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沙龍裏的爭論
作者:沈翔康      更新:2021-03-18 17:51      字數:4454
  這個星期日,沙龍又要活動。星期六下班分手前,王家福對海福說:“明天我們在老地方碰頭。”海福瞧了他一眼,回答說:“我不想再去那地方。”王家福詫異地問:“為什麽?”海福回答說:“我覺得有點無聊,我勸你也別去了。”王家福遲疑了一下,過一會說道:“這樣不好,即便要退出,也得找一個理由,向他們打個招呼。不然的話,倒顯得我們沒有君子風度。”

  王家福執意要去,海福心裏有點明白,他還惦記著龐麗君,另外還熱衷沙龍裏的那種氛圍。但是他所說的理由,也有他的道理,當初受邀參加沙龍時,沙龍裏的成員對他倆很熱情,分手前應該向他們打招呼,然後光明正大的離開。海福低頭想了想,於是說:“那我聽你的,我們找個合適的理由,然後一起離開。”

  第二天下午,倆人來到陳淼森家中時,其他幾個人已經先到了。龐麗君說道:“你們遲到了,還以為你倆不來了呢。”王家福笑著說:“等電車等了好長時間。怎麽會不來呢?一個星期不見大家,心裏就想你們。”一邊掏出香煙來,先敬龐麗君一支,然後給每人敬一支。龐麗君挪了兩張椅子,對他倆說:“那就坐下吧。”

  大家坐定後,龐麗君端上了咖啡。海福問陳淼森說:“今天是不是繼續討論,薩特的存在主義?”陳淼森笑了笑說:“今天不談存在主義,我們回歸到現實主義。”他朝陳鬆年示意一下,陳鬆年拿出一摞印好的小冊子,給每人發了一本。這期的沙龍刊物上,所有的成員都有作品。王家福經過精心打磨的,一首讚美紡織女工的長詩,也刊登在上麵。

  大家在看小冊子時,海福被一篇題為《論自由的標簽》的雜文吸引,這篇雜文是陳淼森寫的。他仔細看完後,半帶揶揄地說:“陳兄真是如椽之筆,能寫出這樣的文章,看來是得了薩特的真傳。”

  陳淼森聽出了,海福是在挖苦自己,他笑了笑說:“海福兄目光如炬,實不相瞞,拙文向報社投稿過兩次,但是都被退了回來。後來仔細想想,即便編輯同意我的觀點,也是不敢登這篇文章的。所以拿它放在沙龍的刊物上,也算是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還望大家不吝賜教。”

  龐麗君立刻說道:“這篇文章如果能見報,你真要一鳴驚人了。隻是哪家報社敢用這篇文章,主編的烏紗帽也不保了。”她的話說完後,引起了座上人的笑。

  聽到海福和龐麗君的調侃,陳淼森的臉上稍露不悅,然後對座上人說:“大家認為這篇文章有什麽問題?不妨討論討論,在下洗耳恭聽。”他見沒有人反應,於是對張海明說:“你是我們的主編,還是你先談吧。”

  張海明欠了欠身子,開口說:“我拿到這篇文章時,感到非常震驚,淼森兄思想活躍,而且嗅覺敏銳。眼下正在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這篇文章的觀點很新穎,我們在沙龍裏討論一下也無妨,能讓大家活躍一下思想。”紀曉波接著說:“我認為這是篇好文章,讀了讓人振聾發聵。淼森兄的觀點是站得住腳的,文章說自由對人類而言,如同人類需要空氣和水。倘若自由也要被貼上階級的標簽,豈不是空氣和水,也要被貼上階級的標簽?”

  紀曉波說完後,問身邊的戴昀說:“你怎麽認為?”戴昀抬了抬眼鏡說:“首先要肯定淼森兄的膽識,自由和民主不是洪水猛獸,我們壓抑了這麽久,應該舉雙手歡迎民主和自由。我想這篇文章要是能見報的話,一定會引起大家的共鳴。”

  陳淼森聽到有人支持,於是轉向海福說:“海福兄有不同意見,我想聽一下你的指教。”海福笑了笑說:“我哪敢指教?撇開其它不談,就這篇文章的立論而言,明顯存在偏頗。”陳淼森忙問:“此言怎講?”海福說道:“自由與空氣和水,是不相同的屬性和不同的概念,把兩者相提並論,是混淆了兩個不同的概念。何況空氣和水也會被汙染,而汙染了的空氣和水,會影響人的身體健康,甚至危害生命。”

