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生和林瑛回到家時，海福和豆豆還沒有睡，林瑛埋怨海福說：“這麽晚了，怎麽還不讓豆豆睡覺？”海福回答說：“他一定要等你們回來。”然後問道：“舅舅是不是解放了？”林瑛高興地說：“他的冤案平反了，這下徹底翻身了。”海福頓時高興，問道：“我什麽時候去見舅舅和舅媽呢？”豆豆在一旁說：“我也要去見舅公和舅婆。”林瑛回答說：“等到星期六去吧，家寶星期六也去。”銀生在旁說：“星期六晚上，我們全家去，叫海榮和玉姍也一起去。”

  海福和豆豆回房去睡覺，夫妻倆也進了房裏。這一夜，林瑛興奮得難以入眠，在枕頭上一遍遍重複那句話：“我們林家出頭的日子終於到了。”第二天起床後，她抑製不住激動，一早就往招待所打電話，同哥哥和嫂嫂聊天，一聊就是老半天。

  林瑛在第二天又打電話，陳秋月在電話裏告訴她，說林少雄和他的妻子淑芬，星期六乘坐飛機來上海，他們到時也住在市委招待所。另外星期日這天，在離招待所不遠的一家賓館，已經預訂好酒席，一是為林少雄和淑芬接風，二是想讓大家聚一起，好好慶祝一下。陳秋月吩咐林瑛，家裏的孩子個個要到。

  聽見十多年沒見麵的，如今當了京官的兄弟，要和妻子飛來上海，林瑛心裏更是樂開了花，同銀生商議說，星期六全家去招待所，去同林少雄夫妻倆見麵。銀生想了想說：“他們兄弟倆已二十多年不見麵，這次見麵肯定有許多話要說，最好別去打擾，讓他們單獨敘話。反正星期天大家要聚會，我們幹脆星期天去。”林瑛想想也有道理，於是又往招待所打電話，把銀生的想法對陳秋月講了，說好星期天全家去參加聚會。

  海霞在星期六回到家裏，進門後見林瑛滿臉喜色，剛想問她有什麽開心事，林瑛已把林少華和陳秋月回到上海的事說了。豆豆在旁喜滋滋地說：“我們明天要去賓館吃飯。”他不知道賓館是怎樣的，問海霞說：“你去過賓館嗎？”海霞揺頭說：“我沒有去過，全家人都沒有去過。”豆豆又問：“賓館裏好玩嗎？”海霞說道：“那兒不是一般人去的地方，當然好玩了。”林瑛樂嗬嗬對豆豆說：“明天穿上過年穿的新衣服，我們去賓館開眼界，大家好好樂一樂。”

  第二天早上，一家人吃了早飯後，林瑛督促大家換了整齊衣服，等到一切就緒後，遲遲不見海榮和玉姍到來。林瑛嘀咕說：“關照他倆早些來的，怎麽到現在還不來？”銀生在旁說：“你也太心急了，他們總得收拾好了再出門。”

  過了一會後，海榮和玉姍到家了，玉姍今天嘴唇抹了口紅，打扮得漂漂亮亮。林瑛笑著說：“我們新媳婦一露麵，二個舅舅不知有多高興呢。”玉姍聽了羞得滿臉通紅，林瑛一揮手說：“我們快去吧。”一家人於是興高采烈地出門。

  一家人來到招待所時，國棟一家已經先到了，麗萍的母親今天也來了，坐在沙發上同親家說話，看見銀生一家到來，他們連忙起身相迎。銀生讓孩子們，上前見過林少華夫婦和麗萍的母親，林瑛把玉姍和豆豆拉到跟前，笑著對哥嫂說：“這是海榮的新娘子和海光的孩子。”陳秋月高興地撫一下豆豆的頭，林少華握住玉姍的手說：“聽說你爸身體不太好，請代我向他問候。提起我的名字，他可能認識我的。”玉姍笑著說：“謝謝舅舅，我一定會帶到。”

