安排在家裏過除夕，年初一去鄉下。除夕這天，他忙碌半天，做了一桌好菜，海榮和玉姍來到後，一家人坐下來吃年夜飯。銀生這天很高興，破例喝了一杯白葡萄酒，高興地對海榮說：“你現在做父母官了，坐在這個位子上，心裏要多想著老百姓，同時要潔身自好。”然後對海福說：“你埋頭寫小說，我不反對，可是你的婚姻大事，哪天解決呢？”接著又對豆豆說：“你馬上要念高中了，接下來二年，是關鍵的二年，你一定要加把勁，爭取實現自己的理想，”

  海榮聽了父親的囑咐，忙不迭地點頭答應，海福卻不言不語。豆豆最會討祖父的歡心，一本正經地說：“阿爹放心好了，今後我還要光宗耀祖呢。”他這話一出口，一桌人都大笑。林瑛邊笑邊說：“我家真出了一個寶貝。”然後歎氣說：“要是家寶及得上豆豆的一半，那就好了。”

  年夜飯吃好後，一家人圍坐下來說話，銀生對海榮和玉姍說：“眀天我同海福和豆豆去鄉下，準備到年初三回來。”苗苗這時又大聲吵嚷，也要去鄉下。玉姍忙說：“今天我領你回家，眀天去舅舅家拜年，你還能去拿紅包。”苗苗聽見娘要領自己回家，終於不吵嚷。海榮對母親說：“春節裏玉姍領苗苗，你幹脆一起去鄉下吧。”林瑛又搖頭，說道：“你大舅可憐呢，我想多陪陪他。”

  在前兩天，林少華被麗萍母子接回了家，林瑛和銀生已上門去見過他。林瑛見了哥哥心疼不已，他已經不能同去年相比，整個人沒了精氣神，沒人同他說話，就像泥塑木雕一般。

  林少華去年春節回家，來黃家吃過一頓飯。銀生想起問：“今年春節裏，是不是請你哥哥，來家裏吃頓飯？”林瑛回答說：“當然要請的，到時候讓麗萍娘倆陪他來。”銀生說：“海榮春節裏有工作，玉姍又不會做菜。我看這樣吧，我初三回來，等到初四那天，請他們一起來。”林瑛想了想說：“這樣也好，我去關照麗萍。”

  一家人在說話時，苗苗連著打哈欠，玉姍對海榮說：“苗苗要睡了，快點回家去吧。”海榮點頭說好，夫妻倆起身告辭，領著女兒回家。

  第二天早上，銀生同海福和豆豆去鄉下。苗苗今天在自己娘身邊，林瑛一人閑得慌，於是去哥哥家裏。

  到了那兒，見林少華垂頭坐在椅子上，林瑛走到他身邊，他也不抬頭。林瑛問麗萍說：“是不是沒人搭理，一整天他都這樣子？”麗萍說道：“他也有清醒的時候，昨天家寶拿了照相簿，想讓他認人。他見了妻子和兩個兒子的照片，嚎啕大哭好一會。”林瑛聽了連連搖頭，然後問麗萍說：“家寶人呢？”麗萍回答說：“家寶剛出去。”

  麗萍出屋去做飯，林瑛搬了張椅子，坐在自己哥哥身旁，搖了搖他的肩膀，問他說：“你怎麽不說話呢？”林少華瞪著死魚般的眼珠，仍是不開口。林瑛對他說：“銀生同小兒子和孫子去鄉下了，要我代他向你拜年。”他好像有些聽懂，微微點了點頭。

  林瑛接著又說：“本來我想和海榮一起來的，可是海榮今天有工作，他抽不開身。”他翻了翻眼珠，開口問：“誰是海榮？”林瑛忙說：“海榮是我二兒子，你的親外甥，你難道不記得了？他現在做副區長，當父母官了。”他似乎聽懂了，臉上閃過一絲笑，嘴裏咕噥了一句：“他當父母官了。”林瑛心裏一喜，嘴裏說：“你外甥有出息，你應該高興。”然後剝了隻桔子，一邊喂他吃，一邊不停地和他說話，有時他也能對上幾句。

  麗萍把飯菜端進了屋，家寶這時回來了，進門喊了聲姑奶奶，便不聲不響。林瑛不由來氣，大聲對他說：“這幾天你要多陪陪爺爺，怎麽一個人出去了？”他低頭不回答。麗萍盛好了飯，在公公胸前圍了飯兜，讓他坐下來吃飯。林瑛剛才進樓時，在底樓向麗萍娘打過招呼，於是問麗萍說：“怎麽不叫你娘一起來吃？”麗萍回答說：“我娘在樓下吃，別讓她爬樓梯了。”

