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走出沙龍
作者:沈翔康      更新:2021-03-18 17:51      字數:5061
  海福第二天去上班,向王家福說了自己的打算。王家福搖頭說:“怎麽可以這樣?即便是不想去,也要向他們打聲招呼。”海福問道:“你是不是還忘不掉龐麗君?我看還是算了吧。難道你沒看出來?每次分手的時候,她都是最後一個離開,她與陳淼森的關係明擺著呢。”

  王家福沮喪地說:“陳淼森說他的舅舅,下個星期會來沙龍,我們為何不見識一下?聽一下他的演講?”海福搖頭說:“我不想見識這種人,也不想聽他的演講。”王家福又說:“這是難得的機會,人家可是大學教授。”海福沉吟一下,然後說:“既然你這樣想,那我們去最後一次。不管他的舅舅到底來不來?下個星期是最後一次,我們臨走前同他們道別。”

  星期日這天,倆人又一起來到沙龍,誰知陳淼森的舅舅,這天又未露麵。陳淼森遺憾地說:“實在抱歉得很,我舅舅原本要來的,可是昨天又讓人家,請到外地去參加座談會,一時趕不回來。不過他已經答應了,一定會找機會補上。”大家不免有些失望,隻得坐下來,一邊啜著咖啡,一邊互相交流,談各自的寫作計劃。

  幾個人聊了一會後,陳淼森又扯上了民主和自由的話題,為了挽回上次丟失的麵子,像是備足了功課。他滔滔不絕地講起了,眼下日益衰頹的蘇聯社會,戈爾巴喬夫上台後的改革舉措,還有他的新思維。接著又提到了目前東歐的震蕩局勢,幾個國家的民主運動。

  海福在來時的路上,已經打定了主意,今天不同陳淼森辯論,因而一直不開口。倒是張海明有點按捺不住,開口說:“淼森兄關心世界局勢是好的,但是觀點不能太武斷。僅僅看到某些國家發生的現象,便斷言民主運動是世界潮流,輕率提出這個觀點,是否經過深思熟慮?”接著又說:“我反對把外部的環境,同我們國家相提並論,各個國家的國情不同,人家要走什麽路?那是人家的事。我們不應該去效仿,因為這不符合我們的國情。”

  龐麗君插話說:“當年蘇聯的十月革命,傳播到我們中國的時候,也被許多人認為,不符合我們的國情。”張海明說:“這個問題不用我多解釋,因為事實已經證明了。”陳淼森反駁說:“那麽你何以認定,民主製度不符合我們的國情?我看你受教條主義影響太深,所以一葉障目,不但思想僵化,而且冥頑不靈。”

  張海明當然不服,於是對陳淼森連連反駁。陳淼森今天是做足了功課的,因而能沉住氣,很快就占了上風。他不免有些洋洋得意,越發滔滔不絕,接著拿西歐國家的生活水平,同東歐國家做比較,又拿西德同東德做比較。說完歐洲之後,隨即轉入了亞洲,拿亞洲的國家,一個個做比較。聽的人出於對地主的尊重,隻得附和幾句。

  議論完大半個地球後,龐麗君端上了冷菜和啤酒,看見海福一直不聲響,於是問:“大作家:今天怎麽不說話呢?”海福站了起來,笑笑說:“香煙抽完了,我出去買包香煙。”說完起身出門去。

  海福去弄堂口,那兒有家雜貨店。他來到弄堂口時,看見圍著一圈人,原來是兩個男孩在耍雜耍。那兩個男孩長得精瘦,像是兄弟倆,大的十歲出頭,小的才十來歲。隻見倆人拿著一根一米多長的,小手指粗細的鋼筋,那個大孩子站定馬步,擺出運氣發功的模樣,然後抓住那根鋼筋,使勁往自己的脖頸上纏,隨著幾聲吼叫,鋼筋一圈圈纏在了他的脖頸上。倆人隨後向周圍的人抱拳作揖,人們於是摸出幾分硬幣,紛紛遞到他倆手上。等到收了錢後,那個大孩子把鋼筋從脖頸上鬆脫了開來。

  海福轉身去買香煙,回來又去看那兩個孩子。此時那個大孩子,做著後彎腰姿勢,雙手倒撐在地上,小男孩踩在他的肚子上,擺出金雞獨立的姿勢,嘴裏念著:“大伯大嬸行行好。”看的人多少有些同情,掏出硬幣朝他們跟前扔。

  兩個孩子的套路,隻不過三、五招,不一會全使完了,看的人一個個散去。兩個孩子在揀地上的硬幣時,海福掏出買煙找的零錢,有一角幾分,都遞給了那個大孩子,然後指著那根鋼筋問:“你真的有氣功?”大孩子臉上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回答說:“你想來的話,你也能行。”說著把那根鋼筋遞上。

  海福接過鋼筋後,沒費什麽勁,就把鋼筋折彎了,原來那根鋼筋是經過退火處理的,於是問:“你倆從哪裏來?”大孩子回答說:“俺從河南來。”接著問:“為什麽不在家上學呢?”大孩子回答說:“俺在家也不上學,要出門賺錢哩。”海福又問:“一天能賺多少錢?”大孩子說:“一天賺好幾元錢。”

