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秋明去世了，就在他與銀生談話後的一個多星期，那天銀生下班剛到家裏，突然接到海榮從醫院打來的電話，說老丈人不行了，恐怕熬不過今晚。銀生來不及吃晚飯，交代了海福和豆豆幾句，然後同林瑛一起去醫院。

  等到他倆急匆匆趕到醫院時，海榮和玉姍站立在病床邊上，鄭秋明已處於彌留之際，隻見他睜大了已失去光澤的眼珠子，可怕地凝視著身邊的女兒和女婿，兩滴渾濁的眼淚從眼角淌下來，隨後慢慢合上了眼。醫生用手電筒照一下他的瞳孔，輕聲對玉姍說：“你爸爸走得很安詳。”玉姍聞言後，一下撲在父親的身上，失聲痛哭大喊：“爸爸啊，你別走啊！”林瑛連忙扶住玉姍，在她耳邊說：“玉姍啊，你別太傷心，要當心點，自己有身孕呢。”

  海榮自從同玉姍談戀愛起，就把鄭秋明視作自己父親一般，在鄭秋明住院的日子裏，幾乎天天往醫院裏跑，連醫院裏的醫生和護士也都感動。眼下老丈人撒手西去，他忍不住在遺體前嚎啕大哭。林瑛亂了方寸，隻得勸了兒媳又勸兒子。倒是銀生很冷靜，他對海榮和玉姍說：“你們要操辦後事呢，趕快去打電報，叫兩個哥哥回來。”海榮聽了父親的話，連夜去郵局發電報。

  鄭秋明的兩個兒子，接到父親的死訊後，同妻兒一起回到了上海。他們回到家時，組織已上為鄭秋明成立了治喪小組，鄭秋明的治喪事宜由治喪小組籌辦，倒是省卻他們費心，不必自己籌劃喪葬事項。

  過了幾天，鄭秋明的遺體告別儀式和追悼會，在龍華殯儀館舉行。黃家人都去參加，銀生本來不想讓孫子一起去，可是豆豆不答應，最後隻得同意他去。這天的追悼會場麵很隆重，容得下幾百人的大廳裏，擺放了許多花圈。鄭秋明的遺體安臥在鮮花叢中，遺體上還蓋了一麵黨旗。海福和自己的侄兒，頭一次見這般場麵，豆豆悄聲問海福說：“身上怎麽蓋一麵黨旗呢？”海福回答他說：“他是一個老黨員，一個出生入死的老革命，是為人民作出過貢獻的。”豆豆聽了後，默默地點了點頭。

  鄭秋明大殮過後，海榮稍有些空，回家次數比以前多了些，隻是回到了家裏，在父母麵前話語不多，似乎有些悶悶不樂。林瑛覺察到海榮有些異樣，這天晚上睡覺前，在床上對銀生嘀咕說：“我覺得海榮好像有些不對，這幾天他老是愁眉苦臉，像是有什麽心事。你得問問他，是工作上遇到了難事？還是跟玉姍不開心？”銀生也覺察到海榮有些不對勁，他想了想說：“我明天打電話，叫他下了班後，回家來吃晚飯，順便問問他。”

  第二天傍晚，海榮來到了家裏。一家人坐下吃晚飯時，銀生瞅一眼海榮的臉色，問他說：“是不是在機關裏遇到了什麽問題？”海榮回答說：“沒有。”銀生又問：“難道是和玉姍吵架了？”海榮搖頭說：“也沒有。”林瑛這時說：“你瞞不過我的眼睛，肯定是遇到了什麽難事，要不怎麽會變了個人似的？”

  海榮被逼問不過，隻得皺著雙眉說：“玉姍爸大殮後，他們家裏人提起了房子的問題，我心裏覺得很不舒服。”林瑛聞言吃一驚，連忙問：“他們要你搬出去？”海榮回答說：“這個倒沒有。”銀生緊盯著問：“他們是怎麽說的？”

  海榮吞吞吐吐說：“那天玉姍的大嫂在我麵前說起，想讓自己丈夫盡快轉業，回上海來工作，為的是讓兒子能在上海上學。誰知玉姍的二嫂也跟著說，她丈夫正在設法調回上海來，也是為了讓孩子能在上海念書。我聽妯娌倆的口氣，她倆都惦記著這幢房子。”

  銀生聽海榮這麽一說，不由皺緊了雙眉，然後問海榮說：“鄭秋明給子女留下遺囑了嗎？他的遺產是怎麽處分的？”海榮搖頭說：“他沒有留下遺囑，銀行裏有三萬多元存款，兄妹三人都是清楚的。喪事辦完後，這筆錢平均分成三份，他們兄妹三個，每人得一份。那幢房子是國家財產，分又分不得，可是連在外地工作的，都惦記著這幢房子。”

