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海霞回到了家裏。林瑛這天晚飯準備得早，一家人吃過睌飯後，林瑛看一下手表，然後對海福說：“你去準備準備，可以出門了。”海福回答說：“急什麽？時間還早呢。”銀生在一旁說：“早點到總沒錯，不能讓人家等你，這是禮貌問題。”海福說：“那也沒什麽準備的。”林瑛連忙說：“把你身上的中山裝脫了，換上新買的西裝，皮鞋也換一雙。”海福不耐煩地說：“換什麽呢？太麻煩了。”林瑛沒好氣地說：“以後你結婚生孩子，還要麻煩呢。”

  海霞聽見倆人在爭，忙問為什麽事？海福不吭聲，豆豆告訴海霞說：“叔叔要去相親了。”海霞聽了大笑，對海福說：“媽說的對，相親總得注意自己形象，不然的話，怎麽能讓人家一見鍾情？”邊說邊把海福推到裏屋去。

  林瑛也進屋去換衣服，換了件新衣服出來。海福穿上了剛買的新西裝，腳上換了雙新皮鞋，也走出屋來。銀生滿意地說：“這才像樣呢。”然後說道：“頭發要梳一下。”海福又不情願，海霞去拿了梳子，親自為他梳頭發，反遭他嘀咕：“你瞎起勁什麽？”林瑛白他一眼說：“真是不識好人心。請你去相親，怎麽像是赴法場似的？”海霞和豆豆聽了偷偷笑，銀生對林瑛說：“別說他了，你倆快去吧。”然後叮囑海福說：“見了人家要禮貌些，分手時要送送人家。”

  母子倆出門乘上電車，來到人民公園大門口時，上海圖書館的大鍾，時指剛指向七點十五分。海福嘟囔說：“我說太早了呢，幹嗎要這麽早出來？”林瑛生氣地說：“虧你還是個讀書人，多等一刻鍾就嫌吃虧了？人家有情人等八年、十年呢。”他回答說：“你幹脆說孟薑女得了。”

  林瑛哭笑不得，隻得平下氣來說：“我的兒呀，今天是什麽日子，你怎麽盡說晦氣話？”母子倆在公園大門口嘀咕時，遠遠望見雲仙正向公園走來，身旁有個中年婦女和一個姑娘，林瑛於是說：“人家來了，我們迎上去吧。”海福回答說：“說好了在門口等，幹嗎去迎接？”林瑛此時火爆脾氣發作不得，隻好扔下兒子，一個人迎上前去。

  不一會兒，林瑛領雲仙和那對母女來到海福跟前，雲仙向那婦女和姑娘介紹說：“我阿侄叫海福，今年廿四歲哉，俚是個老實頭，今朝有點難為情。”那婦女打量一眼海福，臉上頓時露出了喜色。她也像雲仙一樣，張嘴一口吳儂軟語，笑著說道：“伲蘇州人歡喜老實頭啘。”她把自己女兒拉到海福跟前，介紹說：“伲妹妹叫春花，今年廿三歲，勒無線電廠工作。”

  海福望一眼那姑娘，見那姑娘皮膚白皙，長一張瓜子臉，模樣兒倒是俏麗，隻是下巴稍微有點尖。她梳著時下流行的“爆炸式”發型，上身穿一件米黃色短風衣，露出裏麵白色的開司米毛衣，下身穿咖啡色喇叭褲，腳上穿雙高跟皮鞋。這種裝束打扮，是香港電影傳進內地後才有的，這年頭裏，年輕人以此為時髦，而海福卻一眼感到別扭。

  雲仙笑著對海福和那個姑娘說：“用弗著多介紹哉，唔篤兩個自己去談吧。”林瑛也對海福和姑娘說道：“你們進公園去吧，找個清靜地方去說話。”那個姑娘望一下自己娘，她娘笑著說：“蠻好啘，唔篤去［口圼］。”

