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林少華的懺悔
作者:沈翔康      更新:2021-03-18 17:51      字數:3942
  銀生夫妻倆領著苗苗,同麗萍一起來到林少華的病房。林少華見他們大白天匆匆趕來,心中已有不祥預感,連忙問麗萍說:“是不是你婆婆……”不等他問完,麗萍已哭出了聲,邊哭邊把陳秋月已在天亮前,如何去世的情形說了。

  林少華即刻臉色慘白,搖晃著身子從床上起來,穿了件外套,然後戴上了帽子。林瑛連忙問:“你想去哪?”他回答說:“我要去醫院見秋月。”林瑛攔住他說:“這怎麽行?你自己的身體也不好,再說去了未必能見到。”林少華推開她說:“你別攔我,我一定要去。”他對身旁的護士說:“麻煩你給華山醫院去電話,陳秋月的遺體剛進太平間,我要去見她一麵,請他們別急著把遺體送走。”

  護士轉身出病房,不一會進來一個醫生,對林少華說:“首長請節哀順變,自己的身體要保重,還是別出去為好。”林少華搖頭說:“誰也別攔我,我去一會馬上回來。”銀生了解他的脾氣,見他執意要去,於是對醫生說:“那麽就讓他去吧,反正路上時間不長,我們過一會送他回來。”醫生聽銀生這麽說,也無可奈何,林少華已快步走出病房,銀生他們連忙跟上去。

  銀生叫了出租輛車,一行人來到華山醫院,先去醫院辦公室說了事由,辦公室於是讓一個工作人員,領著他們去太平間。他們走出辦公室時,林瑛把苗苗交給麗萍,說道:“小孩子不能去那地方,你領著她吧。”苗苗哭著要跟林瑛去,林瑛也顧不上她。

  三個人跟著工作人員來到太平間,工作人員領他們來到陳秋月的遺體前,銀生謝過後,那位工作人員退了出去。林少華顫顫巍巍,伸手掀開蒙在亡妻臉上的白被單。陳秋月像熟睡了一樣,安靜地合上了雙眼,慘白的臉像白被單一樣白。林少華的眼淚撲簌簌直掉,開口說道:“秋月啊,我原打算過幾天來看你的,你怎麽不告別一聲,就這樣走了呢?”說著已泣不成聲。林瑛扶住了他,哭著說道:“哥哥冷靜一點。”

  林少華推開林瑛,平靜一下後,摘下頭上的帽子,對著遺體喃喃自語道:“秋月啊,我這輩子虧欠你。我蒙冤坐牢時,你肩負家裏的重擔,後來又跟我去農場,在農場裏一呆就是十幾年。你跟著我吃盡了苦頭,好不容易等到我昭雪的一天,我們終於回家和兒孫團圓,原想從此可以安享餘年了,誰知……”

  林少華的神情十分淒慘,喃喃念道:“秋月啊,這段日子裏,你恨不得用自己的命,去贖兩個逆子的罪,你是被兩個逆子活活氣死的。如今一切都悔之晚矣,兩個逆子走到今天這一步,你我都有責任,而我的責任比你更大。常說養不教父之過,我在農場裏的時候,每次給他們寫信時,都要叮囑他們別走歪路,要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但是從我們回家以後,在物質上處處滿足他們,反倒放鬆了對他倆的思想教育。我痛心啊,兩個逆子犯下如此大罪,在社會上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早知道他們會仗著家庭地位,在社會上胡作非為,我情願一輩子呆在農場裏不回來。”

  林少華說到此,早已泣不成聲,銀生夫妻倆站在旁邊,一起陪著掉眼淚。隻聽他又說道:“秋月啊,你先我而走了,我餘下來的日子不知道怎麽過?我於心有愧啊!我沒有教育好自己的兒子,我愧對黨和人民,也愧對列祖列宗。”

