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豆豆開學後，海福一點也不敢掉以輕心，每天下班回家，先要檢查他的作業，還要幫他預習明天新課的內容。好在豆豆的記憶力和理解力都強，一下子跳到五年級，學習上也不太覺得吃力。銀生每隔幾天要打電話，同學校裏的王校長聯係，詢問豆豆在班裏的情況。王校長告訴銀生說，豆豆在新的班級裏，學習成績很穩定，班上的老師和同學都喜歡這個小同學。銀生聽見這麽說，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

  銀生這天在飯桌上問孫子說：“開學已一段日子了，你目前適應了沒有？”豆豆想了一會，回答說：“有一點不適應。”銀生忙問：“是什麽不適應？”豆豆回答說：“班裏的同學都是自己上下學，可是好婆還要每天接送，我已是五年級學生了，覺得挺別扭的。”銀生笑著說：“你雖然是五年級學生，可是年齡還不到。好婆擔心你過馬路不安全，所以一定要接送。”豆豆嘟嘴說：“我們班的班長是個大姐姐，她挺喜歡我的，說好婆不接送我的話，她會每天陪我上下學。”銀生聽了連連搖頭，他對豆豆說：“阿爹也不放心，無論如何得讓好婆接送，直到你小學畢業為止。”豆豆聽了驚呼道：“還要接送啊？”

  祖孫倆在說話時，突然電話鈴聲響，海福起身去接電話，隨後對林瑛喊：“是國棟打來的，有事情要告訴你。”林瑛連忙接過電話，話筒剛貼到耳邊，頓時喜形於色，驚喜地大叫：“是真的？太好了！”連忙示意海福拿過筆和紙，邊聽邊在紙上記著什麽。

  林瑛掛斷電話後，跑到銀生跟前，眉飛色舞地大嚷：“我哥哥和嫂嫂回來了！”銀生愣了一下，林瑛把紙條遞給他看，說道：“他們三小時前到了上海，組織上安排他們住進了市委招待所，這是招待所地址。”銀生一下子欣喜，倏地站起來，嘴裏連說三聲：“好了！好了！好了！”林瑛又說道：“國棟他們剛接到消息，全家正要去招待所，通知我們也去。我們快去吧。”銀生點頭說好，立刻要動身。

  豆豆見他倆這般高興，還沒吃完飯就要出門，於是說：“我也要去。”銀生看了一下手表，搖頭說：“我們說不定很晚回來，你明天要上學的，還是別去了。”然後關照海福說：“你在家裏陪豆豆，讓他做好作業早點睡。”林瑛從裏屋換了衣服出來，對海福說道：“他們回來後不走了，你改日去見他們吧。”海福點了點頭，問道：“要不要打電話告訴哥哥？”林瑛想了想說：“別去打擾他了，反正他明日要回家的。”海榮自從領了結婚證後，一直住在玉姍家裏，抽空來家裏問個安，也不來家裏吃晚飯。

  夫妻倆出門後，豆豆問海福說：“好婆的哥哥和嫂嫂，就是家寶的爺爺和奶奶？”海福點頭說是，豆豆又問：“他們一直在哪？為什麽家寶從來沒有見過他們？”海福回答說：“他們一直在很遠的地方。你年紀還小，告訴你也不懂。”然後說道：“你去看一會電視，等我洗好了飯碗，我們再溫習一下功課。”豆豆於是進前屋去看電視。

  銀生夫妻倆換乘了二輛公交車，風風火火趕到市委招待所，來到服務台向服務員打聽。服務員問了幾句話後，領他倆穿過一座花園，來到一幢爬滿常春藤的小樓前。林瑛遠遠望見小樓門口的台階上，有個花白頭發的老婦人正抬眼向四處張望，再定睛看時，那個老婦人分明是自己的嫂子，於是揚手大喊一聲嫂嫂，不顧一切地奔向前去，銀生也大步上前。

  台階上的老婦人真是林瑛的嫂子陳秋月，看見林瑛奔上前來，她張開雙臂抱住林瑛，大喊一聲小妹，早已是淚如泉湧。銀生也到了跟前，張口就問：“林先生呢？”陳秋月拭一下眼淚，笑著說道：“老林在屋子裏，我知道你們快到了，出來等你們。”林瑛這時問：“國棟他們還沒有到？”陳秋月回答說：“還沒呢。”銀生說：“他們離這兒遠，一會兒也要到了。”說話時，陳秋月領他們到走廊裏，推開了一扇房門。

  三個人走進了一間像是會客室的屋子，裏麵擺著一排沙發，還亮著盞落地台燈，有個熟悉的身影坐在沙發上，正湊著燈光看報紙。聽見腳步聲後，他放下報紙站了起來，銀生已快步上前，握住他的雙手，大叫一聲林先生。林瑛也大叫一聲哥哥，眼淚撲簌簌直掉。

  林少華同那年離家時的變化不大，隻是頭發已全白了。陳秋月對他說：“妹妹和妹夫先到，孩子們也快到了。”他笑著點頭說好，這時有個服務員進門，沏了茶後端到茶幾上，林少華對他們說了聲謝謝，服務員微笑著退出門去。