  林瑛聽了問道：“玉姍是怎麽說的？”海榮回答道：“她有什麽好說的？雖然兄妹關係平時不錯，可是在利益麵前，現在都顧不上這些了，何況還有兩個嫂子在背後出點子。”林瑛聽了連連咂嘴，接著問海榮說：“你是怎麽想的？”海榮歎聲氣說：“我已經對玉姍說了，等到她的哥哥回家來，不管她同意不同意，我一定要搬出去住，我才不希罕她家的破洋房。”林瑛聽了嚷道：“我的兒呀，你要同玉姍好好商量，她馬上要生孩子了，萬一氣壞了身子怎麽辦？”

  銀生一邊聽海榮說話，一邊頻頻點頭，說道：“你的想法，我是支持的。做人是要有點骨氣，那幢洋房是鄭家名下的，你作為女婿，沒有理由和兩個舅子去爭。”林瑛在旁嚷道：“你叫小夫妻倆搬到哪去？再說玉姍快要坐月子了。”銀生回答道：“玉姍的兩個哥哥，眼下還沒有回來。即便是現在就回來，大不了我倆的房間騰出來，玉姍坐月子時，你正好照顧她。”

  林瑛一下無話可說，忍不住眼淚汪汪起來，海榮連忙安慰說：“媽別難過，我還沒有到這一步呢。”林瑛抹著眼淚說：“千怪萬怪，隻怪我們自己沒有房子。”然後對銀生嚷道：“你大小也是個局長，怎麽分不到房子呢？”銀生搖頭說：“你又提這事了，我不是在爭取嗎？”海榮見父母起爭執，連忙說：“這事怨不得爸爸，機關裏確實房源緊張，反正我也登記著。”林瑛歎聲氣說：“你倆哪天才能分到房子？”

  吃完飯後，海榮說玉姍一人在家，想要早點回去。銀生點頭說：“你早點回去吧。房子的事別發愁，到時候總有辦法的。”林瑛叮囑說：“你不要和玉姍慪氣，要多照顧點她。”海榮點了點頭，向家裏人告辭。

  海榮走後，銀生和林瑛陰沉著臉，倆人誰也不說話。豆豆十分懂事，見祖父呆坐著發愣，把一張報紙遞到他手裏，說道：“阿爹：我給你念報紙吧。”銀生醒悟了過來，對孫子說：“今天不念了。”然後對海福說：“你領豆豆去複習功課，複習完早點睡覺。”海福應了聲，領豆豆去裏屋。

  桌前剩下夫妻倆，林瑛又眼淚汪汪，她對銀生說道：“海榮夠可憐的。老丈人生病時，他像孝子一樣，天天往醫院裏跑。如今老丈人屍骨未寒，已在這個家裏呆不住了，想想真是心寒。”

  銀生歎氣說：“一家有一家的難處，海榮想搬出來是對的，就讓他們回家來住吧。”林瑛馬上說：“你想過沒有？我們這裏連衛生間都沒有，玉姍能住得慣嗎？”接著又說：“她一星期來家裏一次，大家見了麵客客氣氣。要是真的住在一起，憑她的大小姐脾氣，說不定時間不長，就要同我翻臉，我想想也怕。”

  林瑛說的這些，銀生早就考慮到了，可是事到如今，萬一海榮真的要回來，倒是一定要麵對的。銀生心裏也犯難，悶聲不響地點了支煙，林瑛推了他一下，大聲說道：“你倒說話呀。”

  銀生吐出一口煙，緩緩開口說：“你心急也沒有用，現在不是還沒回來嗎？辦法總比困難多，到時候總有辦法的。”林瑛生氣地說：“你少在我麵前打官腔，不到火燒眉毛的時候，你永遠不會心急。這種溫吞水脾氣，幾時能改一改？海榮的脾氣你也清楚，他說到一定做到，說不定過幾個月就要回來。”銀生反問道：“你想要我怎樣呢？”林瑛回答說：“你難道不能向機關裏反映一下，不為自己去爭取，也替海榮去爭取一下。他們都說海榮工作有成績，海榮是有貢獻的機關幹部，難道不應該解決他的實際困難？”