  太平間裏冷颼颼,林少華每說一句話時,身子都隨之顫栗。這個曾經出生入死,曆經坎坷的老人,麵對著亡妻的遺體,痛心地涕泗滂沱。此刻他內心在滴血,同時在深深地懺悔。陳秋月靜靜地安臥著,陰魂也許還在太平間裏遊蕩,如果能夠聽見丈夫的話,她在另一個世界,可能也會深深地懺悔。

  一旁的林瑛實在不忍心,扶住自己的哥哥說:“你心裏的話,嫂子都聽見了。我們回去吧。”銀生也說:“這地方太冷,你不宜久留,我們向秋月告別吧。”林少華終於同意離開,三個人向遺體鞠了三個躬,林少華把白被單重新蒙上亡妻的臉,林瑛和銀生扶著他,一起走出了太平間。

  三天後,陳秋月的遺體火化了。林瑛和麗萍按照林少華的吩咐,喪事一切從簡,不通知任何人,連林少雄也沒有通知。林少華說等到喪事過後,他會寫信去告訴兄弟的。

  那天的遺體告別儀式上,隻有林瑛和麗萍的幾聲哭嚎,場麵淒淒慘慘,除了麗萍母子之外,隻有銀生一家到場。林少華那天去向亡妻道別,在太平間裏著了涼,再加上精神受到打擊,第二天就感冒發燒。醫生不同意他再離開醫院,所以沒有到場。麗萍的娘已經年邁,自己的女婿出事後,精神一下子垮掉,生了場重病,至今未痊愈,因而也不能到場。

  告別儀式結束後,大家走出殯儀館,海榮在附近找個飯館,安排大家隨便吃頓豆腐飯。進了飯館裏後,家寶坐在豆豆身旁,耷拉著腦袋始終不聲響,林瑛對他說:“家寶啊,你馬上要上中學了,往後要用心學習,替你媽媽爭口氣,我們林家今後全指望你了。”家寶仍是低頭不語,麗萍對他說:“你小時候最聽姑奶奶的話,今天怎麽不回答呢?”他終於應了一聲,林瑛歎氣說:“孩子可憐,都是他不爭氣的爸,還有他叔禍害的。”

  接下來吃豆腐飯時,每個人都沉悶,沒有人開口說話。海福望著家寶沮喪的模樣,不由想起林少華夫婦回來的時候,大家聚在賓館裏,一起享用盛宴的情景。時隔沒幾年,恍若做夢一般,就像從花團錦簇的雲端裏,掉到了白茫茫的大地上,當年的榮耀成了眼前的淒慘。

  海福在暗自嗟歎時,玉姍問身邊的麗萍說:“你今後打算怎麽辦呢?”麗萍眼淚又往下淌,過一會咬牙切齒說:“我隻當自己是寡婦罷了。我娘在我四歲時就受寡,我們母女倆的命運一樣。”

  林瑛聽了又掉淚,連忙安慰說:“麗萍啊,你婆婆在世時,一直誇你是林家的好媳婦。如今你婆婆沒了,你就當我是自己的婆婆,以後有什麽難處,盡管對我講,我不會不管的。我知道你肩上的擔子重,要照顧兩個老人,又要撫養兒子,可是再苦再難,也要把日子過下去。現在全指望家寶今後有出息,你雖然靠不上男人,但是以後還有兒子依靠。”

  麗萍聽了這番話,越發哭得傷心。一桌子人被她哭得揪心,大家左勸右勸,麗萍終於止住哭聲。銀生在座上始終沒有說話,他的臉色很陰沉,還有點怕人。海福理解自己的父親,他窩著一肚子火,想要發脾氣,可是他忍住了。

  從飯館出來後,大家把麗萍母子送到了電車站。分手的時候,林瑛對麗萍說:“這陣子你夠受罪的,回家好好休息幾天,有什麽事打電話給我。”然後叮囑家寶說:“你要聽媽媽的話,要用功讀書。別忘了去看望爺爺,星期天抽空去醫院。”家寶點了點頭,跟麗萍一起上了車。電車駛離後,林瑛忍不住又哭道:“這孩子以前挺活潑的,現在是被嚇傻了。”玉姍安慰說:“媽別難過了,等到家寶懂事就好了。”