  海福於是買了二張門票，同那個姑娘一起走進公園。雲仙望著倆人的背影，笑著對那婦女說：“兩個人阿是蠻般配？”那婦女笑道：“小夥子靈格，我看一眼就中意。”林瑛說道：“你女兒長得這麽漂亮，不知道我兒子有沒有福氣？”雲仙說道：“看緣份吧，望俚篤有緣份。”

  三個人在公園門口說了一會話，雲仙說：“伲走吧，俚篤頭一趟見麵，總要談長遠辰光。”三人於是離開了公園門口，林瑛送雲仙和那婦女乘上了電車，然後自己也乘車回家。

  林瑛回到家時，銀生正在外屋看報紙，他放下手裏的報紙，問道：“你覺得那個姑娘怎麽樣？”林瑛回答說：“個頭比玉姍矮點，人倒是蠻漂亮的，穿著打扮也很時髦。”銀生又問：“看上去像有教養嗎？”林瑛沒好氣地說：“我又不是火眼金睛，怎麽能一眼看透人家？”銀生無奈地搖了搖頭，海霞和豆豆這時聞聲從裏屋出來，海霞拉住林瑛的手，笑嘻嘻問道：“哥哥的女朋友漂亮不漂亮？”林瑛回答說：“長得還算漂亮。”海霞又問：“你看哥哥有戲嗎？”林瑛笑道：“有戲沒戲？等到他回來，你自己問他好了。”

  豆豆問林瑛說：“好婆：叔叔找到了女朋友，是不是很快要結婚？”林瑛反問他說：“你想不想他早結婚呢？”豆豆猶豫了一下，回答說：“想是想，隻是有點舍不得。”林瑛問他說：“為什麽舍不得呢？”豆豆回答說：“他結了婚後，就像大叔叔一樣，要搬出去住了。”

  銀生和林瑛聽了都笑，銀生把豆豆拉到自己跟前，對他說：“你二叔就算結了婚，也會天天來看你的。他將來結婚的房子，你也去過幾次，是不是離我們很近？”豆豆點了點頭，笑著對海霞說：“我們也可以天天去找他。”

  屋裏人剛說了一會話，海福竟然到家了。林瑛詫異地問：“我剛到家沒多久，你怎麽後腳就回來了？”海福一邊解領帯，一邊回答說：“不是說去碰頭的嗎？碰了頭就分手了。”銀生連忙問：“是對方先要分手？還是你提出來的？”海福回答說：“是我提出來的。”說著就要進裏屋去。

  林瑛一把拖住他，說道：“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得說說清楚。”他於是說：“你給姑媽打電話吧，我不想談下去。”林瑛連忙問：“是你看不中他呢？還是她看不中你？”他回答說：“她有沒有看中我？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想談。”林瑛又說：“這麽漂亮的女孩，你都看不上眼，是不是要請天上的仙女下凡來？”海福搖頭說：“各人的審美眼光不一樣，你覺得美，我反倒覺得不美。”

  林瑛的火爆脾氣一下又上來，朝銀生嚷道：“看看你這寶貝兒子，連自己的娘也不放在眼裏。”銀生不耐煩地說：“你胡說些什麽呢？”然後對海福說：“漂亮不漂亮？不是主要的。那姑娘的脾氣性格如何？”海福回答說：“我才不管她的性格脾氣呢。”說完扭頭進了裏屋。

  林瑛氣得胸口發悶，連聲對銀生嚷：“你看看，他這脾氣像誰呢？真把我氣死了。”銀生似乎對結果早有預料，對林瑛說道：“有什麽好氣的？這是他自己的事，讓他自己去做主吧。”然後對海霞說：“領豆豆進屋去睡吧，去和二哥聊聊，聽聽他心裏究竟怎麽想的。”海霞點了點頭，領著豆豆進了裏屋。銀生對仍在生悶氣的林瑛說：“進房去吧，生什麽氣呢？我才不怕他娶不到老婆。”

  第二天是星期日，海榮和玉姍要來家裏吃飯，林瑛一早去菜場，買了許多菜回來。她回到家後，忙著生爐子做早飯，把泡飯端上桌時，唯獨不見海福，於是問海霞說：“你哥哥還沒起床嗎？”海霞說：“他六點鍾不到就起床了，又在爬格子。”銀生對豆豆說：“快叫叔叔出來吃早飯。”豆豆應聲進屋，不一會拉海福出來，在飯桌前一起坐了下來。