  林瑛這時不見兄弟，連忙問：“少雄和淑芬呢？”陳秋月回答說：“他倆住在另一幢樓裏，昨晚與老林說話，一直說到大半夜，現在可能還沒有起床。”國梁在旁說：“要不要我去喊？”林瑛忙說：“別去喊，讓他們多睡一會。”

  大家在沙發上坐下，剛喝了幾口茶，林少雄和妻子淑芬各拎一隻手提箱，在門口出現了。銀生和林瑛迎上去，林瑛喊了兄弟和弟媳，早已激動得熱淚盈眶。林少雄和淑芬也激動，握住銀生和林瑛的手，互相問候了一番，然後來到眾人跟前。

  這時會客室裏已擠滿了人，沙發不夠坐，國棟和國梁起身給林少雄和淑芬讓座。林少雄夫婦倆坐下後，麗萍領著自己的娘，上前來招呼他倆，麗萍娘不善說話，寒暄了幾句回到座上。接著海榮和玉姍，海福和海霞也上前，叫過了舅舅和舅媽。

  林少雄望著眼前的外甥和外甥女，高興地說：“一轉眼功夫，孩子都成大人了。”然後傷感地說：“唯獨少了我的大外甥，太可惜了。”林瑛把豆豆拉到他倆跟前，教豆豆說：“快叫舅公和舅婆。”豆豆瞪著兩隻眼珠，怯生生地叫過林少雄和淑芬，林少雄抱住他說：“他就是海光的孩子？”欣喜地對妻子說：“這孩子是個神童呢，他和家寶同歲，已經念五年級了。”

  淑芬聽林少雄這麽一說，連忙拉住豆豆的手，驚喜地說道：“這孩子得好好培養，將來可有前途了。”林少雄笑著對豆豆說：“你要好好學習，將來爭取考清華、北大。”又說道：“頭一次見你，我沒帶禮物來。”說著從中山裝口袋裏拿出一支鋼筆，笑著對豆豆說：“希望你好好學習，這支筆送給你。”豆豆接過了鋼筆，林瑛對他說：“快謝謝舅公。”豆豆於是開口說：“謝謝舅公。”

  海福和海霞站在沙發旁，倆人望著正在和麗萍母親交談的大舅和大舅媽，不禁想起那年大舅回家時的情形，雖然已時隔十多年，但是一幕幕情景仿佛仍在眼前，不過他們都已變老，頭發全白了。再看跟前的二舅，雖然比從前發福不少，但仍是氣度軒昂，身邊的二舅媽頭次見到，她容貌清秀，留著齊耳短發，戴一副秀琅架眼鏡，她是個大學教授，言談舉止都透著知識女性的嫻靜。

  林瑛這時問淑芬說：“怎麽沒讓國強和國盛一起來？”淑芬笑笑說：“國強在吉林上大學，他是沒空來的。國盛今年也要高考了，學習放鬆不得，所以沒讓他來。”林瑛點頭笑道：“我們林家孩子，將來一個個都有出息。”

  林少雄指著海榮兄妹說：“他們也個個出息。”然後問海榮說：“你現在是區團高官？”海榮笑著點了點頭，林瑛連忙說：“海榮在勞動節要舉行婚禮，你這個當舅舅的，到時能不能來喝喜酒？”林少雄回答說：“我很難抽開身的，恐怕來不了。”林瑛裝做生氣說：“你是官當大了，不把我這個窮酸姐姐放在眼裏？”林少雄連忙說：“姐啊，小弟不敢呢。昨夜還和哥哥嫂嫂說起，你是我們林家的大功臣，有你和姐夫的照顧，國棟和國梁才有今天。”接著又說：“雖然不能來吃喜酒，但是賀禮我帶來了。”林瑛笑著說道：“那你還不拿來讓我看。”

  林少雄打開了沙發旁的手提箱，從裏麵拿出來一套西裝。他對海榮說：“這套西裝是我前年出國考察時做的，才穿了一回，今年穿覺得太緊了。你穿上試試看，合身不合身？”