  陳秋月的喪事料理停當後,銀生和林瑛去醫院探望林少華。短短幾天時間,林少華變得又憔悴不少,看見了銀生和林瑛直掉眼淚。銀生安慰他說:“你別太傷心,自己的身體要保重。”他回答說:“我已時日無多,快要去和秋月見麵了。”

  林瑛一聽這話急了,連忙說:“你胡說些什麽?眼下林家少不了你,你要養好身體才是。”林少華說道:“人生自古誰無死?這是遲早的事。”接著說道:“我正在考慮寫遺囑,你倆來得正好,有件事想征求你們意見。”林瑛連忙捂住雙耳,說道:“你別說這些,我不要聽。”

  材少華長歎一聲,連連搖頭。銀生對妻子說:“你哥心裏有話要說,還是讓他說出來吧。”林瑛於是說:“那你就說吧。”林少華開口說道:“我沒什麽大病,不能久留在醫院裏,過幾天準備出院。”林瑛忙問:“出院後怎麽麽辦呢?”他說道:“我昨天向麗萍也說了這事,準備找家養老院,一個人去那兒過日子,能夠讓麗萍省心些。”林瑛聽了心裏發酸,連忙問道:“麗萍是什麽意見?”林少華回答說:“麗萍尊重我的意見。”

  林瑛聽後連連搖頭,暗想這也是無奈之舉,回家後他孤零零一個人,身邊沒有人照顧,難怪想去養老院。然而想到自己哥哥,這輩子吃了這麽多苦,晚年享不得天倫之樂,卻要去養老院裏,孤零零終了餘生。想到此,她心裏憋悶得難受,大聲說道:“我不同意你去養老院。怎麽說你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不是個平頭百姓,而且自己還有洋房,並不是沒有地方住,幹嗎要去養老院?”

  林少華聽了連連搖頭,說道:“你提這些有意思嗎?是給我心頭上紮刀呢。”林瑛氣呼呼說:“反正我不同意你去養老院。你要是擔心沒有人照顧的話,完全可以請保姆。你的退休工資這麽高,銀行裏還有不少存款,別說請一個保姆,就是多請幾個,你也請得起。”

  兄妹二人在爭論時,銀生在旁聽了直揪心,林少華對他說:“小妹一點也不懂我的心思。”然後對銀生說:“我去了養老院後,可以把我住的房子,交還給國家,我沒有臉麵再住這樣的房子。”

  林瑛一聽這話,驚得差點跳起來,連忙說:“你這是犯糊塗,這萬萬不可!”她問林少華說:“這話對麗萍說了沒有?”林少華說:“還沒有講。”林瑛說道:“不說還好,如果說了,你是把麗萍從林家往外推。”林少華問:“此話怎講?”林瑛哭哭啼啼說道:“麗萍多不容易,她全心全意照顧這個家,這些日子受了多少罪?倘若你把房子交還國家,而不留給她娘倆,麗萍心裏會怎麽想?這不是逼她和國棟離婚嗎?”

  林少華聽了這話沉思不語,林瑛又在他跟前說:“你不為國棟出獄後著想,也該為兒媳和孫子著想。麗萍是個多好的媳婦?你不能虧了她,也不能虧了你唯一的孫子。要不然的話,嫂子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寧。”

  林少華又長歎一聲,然後問銀生說:“你怎麽看呢?”銀生想了一下,回答說:“我希望你別過早做決定,眼下最重要的是,你要養好自己的身體。即便有這個想法,等到以後再做決定。”

  林少華沉痛地說:“這段日子裏,我躺在床上回想起許多事。我自從參加革命以後,經曆了種種考驗,我捫心自問,對得起黨和人民。唯獨讓我不安的,是自己晚節不保,兩個逆子犯下這麽大的罪行,不能說同我沒有一點關係。我於心有愧啊,竟然教育不好自己的兒子,在某種程度上,我也是個罪人。”他喘了一會氣,接著又說:“我沒有臉再住這房子,留給晚輩更不是什麽好事,所以要盡早交還給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