  海福悶聲不響端起飯碗，銀生瞥他一眼，問他說：“怎麽大清老早就起來寫稿了？”他回答說：“昨夜沒有寫，所以早晨起來寫。”林瑛問道：“那麽對象的事，你昨夜在床上考慮得怎樣了？”他瞪大眼說：“我不是對你說了嗎？我不考慮。”林瑛又問：“要是對方願意，能不能交往一下？”他搖頭說道：“沒意思，浪費我的時間。”三口二口扒完一碗泡飯，起身又進了裏屋。

  林瑛望著他的背影，氣得幹瞪眼。銀生問海霞說：“你昨夜和他聊了嗎？”海霞回答說：“哥哥不喜歡那個姑娘，說同她沒有共同的語言。”接著對林瑛說：“媽別逼他了，哥哥不情願，強扭的瓜不甜。”林瑛生氣地說：“我才不逼他呢，他愛怎樣就怎樣。”然後氣呼呼對銀生說：“雲仙那兒，你打電話對她說，我才不管他呢。”

  海霞拉豆豆進了前房間，為他輔導英語。林瑛坐在飯桌前揀雞毛菜，銀生也一起相幫揀，突然電話鈴響，林瑛連忙去接。電話是雲仙打來的，告訴林瑛說，對方姑娘已看中了海福，問海福願不願意？又問海福怎麽不約姑娘第二次見麵？

  林瑛為難地說：“姐啊，海福不情願呢，我昨夜勸他，早上又勸他，可是他一點不肯聽，真把我氣死了。”她想了想又說：“姐啊，你先別回絕對方，等會海榮和玉姍要來家裏吃飯，我讓他倆再勸勸他，說不定他會聽哥嫂的話，回頭我再給你打電話。”接著在電話裏埋怨一通海福，然後掛了電話。

  林瑛放下電話，回到了桌子前，對銀生說道：“你看怎麽辦？對方看中他了，還想和他約會。”銀生想了想說：“就照你說的辦，等會讓海榮和玉姍勸勸他，如果勸不進的話，那也沒有辦法。”林瑛嘟囔說：“你樣樣由著他，這孩子一身臭脾氣，都是給你慣的。”銀生笑道：“我兒子心氣是高了點，但並不是什麽壞事。”林瑛搖頭說：“到這個時候了，你還護著他。”

  銀生和林瑛忙碌了一上午，快到中午吃飯的時候，海榮和玉姍到了。夫妻倆一進門，豆豆笑嘻嘻跑到他倆跟前，叫一聲叔叔，又喊一聲嬸嬸，玉姍從包裏拿出一塊巧克力，豆豆樂嗬嗬接了過去。海霞和玉姍也親熱，伸手撫一下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笑著問豆豆說：“嬸嬸肚子裏是弟弟？還是妹妹？”

  豆豆大聲回答道：“是妹妹。”海霞立刻說：“你喜歡妹妹，可是嬸嬸喜歡弟弟。”玉姍笑著說：“我也希望是個女孩子。”林瑛在旁說：“還是生女孩好，兒子長大了都是討債鬼，還要受他們的氣。”海榮察覺到她今天的神情不對，說話語氣也不一樣，連忙問：“是不是又和弟弟慪氣了？”林瑛回答說：“我哪敢和他慪氣？我現在怕他。”銀生瞪她一眼，說道：“怎麽這麽說話？”他讓海榮和玉姍坐下來，把前日雅芬和秦剛來辭行，雲仙順便來做媒，還有昨日海福去相親的事說了。

  海榮聽了事情經過，立刻說：“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戀愛本身就要兩相情願，弟弟不願談下去，強迫他也沒有用。”銀生說：“可是你娘的意思，想讓你們兩個勸勸海福，最好叫他再約人家一次。”海榮點頭說：“這是當然的。”然後問道：“怎麽不見他呢？”銀生說道：“他寫作入迷了，一大早就起來寫稿子，吃了早飯進屋，到現在還沒出來過。”