  銀生終於被林瑛說動，沉吟半晌說道：“好吧，等我哪天有空了，去機關事務管理局一次，找房管科的科長談一下。”林瑛連忙說：“這才對呢，海榮不好意思去找他們。你是老人馬了，有什麽不好開口的？”銀生說：“就是去說了，也不可能馬上解決。”林瑛回答說：“你去爭取了，總比不去爭取好。”夫妻倆嘀嘀咕咕，商量了好一會，銀生站起來說：“時候不早了，回房睡吧。”夫妻倆於是進房去睡覺。

  銀生為海榮的住房問題煩心，這幾天又為豆豆的學習擔心。豆豆的這個學期就要結束，馬上要舉行升級考試，擔心要是考試成績不好，會影響孫子以後的學習積極性。於是吩咐海福，用心幫助豆豆複習備考，海福這幾天不寫稿，每晚幫助豆豆複習功課。

  過了幾天，豆豆的期末考試結束了，銀生問他說：“你考得怎麽樣？”他笑著回答說：“你們放心吧，我保證考得不比其他同學差。”海福教訓他說：“怎麽與成績差的比呢？我要求你至少是班裏前十名。”林瑛在旁說：“豆豆怎麽能和班上其他同學比？他比人家小四歲，少上了四年學呢。”

  這天晚上，海福去豆豆學校開家長會。海福出門後，林瑛進裏屋去看電視，銀生沏了杯茶，讓豆豆坐在自己身邊，一邊看報紙，一邊等海福回來。過了一個多小時，海福回到了家。銀生開口就問：“豆豆的成績怎麽樣？”海福回答說：“還可以。”他把從學校帶回來的《學生手冊》交到銀生手裏。

  林瑛這時從裏屋出來，從銀生手裏奪過《學生手冊》，見豆豆的語文和英語成績，都在九十分以上，數學成績是八十幾分，其它幾門副課的成績也是優良。她喜不自禁地嚷道：“什麽還可以？已經是很好了。”銀生戴上老花鏡，看了每門功課的成績，又仔細看了老師寫的評語，然後摘下眼鏡對豆豆說：“你的數學成績不夠理想。”林瑛連忙說：“什麽理想不理想？我們豆豆比人家小四歲，考這麽好的成績已經不容易。”

  銀生不理會林瑛，繼續對豆豆說：“老師在評語中寫，要求你膽子大一點，在班裏多發言，這也是你今後要努力的。”豆豆默默地點點頭，銀生臉上露出了一絲笑，然後說道：“總得來說，你的學習成績不錯。下個學期要升六年級了，還要再加把勁。”然後問海福說：“怎麽這麽晚回來？”

  海福笑了笑，回答說：“家長會結束後，我去見王校長了，同王校長談了一會。”銀生連忙問：“王校長和你說什麽了？”海福回答說：“王校長和豆豆的班主任，都很喜歡我們豆豆。說豆豆的班級裏，原先有幾個學生，學習一直不積極。自從豆豆去了他們班裏後，帶動了這些同學的學習積極性。這次期末考試，他們班考了年級第一名。”銀生又問：“你謝了王校長沒有？”海福回答說：“我當然謝了。”銀生高興地說道：“我抽空也要去學校一次，當麵去謝謝王校長和豆豆的班主任，他們在豆豆身上花費了不少心血。”

  林瑛笑著說道：“沒想到我們豆豆，還成了學習的表率。”她問豆豆說：“同你說好的，考得好是有獎勵的，你想獎勵什麽？”豆豆回答說：“我不要你獎勵，要叔叔的獎勵。”海福忙問：“你想要獎勵什麽呢？”豆豆回答說：“等到放了暑假，你領我去鄉下玩。”林瑛聽了說：“鄉下有什麽好玩的？讓叔叔再給你買雙新皮鞋吧。”豆豆搖頭說：“我就是要去鄉下，叔叔早就說好了的，隻要我考試成績好，他就領我去鄉下玩，我要去看燕子。”

  今年春節的時候，豆豆在鄉下見到了，堂屋裏房梁上的燕子窠，回到上海後，海福翻出自己的處女作，那篇《故鄉老屋的燕窠》，豆豆讀了這篇文章後，對海福筆底下的燕子，越發充滿好奇心，念念不忘放了暑假去鄉下看燕子。海福聽侄兒這麽說，連忙說道：“我是許諾過的，他成績考得好，我一定要兌現。”

  銀生撫一下孫子的頭，笑眯眯說：“想要去鄉下，等到放了暑假再說。”豆豆撒嬌問：“阿爹也同意了？”銀生回答說：“我同意了。”豆豆歡喜得一下紮進銀生的懷裏，銀生站起來說：“時候不早了，回房去睡吧。”海福於是領豆豆進了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