  望著兩個衣衫單薄的孩子,他不由想起小時候在鄉下,一個老漢帶著兩個孫子,在橋堍上耍猴乞討的情景。他心頭感到隱隱作痛,同時心裏想,這兩個孩子正是上學的年齡,父母怎麽會讓他們離家的?還有這兩個不上學的孩子,要是再過十年,會成為怎樣的人?頭腦裏閃過一連串問號後,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他問兩個孩子說:“你倆肚子餓嗎?”兩個孩子都點頭。他說道:“那麽跟我走,我請你倆吃東西。”那兩個孩子也不客氣,果真跟著他走。

  他領著兩個孩子走進天井,然後對他們說:“你倆在這裏站一會兒,我馬上出來。”兩個孩子點了點頭。他走進了客廳,龐麗君見他進門,站起來說:“買香煙這麽長時間?大家在等你呢。”他笑了笑說:“剛才在弄堂口,我遇見了兩個老師。我把他們請來了,想給大家上堂課,他們在天井裏站著呢。”陳淼森不屑地說:“是你的小學老師?還是中學老師?怎麽給我們上課?”龐麗君瞪陳淼森一眼,然後對海福說:“既然來了,快請他們進來吧。”海福走出門去,向天井裏的孩子招手說:“你們進來吧。”

  兩個孩子走進屋子的時候,所有人都大吃一驚,陳淼森惱怒地說:“海福兄怎麽搞的?為什麽領兩個小乞丐進來?”海福回答說:“他倆不是乞丐,是在外麵賣藝的,每天賺好多錢呢。”陳淼森說:“難道他們真是你的老師?”他笑笑說:“反正他倆能給我們上課。”然後問龐麗君說:“他倆餓了,有沒有飲料?”龐麗君遞上二罐啤酒,說道:“除了啤酒沒其它喝的。”

  海福把啤酒拿到孩子的麵前,問道:“啤酒能喝嗎?”兩個孩子接過啤酒罐,急忙拉開罐子,“咕嚕咕嚕”喝了起來。海福又從桌上拿些火腿腸和雞翅,裝了一盆子,端到孩子跟前說:“你倆在一邊吃吧。”那兩個孩子一點不客氣,在地板上席地而坐,大快朵頤起來。

  座上的人望著這兩個孩子,都麵麵相覷。龐麗君走上前,問兩個孩子說:“你倆叫什麽名字?”大孩子回答說:“俺叫大狗,俺弟叫二狗。”龐麗君又問:“你們上過學嗎?”二狗回答說:“俺上過二年,俺哥也上過二年。”龐麗君接著問:“怎麽不繼續上學,到上海來了?”大狗回答說:“俺爹說上學沒用,不如早點掙錢。”龐麗君又問:“這麽點年齡,掙錢幹什麽用?”大狗回答說:“攢錢蓋房子,俺還要娶媳婦呢。”龐麗君聽了連連搖頭,不想再問下去,回到了座上。

  龐麗君回到座上後,氣忿地拍一下桌子,大聲對海福嚷:“黃海福:你領他們來幹什麽?難道他倆真的是你老師?”海福回答說:“他倆算不上老師,確切地說是我們的活教材。”龐麗君惱怒地問:“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海福站到了桌前,對座上人說:“我們剛才還在爭論民主和自由,談論我們的國情,可是我們對國情究竟了解多少?”他指著兩個孩子說:“眼前的他們,正是我們的活教材。”大家立刻鴉雀無聲,張海明打破了沉寂,說道:“海福兄:你想說什麽?請繼續說下去。”

  海福一下變得情緒激動,說道:“我們中國是十億多人口的大國,有八億多人口是農民。”他指著兩個孩子說:“他們是農民的子弟,是我們社會的下一代。看到他們目前的狀況,不知各位有何感想?”

  陳淼森回答說:“這隻不過是個例,不具有普遍性。”海福搖頭說:“我把他們看成是農民子弟的縮影。看到他們,我首先想到的是,他們的父母為什麽讓自己孩子輟學?其次想到的是,他們長大後,會成為怎樣一代人?現在我心裏又在問,他們父母現在最迫切需要的是什麽?這兩個孩子現在最迫切需要的是什麽?換言之當今中國百分這八十的人口,最迫切需要的是什麽?”