  海榮當即脫掉外麵的滌卡中山裝，穿上西裝一試，倒是蠻合身。林瑛在旁摸一下衣服的料子，笑著說：“還是毛料的，顏色也不錯。這下好了，現在青年人結婚，都時興穿西裝，你不必特地去買了。”接著說道：“還要配根領帶呢。”林少雄忙說：“我也帶來了。”他從箱子裏拿出一條深紅色領帶，交給海榮說：“結婚時戴紅色領帶，喜氣一點。”

  淑芬這時也打開手提箱，從裏麵取出樣東西，抖開來看時，原來是條駝色羊絨披肩。她走到玉姍跟前，把披肩圍在了玉姍身上，笑盈盈說道：“這是少雄從國外帶回來的洋貨，你這身材披著它正好，還有晚上看書時，披著它肩膀不會受涼。”玉姍撫摸著披肩，激動地說：“謝謝舅媽。”林瑛已樂得合不攏嘴，連忙對淑芬說：“這禮太重了。”林少雄笑道：“姐啊，這話是見外了呢。”

  林少雄夫婦和銀生一家說笑時，陳秋月走到林瑛跟前說：“已過十一點鍾了，我們該去賓館吃飯了。”林瑛點頭說好，讓海榮和玉姍，把衣服和披肩裝進兩隻袋子裏。

  大家走出招待所，十來分鍾就到了賓館，一行人走進去後，兩個笑容可掬的服務員迎上前，把眾人引進電梯裏，然後把大家領到了樓上的一間宴會廳。隻見裏麵布置得富麗堂皇，地板是打過蠟的，腳踩上去像有滑冰的感覺，廳裏除了牆邊放一排沙發和茶幾，中間擺了一張大圓桌。那張鋪著台布的圓桌好大好大，海福和海霞從來沒有見過。豆豆更是驚訝得不敢出聲，今天他頭一次走進高樓，頭一次乘電梯，頭一次見到這麽氣派。

  當林少華和陳秋月坐在沙發上，同銀生和林少雄說話時，服務員上前問：“人是否到齊了？是否可以上菜？”一旁的國梁點頭說：“人已到齊了，開始上菜吧。”

  一眨眼功夫，服務員舉著托盤進廳裏，在桌上擺了十幾個涼盆。國棟和國梁招呼大家入座，於是大家圍著大圓桌團團坐下。兩個服務員開了二瓶紅葡萄酒，上桌前來斟酒，輪到銀生跟前時，銀生望一眼酒瓶裏的紅色液體，連忙用手遮住了高腳杯，對服務員說：“我不喝酒的，給我倒杯茶就行。”一旁的林少雄說：“姐夫：今天多少得喝一點。”林瑛知道銀生的毛病，他從幹校回來後，在飯桌上不能見血紅色的東西，家裏平時連紅乳腐、紅莧菜都不上桌，連忙對服務員說：“他不喜歡紅色的，有沒有白色的？”服務員於是開了瓶白葡萄酒，往銀生的杯子裏斟酒。

  林少華對兩個服務員說：“辛苦你們了，我們有事再叫你們。”兩個服務員點了點頭，一起退到門外去。豆豆此時雙手放在背後，像坐在課堂裏一樣，從來沒見過這麽多人，圍坐在一張桌子前，他暗暗數了數，一共有十六個人。

  林少華站起身來，端起酒杯說道：“今天我們終於聚在了一起，心裏有千言萬語，但是來不及一一細說。”接著走到麗萍母親跟前，說道：“親家母：我和秋月不知道怎麽感謝你？這麽多年來，你幫我們帶大了孫子，幫我們支撐起這個家。這頭一杯酒，我先要敬你。”麗萍母親連忙站起身，說道：“親家言重了，我不過是盡我的本份，這是應該做的。”兩個人碰了杯，令海福驚訝的是，不等林少華喝完一口酒，麗萍母親已揚起脖子，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心裏不由暗想，這老婦人看來也是有經曆的。

  林少華回到座位後，陳秋月對國棟和國梁說：“今天這場合，你倆也應該說幾句話。”國棟和國梁於是站起身，國棟先開口說道：“自從媽媽跟爸爸去了農場，平時一直照顧我和弟弟的，是姑媽和姑父。我們每年過年都在姑媽家裏，姑媽每星期都來看我和弟弟。”