  陳淼森聽了這番話,頓時覺得尷尬,回答說:“我不過是拿來做比喻,相信大家能理解的。”海福說道:“立論應求無懈可擊,求證應該小心謹慎,比喻必須十分妥貼,要不然的話,文章便經不起推敲。”

  屋裏一下鴉雀無聲,靜默一會後,陳鬆年說:“海福兄言之有理。難怪你寫的小說,邏輯相當縝密,果然是我們中的翹楚。不過淼森兄的文章雖有小疵,但仍不失為鼎力之作,尤其是精神可嘉。”王家福在旁也連聲附和。

  大家在爭論時,陳淼森喟然歎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我寫此文的本意,是想呼喚民主和自由,並非想出名。”龐麗君說道:“我理解你的好意,你是憂國憂民呢。我再送你一句:本待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陳淼森歎氣說:“話也不能這麽說,大家都是為了追求真理,共同探討總有好處的,不是說真理越辯越明嗎?”龐麗君搖頭說:“你又格格不入了,現在明明是講,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桌上人聽了都笑,龐麗君說:“你們繼續討論吧,我去準備吃的。”

  大家圍繞陳淼森的文章,你一言我一語時,龐麗君從廚房裏端出幾樣冷菜,又拿出好幾瓶啤酒。幾個人動手開了酒瓶,紛紛往杯子裏斟酒。海福端起酒杯,對陳淼森說:“淼森兄:小弟剛才唐突了,還望恕罪。”陳淼森與他碰了杯,說道:“海福兄言過了,你我都是有抱負的,都想在文學事業上成名。可是我們不能光顧埋頭賺稿費,應該正視當今的社會現實。看到一些國人的精神枷鎖,至今仍未解脫,作為一個熱血青年,我們難道不應該為民主和自由鼓與呼?”

  陳淼森說話時情緒很激動。海福覺得他的話有點刺耳,尤其是那句“埋頭賺稿費”,分明是在暗諷自己。他望一眼陳淼森梳得油光鋥亮的頭發,身上筆挺的毛料西服,還有胸前的黑色領帶,搖了搖頭說:“淼森兄是鑽進了象牙塔?還是鑽進了牛角尖?我不能同意你的觀點。”他說完後,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海福的話一出口,席間立刻出現了冷場,大家驚愕地注視著海福。龐麗君打破了沉默,說道:“大作家,我倒想聽一下你的觀點。”海福搖頭說:“我說不出什麽觀點,但是在我看來,民主與自由好比是蛋糕上的奶油裱花。”龐麗君怔了一下,問道:“此話怎講?”他笑了笑說:“奶油裱花確實漂亮誘人,但是隻能依附在蛋糕上。沒有了蛋糕,就像我們平常所說的,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龐麗君又問:“那什麽是‘蛋糕’呢?”海福回答說:“我所說的‘蛋糕’,是指社會的生產力,社會的物質文明。隻有隨著社會生產力的提高,物質文明的豐富,每個社會人的精神層麵才能提升,才能廣泛享受民主和自由,當然這種民主和自由是有約束的,它更是每個社會人的責任。”他說出這番話時,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怎麽會編出這通理論。

  海福講完後,陳鬆年鼓起了掌,說道:“海福兄的蛋糕理論實在妙,稱得上是唯物主義者。”陳淼森反駁說:“這算什麽理論?我覺得有點實用主義味道。”海福聽了說:“我不讚成拿什麽主義,大家爭來爭去,還是少談點主義,多幹點實事為好。”

  陳淼森又反駁說:“這不是當年胡適的說教嗎?”海福回答說:“即便是胡適先生的說教,但是拿到今天來,對我們仍是有用的。”他瞧一眼陳淼森身上的西裝,又說道:“民主和自由不能脫離社會基礎,就像淼森兄穿西服打領帶一樣,倘若光著膀子也打領帶,走到街上去,豈不讓人哂笑神經病。”

  陳淼森讓海福反複譏諷,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露出了尷尬之色。張海明這時開口說:“海福兄深入淺出,頗有見解。淼森兄主張民主和自由,純粹是信仰也就罷了,倘若帶有別的傾向,我勸你還是趁早回頭,免得進入死胡同。”他接著又說:“自從改革開放的方針確立以來,社會正朝著進步的方向邁進,社會生產力也在發生根本性的變化。我想隨著‘蛋糕’越做越大,海福兄所說的‘奶油裱花’,以後會更漂亮。”