  林少華拿著勺子吃飯，林瑛問麗萍說：“他吃飯還可以嗎？”麗萍回答說：“還可以，隻是一頓飯，要吃個把小時。”林瑛聽了歎氣說：“想不到他會變成這模樣，真是可憐。”說話時，隻見他嘴裏嚼著一口飯，眼珠子卻望著地板，好長時間不抬頭。林瑛見了心酸，連忙端過飯碗，一勺一勺喂他吃。

  一個下午，林瑛陪著哥哥，晚飯後才回家。到家後無心看電視，早早躺在床上，可是怎麽也睡不著。心裏老想著哥哥可憐的模樣，忍不住長籲短歎，獨自抹了把眼淚。好不容易入睡，可是下半夜連連做夢，一會兒夢見自己的爹娘，一會兒又夢見自己的嫂子，接著又夢見國梁，見他雙膝跪在地上，臉上滿是汙血，一個人呼天搶地般號哭。林瑛一下子驚醒，醒來後心頭突突亂跳，暗想大過年的，怎麽盡是林家的已亡人，一個個入夢來？連那槍斃鬼也夢見了，莫非是什麽凶兆？

  她在被窩裏膽戰心驚，身邊沒有一個人，這時倒有點後悔，不如同銀生一去鄉下。好不容易捱到天亮，起床洗漱後吃過早飯，然後往海榮家裏打了個電話，告訴說自己又要去陪哥哥。海榮關照她路上要小心，說父親明天要回家，明天他和玉姍，領著苗苗回家來。林瑛放下電話後，收拾一下屋子，然後出門去。

  林瑛這天仍是晚上回家，回來後不敢再想娘家的事，躺在床上打開電視機，看電視看得眼乏了，然後關電視機睡覺。可是到了下半夜，又迷迷糊糊做夢，見到自己的哥哥，身上穿戴得齊齊整整，出現在自家的房門口，問他說：“你怎麽不讓家寶陪，自己一個人來呢？”他回答說：“我家的子孫，一個都靠不住，我是來向你辭行的。”她大惑不解，問道：“你要到哪裏去？”他回答說：“我要回農場去。”她連忙說：“農場又不是什麽好地方，出來也不容易，怎麽還想回去？”隻聽他說：“秋月在農場裏等我，我要去見秋月。”他也不進門來，說完後轉身就走，眼睜睜望著他，飄飄忽忽離去。

  這個夢沒使她驚醒，在天亮睜開眼時，才回想起夜裏的夢境，不由心頭又突突亂跳，暗想這夢有點蹊蹺，不是什麽好兆頭。她慌裏慌張起了床，想吃了早飯後，早點去見哥哥。

  就在她洗漱時，聽到電話鈴聲響，心想海榮怎麽一早來電話了？伸手接過電話後，電話裏卻是麗萍的聲音，她帶著哭腔說：“不好了，公公剛才過世了。”林瑛聽了猶如五雷轟頂，大聲說道：“你再說一遍。”麗萍又重複了一句，接著一邊哭，一邊說發生的事情。林瑛頓時心如刀絞，不等聽完已捶胸頓足，撕心裂肺般號哭起來。

  原來林少華家的小洋房，在二樓有二間臥室。麗萍接公公回家後，讓他在二樓，原先自己的房裏睡覺，旁邊一間臥室讓家寶睡，由他照料自己的祖父。昨天半夜裏，林少華起床上衛生間，家寶睡得死沉，竟然一點不知曉，他摸進衛生間後，不知是意識模糊？還是其它原因？跌倒在衛生間的地上，倒地後也沒有呼救。

  家寶天亮醒來後，起床去衛生間，然後發現自己祖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連褲子也都尿濕了。他驚慌失措奔下樓，敲開麗萍的房門，告訴娘說出大事了。麗萍披了衣服，隨兒子上樓，倆人七手八腳把他抬上床，母子倆一遍遍哭喊，可任憑千呼萬喚，他哪裏還醒得來？連忙打電話叫救護車。不一會兒，救護車趕到了，醫生急救了一番，仍是不見起色，於是急忙送醫院，不等送到醫院裏，他在半路上咽了氣。

  林瑛掛斷報喪電話後，整個人一下癱軟，喪魂落魄般哭了一陣，終於想起給海榮打電話，在電話裏哭著喊：“兒啊，你大舅過世了。”接著把麗萍告訴的話，在電話裏說了一遍。

  海榮聽到這噩耗，又聽見母親的哭聲，驚得渾身起雞皮疙瘩，隻能在電話裏安慰說：“事情已經發生了，你再哭也沒用，自己的身體要緊。”然後問她說：“接下來你打算怎樣？”林瑛回答說：“我現在就要去麗萍那兒。”海榮說道：“你一個人去，我不放心，你在家裏等著，我馬上趕來，讓我陪你一起去。”林瑛邊哭邊答應了。

  海榮不一會趕來，見自己娘哭得昏天黑地，忍不住也陪眼淚，好言勸慰了一陣，然後讓娘洗了臉，又讓她吃了點東西，然後扶著娘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