  林瑛這時嚷道：“這都是小事，你說說我最大的功勞是什麽？”國棟紅了臉說：“你把麗萍介紹給了我，還幫我成了家，我和麗萍永遠不會忘記的。”桌上人聽了都大笑，國梁也開口說：“我去安徽插隊後，姑父要我不要放棄學業。當時我不明白，現在想想全靠姑父當時的提醒。在恢複高考前，叔叔第一時間通知了我，給我寄來了參考書，姑媽又找了老師，幫我複習功課。我不會忘記的，我能順利考取大學，離不開大家對我的關心。”兄弟倆說話時一臉真誠，林少華和陳秋月邊聽邊點頭，國梁話說完後，夫妻倆舉起酒杯說：“孩子們說的都是真心話，我們代他們給大家敬酒。”於是一桌子人站起來，互相碰了杯，陳秋月接著招呼大家說：“大家吃菜，千萬不要客氣。”

  豆豆抿了一小口葡萄酒，覺得嘴裏微微發澀。他瞪眼望著麵前的大圓桌，圓桌中央還有隻圓台，菜碟擺在圓台上麵，奇巧的是那圓台可以團團轉，想夾什麽菜，隻要轉動圓台，那菜碟就會到麵前來。上桌的十幾碟花色各異的冷盤，他從來沒有見過，覺得有些眼花繚亂。家寶坐在自己外婆身邊，他指著桌上的菜，一會兒要吃這，一會兒又要吃那，外婆忙不迭地為他一樣樣夾菜。豆豆沒有這般嬌縱，他坐在海霞和海福中間，海福問他想吃什麽？他回答不上來，海霞把半隻烤乳鴿夾到他盆裏，他咬了一口，頓覺這是有生以來的第一口美味。

  隻一會兒功夫，桌上的冷菜已所剩無幾。這時候五、六個服務員，每人托一隻盤子，排隊走到桌前，把熱菜端到了桌上。豆豆見了這陣勢又目瞪口呆，陳秋月轉動圓台，要大家每樣都嚐嚐。海霞為豆豆舀了勺碧螺春蝦仁，豆豆今年去鄉下吃過蝦，可眼前的蝦是去了殼的，吃進嘴裏是另一種滋味。海福為他夾了隻蟹粉獅子頭，他咬了一口，海霞問好吃不好吃？他回答說：“太好吃了。”兄妹二人忍不住笑。熱菜又連著上了幾道，服務員還往每人麵前放了一套刀叉。

  銀生問國棟說：“怎麽還要上西菜？”國棟笑著說：“我小時候跟爸媽吃過一次牛排，到今天還沒忘記。看見這兒有牛排，給每人點了一份。”然後對陳秋月說：“你喜歡吃的魚翅，我也點了，”陳秋月點頭說：“喜歡吃的盡管點，今天就是要吃得開心。”

  不一會兒，服務員在每人麵前，端上來一塊牛排。海福頭一回吃西菜，從來沒用過刀叉，看見舅舅和舅媽們，還有麗萍的母親都拿起了刀叉，而且動作很嫻熟，便也學他們的樣，然後叫豆豆也學自己的動作。豆豆笨拙地用餐刀切開牛排，突然發現裏麵有血絲，連忙說：“還沒有燒熟。”

  國棟和國梁聽了哈哈笑，林瑛也笑道：“你是個洋盤，全熟了就嚼不動了。”那牛排聞著很香，豆豆切了一小塊放入嘴裏，嚼了嚼卻不敢往下咽，他推開盆子說：“我不要吃這東西。”海霞連忙說：“小傻瓜，這是好東西，你不吃，我來吃。”海福也切了一塊，吃進嘴裏後，覺得遠沒有紅燒肉好吃，看見海霞吃得津津有味，問她說：“你怎麽像外國人一樣？”海霞笑道：“飲食也是一種文化，若要接受西方文化，先要接受西餐。”海福搖頭說：“這是假洋鬼子的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