  林瑛和海霞這時端飯菜上桌，銀生對豆豆說：“你去叫二叔出來吃飯。”豆豆轉身進了裏屋。一會兒海福和豆豆從裏屋出來，海福招呼了哥哥和嫂嫂，海榮把他拉在身邊，說道：“坐下來吃飯吧。”海福於是在他身邊坐下，海榮對他說：“你前些日子發表的那篇知青題材的小說，寫得真不錯。可是我奇怪了，你沒去上山下鄉，對知青生活怎麽這麽熟悉？”海福微微一笑，回答說：“你不就是知青嗎？還有國梁，雅芸和雅芬。我們車間裏也有好幾個回城知青，他們經常講自己插隊的生活經曆，這些我都聽著呢。”

  海榮點頭說：“你還真行。”接著又說道：“你還沒寫過愛情題材的小說，什麽時候寫一篇愛情小說？”海福搖頭說：“我沒有這方麵的經曆，也沒有什麽故事，暫時還寫不了。”海榮笑道：“既然沒有愛情經曆，更應該去休驗。姑媽給你介紹的女朋友，你怎麽一下就回絕人家？”

  海福一下醒悟，對海榮說道：“你拐著彎兒，原來是教訓我。”海榮回答道：“我既然知道了，當然要關心。”接著又說：“聽說那個女孩長得不錯，你到底哪點不喜歡人家？”海福搖頭道：“怎麽說呢？我問他愛看什麽書？她回答我說，書有什麽好看的？我問她平時有什麽愛好？她回答我說，愛好吃話梅。”

  海福的話還沒說完，海霞噗哧一聲笑，差點把飯噴出來。玉姍忍住笑說：“那女孩個性也是直率的，不會裝腔作勢。”海福搖頭說：“這些我也忍了。可是後來發覺她的動機不對，問我是不是幹媽在美國？又問我是否打算去美國？聽她的言下之意，是衝這層海外關係來的。我怎麽能交這種女朋友？”海霞也附和道：“對的，這種女朋友不交也罷。”

  銀生聽海福這一說，連忙說道：“可是你回來後沒說這些，要是說了，我也不會讚同的。”海福回答說：“既然不想交往，背後說人家缺點沒什麽意思。你們一定要問，我也隻好說了。”海榮對林瑛說：“弟弟的看法是對的，這種女孩無論如何不合適。”

  林瑛隻得說：“既然他想好了，那就由著他吧。可是我不知道什麽樣的女孩，他才看得中？”海霞笑道：“三哥看得中的女孩，一定是能讓他怦然心動的。”林瑛沒好氣地說：“你也學會文縐縐了？還要怦然心動呢。”海霞嘟嘴說：“我沒說錯呀。”她轉向玉姍說：“嫂嫂：你和二哥頭次見麵，有沒有怦然心動的感覺？”玉姍笑道：“妹妹說的沒錯，我和海榮頭時見麵時，我承認怦然心動了。”

  海霞笑著追問說：“他哪點讓你怦然心動了？”玉姍紅了臉說：“我頭一次見他，是在我爸的病房裏。那天我走進病房時，看見有個人高馬大的青年，正彎著腰給我爸喂湯。我爸雖然有兩個兒子，但是從來沒有這麽伺候我爸的。當時雖然隻見了他的背影，但是霎那間我怦然心動了。”

  海霞聽了直拍手，笑著對海榮說：“想不到你還有這麽個本領，是怎麽學來的？”林瑛笑道：“這有我的功勞，那天是我煲了鴿子湯，他才有喂湯的機會。”海榮紅了臉說：“歸根結底要謝我爸。玉姍爸來崇明工作時，爸爸一再叮囑我，鄭伯伯不僅是長輩，還是出生入死的老革命，要我處處尊重他。真因為這樣，玉姍爸才對我留下好印象，才會答應玉姍嫁給我。”他問銀生說：“爸說是不是？”銀生這時笑得眯縫了眼，一個勁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