  陳淼森喝幹了一杯酒,瞪著血紅的眼珠,問張海明說:“你是懷疑我的政治傾向?”張海明忙說:“你言重了。現在是言論最自由的時期,不然何來我們的沙龍?我想要提醒的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社會責任,我們不能在某些問題上固執己見,甚至迷失方向。”陳淼森說道:“我恰恰認為呼喚民主和自由,才是我們的社會責任。”張海明搖了搖頭,不再說話。龐麗君指著陳淼森說:“他隻認一個死理,不撞南牆不回頭。”

  場麵出現尷尬時,戴昀舉起酒杯說:“我們不談什麽民主和自由了,換一個話題。”接著說道:“我有個辭職經商的朋友,前幾天請我參加一個酒局,酒桌上有好幾個老板和經理。席間有人出了一個對子,直到酒席散也沒有人對上。”陳鬆年問:“是個什麽對子?”戴昀笑笑說:“也沒有什麽複雜,上聯是‘虎鼠大小都稱老’,求一個下聯。”戴昀對大家說:“我看在座的,誰能對得上?”

  戴昀向座上人,一個個問過去,沒有一個人回答。最後問到海福時,他脫口而出說:“木爿厚薄皆叫板。”戴昀頓時欣喜,擊掌驚呼道:“對得妙,尾藏正好是‘老板’二字,“皆叫板”更妙,別有深意。那天要是我也這麽對出來,一定要臊那幾個老板。”陳鬆年說道:“海福兄對出來了,你應該受罰。”戴昀笑道:“該罰該罰。”他掏出香煙來,先給海福敬一支,然後給每人敬一支。

  幾個人在談論對子時,提起了眼下的經商熱潮,還有社會上的個體戶。紀曉波說:“現在人們都眼紅,那些賺大錢的老板。他們才是最瀟灑的,我們這是何苦呢?”張海明問:“莫非你也有辭職經商的打算?”紀曉波歎聲氣說:“我沒有這個魄力,還是吃大鍋飯算了。”然後說道:“他們是另外一種活法,他們才不關心什麽政治。”張海明說:“你這話又偏頗了,個體戶本身是新政策的產物,他們的生存和發展,離不開政策的土壤。他們怎會不關心政治?”紀曉波笑笑說:“我的看法又錯了。”

  席上人一支接一支抽煙,滿屋子煙霧騰騰,龐麗君起身打開所有的窗子。海福這時看一下手表說:“時間不早了,我們該散了。”然後握住陳淼森的手說:“淼森兄:我今天鬥膽說了些冒昧的話,還望你海涵。”

  陳淼森酒已喝多了,大著舌頭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三人行必有吾師,你和海明兄都是我的老師。”張海明說:“這話言重了,我們本來就是在一起探討的。你是個好交朋友的人,而且還無私貢獻這一塊寶地,供大家一起聚會。”陳淼森噴著酒氣說:“這何足掛齒,有你們這些朋友,我不亦樂乎。”然後說道:“我舅舅答應來和大家見麵的,隻是實在忙得很。我昨天又給他打了電話,已說好了下個星期一定來。”張海明說:“那好,我們一定要聆聽你舅舅的教誨。”

  所有人與陳淼森握手道別,他送大家到門口,說道:“我們下星期見。”王家福這時問龐麗君說:“你不一起走嗎?”龐麗君回答說:“你們先走,我幫他收拾一下。”海福推了他一下,說道:“你別管這些,還是走吧。”王家福垂頭喪氣的出了門。

  海福回到了家裏,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想起今天胡謅的那通“蛋糕理論”,自己也覺得好笑。接著想起陳淼森的那篇文章,還有今天與他辯論的情形,心裏又暗暗歎息。陳淼森比自己大好多歲,哲學方麵的書讀過不少,文筆也不錯。難道真像人們所說的,鑽研哲學的人愛鑽牛角尖?他明明有富足的生活條件,完全可以過安靜的小日子,為什麽還要像唐吉訶德似的?海福覺得他有點可憐,但是想起陳淼森還有那麽一個舅舅,不禁又神經繃緊。陳淼森是個固執的人,要勸他回頭不容易。既然與他道不同,不如早早分手?他左思右想,打定主意不再去沙龍,也不想去向他辭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