  陳鬆年回答說:“農民最迫切需要的,當然是吃飽肚子,有富足的生活,其次是享受教育,脫離貧窮和愚昧。”戴昀說道:“兩個孩子所以會這樣,因為至今還沒有實行義務教育製度。”張海明接話說:“《義務教育法》已經提到了人大的議程上,很快就會頒布實施。”

  陳淼森連連搖頭,說道:“說這些有用嗎?你們都跑題了。”海福回答說:“並沒有跑題,我們說的都是實質性問題。”他繼續說:“大家都知道,我們是個農業大國,國家目前相當貧窮。我們要改變落後麵貌,讓所有人過上幸福生活,不能靠空喊民主自由,隻能通過經濟體製改革,一步一個腳印……”

  陳淼森打斷他話說:“還是離不開你的蛋糕理論。我想起來了,這和從前赫魯曉夫鼓吹的‘土豆燒牛肉’理論,有什麽區別?還把兩個孩子領到這裏來,你覺得有意思嗎?”海福回答說:“把兩個孩子領上門,確實欠周到。但是我想提醒大家,中國的國情在世界上獨一無二,西方的民主製度,我們可以借鑒,但是不能照搬。現在社會需要休養生息,民族需要凝聚力,人民需要自信心,而不是空喊民主自由。”

  倆人在爭論時,兩個孩子已把一盆東西吃光。大狗拿著空啤酒罐,朝龐麗君招手,嘴裏說:“俺還想喝。”龐麗君氣得幹瞪眼,還是遞過去二罐。陳淼森見了,恨不得把兩個孩子踹出門外去。

  張海明這時對陳淼森說:“海福兄說的,都是實在話,我舉雙手讚成。大家都讀過近代史,我們民族曾經屢遭外侮。眼下國家走上了改革開放道路,是曆史上最好的發展機遇。社會上有不同的聲音,我們應該辯證地看待,不能人雲亦雲,更不能死鑽牛角尖。”

  陳淼森麵露羞赧,一時語塞。龐麗君說道:“大家關心政治是好事,但是用不著像從前大辯論似的。”紀曉波和陳鬆年也連聲附和,海福這時說道:“我和王家福這次來,其實是給大家道別來的。”他從袋裏掏出二十元錢,交到龐麗君的手裏,說道:“這是我倆這個月的聚餐費。”龐麗君說:“太多了。”他笑笑說:“還有兩個孩子呢。”然後對王家福說:“我們就此告辭吧。”

  聽見海福和王家福要離開,座上的人一起站了起來,海福同他們一個個握手,說道:“這幾個月和大家在一起,使我受益匪淺,我會記住大家的。”輪到與陳淼森握手時,陳淼森說道:“海福兄:我還想繼續與你探討,你怎麽離開了呢?”海福回答說:“我欽佩你的執著。但是要認清事物,必須先放棄固有的成見,否則會困在死胡同裏出不來。”陳淼森問:“這是你對我的忠告?”海福拍拍他肩膀說:“淼森兄是明白人,我不多說了。”

  海福與大家握過手後,走到兩個孩子跟前,見倆人坐在牆角的地板上,手裏捏著空啤酒罐,靠在牆上睡著了。他感到為難,想了想對龐麗君說:“讓他倆睡一會,等到大家走的時候,再叫醒他們吧。”龐麗君點了點頭。

  陳淼森此時有點沮喪,問海福說:“海福兄:我也很欽佩你。你要離開沙龍,是因為你與我,道不同不相為謀?”海福回答說:“沒有這話,隻不過觀點有些分歧而已。”龐麗君這時給每隻杯子斟滿酒,對眾人說:“既然大作家和王家福要離開,我們為他倆幹了此杯送行。”

  大家聽了龐麗君的話,紛紛拿起杯子,互相碰杯後一飲而盡。陳鬆年放下杯子後,笑著對海福說:“我想你會把這段沙龍的經曆,寫進小說裏的。”海福笑笑說:“有可能吧,但這是十年、二十年以後的事。”張海明說:“希望你的大作盡快問世。”戴昀和紀曉波說:“有新作品發表,打電話告訴我們。”海福抱拳向大家告辭,然後同王家福一起出門。

  海福回到家後,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心裏倒有些許不安。原來打算同大家禮貌地道別,沒想到最後頭腦發熱,把兩個孩子領進了門,多少有些荒唐。在回家的路上,王家福也埋怨他。吃過晚飯後,他陪豆豆在裏屋複習功課,林瑛推門進來說:“你有電話。”他連忙去接電話,原來是龐麗君打來的。

  龐麗君在電話裏責問:“黃海福:你是什麽意思?是瞧不起我們嗎?”他回答說:“我沒有瞧不起誰。”龐麗君憤憤地說:“你無情無義呢。”他忙問:“我做錯什麽了?是不是因為我欠考慮,把兩個孩子領上門?”龐麗君回答說:“說起那兩個小癟三,他倆還是小偷。”

  他驚了一下,連忙問道:“他倆偷東西了?”龐麗君說道:“等到大家走後,我叫醒了他倆。他們出門後,我發現放在桌上的一包香煙,還有一隻打火機,眨眼就不見了。不是他倆?是誰偷的?”海福於是說:“有機會見麵,我一定賠你。”龐麗君氣忿地說:“算了吧,誰要你賠?”然後掛了電話。

  他放下電話後,呆立著發愣,正在看報的銀生放下報紙,問他說:“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事?”他回答說:“沒有什麽事,今天去沙龍向大家告別,以後不去了。”銀生點了點頭,說道:“這樣也好。”然後說:“快去幫豆豆複習吧。”他應了一聲,轉身進裏屋。林瑛在他身後說:“這孩子今天有點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