  四個人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林瑛仔細打量一下兄長和嫂子，發覺倆人雖然頭發都白了，但是精神看上去還不錯。銀生激動地問林少華說：“你是徹底平反？還是留有什麽尾巴？”林少華笑著回答說：“冤情徹底洗清了，沒有留一點尾巴。”林瑛聽了心裏大喜，笑著問道：“怎麽沒趕在春節前回來？要是春節能一家團聚，那更開心了。”陳秋月笑著說：“老林那時的體重不夠格，所以沒趕上回來過春節。”銀生聽了不解，問道：“這和體重有什麽關係？”陳秋月回答說：“春節前老林很消瘦，體重隻有一百零一斤。聽說上麵領導下了命令，一定要讓老林回家時，體重增加到一百十斤以上。所以前段日子天天吃小灶，他重了十來斤，我也重了七、八斤。”

  陳秋月說話時，臉上露出了難以掩飾的苦笑。銀生又問：“你倆現在身體情況如何？”林少華回答說：“還可以，我除了血壓高些，沒有別的病。秋月心髒不太好，已是老毛病了。”林瑛又問：“你倆這次是怎麽回來的？”林少華回答說：“組織上特地派人護送我倆，下了火車後，直接到了這裏。”

  四個人談得熱烈時，房門被推開了，國棟夫妻倆和國梁領著家寶進門來。國棟和國梁幾步奔到父母跟前，喊了一聲爸媽，一下子哽咽了起來。林少華和陳秋月站起身，一人抱住一個兒子，都禁不住老淚縱橫，直到麗萍上前喊了聲爸媽，老兩口方才明白過來，眼前站著的是自己的兒媳，於是一人握了兒媳一隻手。陳秋月傷感地對麗萍說：“我的好媳婦，這些年委屈你了，辛苦你了。”

  一家人悲喜交加時，家寶呆立在一旁，瞪大雙眼注視著兩個白發老人，注視著眼前的一幕。林瑛推他一下，對他說：“你天天想爺爺和奶奶，快喊人啊。”家寶醒悟過來，開口叫了爺爺和奶奶。

  林少華聽見孫子叫，轉過身來抱住了孫子，喜極而泣道：“我的好孫子，從你從生那天起，爺爺和奶奶就天天想你。”陳秋月撫一下孫子的臉，含淚笑道：“我們家寶像國棟小時候。”他問家寶說：“是不是已經上學了？”

  林少華拉孫子在自己身邊坐下，陳秋月拉媳婦坐在自己身邊，國棟和國梁也坐了下來。林少華激動地說：“看見你們有今天，我實在是太高興了。”陳秋月抹著眼淚說：“這要感謝小妹和妹夫，沒有他倆，哪有孩子們的今天？”她對兩個兒子說：“你們這輩子不能忘了，你們要感恩。”國棟和國梁連連點頭。林少華問國梁說：“是不是馬上要大學畢業了？”國梁點頭說是，林少華又問：“畢業後準備幹什麽？”國梁回答說：“還要等分配呢。”然後說道：“你回來了就好，幫我出出主意。”

  陳秋月這時問身邊的兒媳說：“你媽媽身體還好嗎？”麗萍回答說：“她身體還可以。”又說道：“她也想來見你們，我們怕她腿腳不便，天黑走路不快，所以勸她改日來見。”陳秋月連連點頭，她對林少華說：“我們抽空回家一次，好好謝謝親家母，是她幫我們支撐了這個家。”然後問麗萍說：“你們現在怎麽住？”麗萍回答說：“前房間多放了一張床，讓我媽媽睡，弟弟和家寶睡亭子間裏。”

  陳秋月問了麗萍話後，國棟開口問父母說：“你們什麽時候住到家裏來？”陳秋月回答說：“你爸向組織上談了家裏的住房條件，所以才安排我們住這裏的。看來要在這裏多住一段時間，等待組織上為我們安排住房。”

  兄弟倆聽了頓時大喜，國梁喜不自禁地說：“太好了！這才是徹底翻身呢。”家寶偎依在林少華懷裏，歪過頭問道：“爺爺：我們是不是還能住大房子？”林少華摟著自己的孫子，笑著說道：“是真的，我們一家人再也不分開了。”

  看著一家人劫後重聚的場麵，銀生感慨地說道：“終於等來了這一天，可是那段日子實在太長了。”陳秋月說道：“我離家也十六年了，何況老林？”林少華的神情一下變得凝重，歎聲氣說：“我們還算幸運的，有許多老同誌沒等到這一天，就像我的那位老領導。”

  銀生知道他口中的老領導指的是誰，連忙問：“莫非他？”林少華傷感地點頭，接著又說道：“聽說過些日子，北京要為他舉行追悼會和骨灰安放儀式，我也想去北京參加。”

  說起那些心酸事，一屋子人唏噓不已。陳秋月這時問林瑛說：“海光的孩子是不是回到你們身邊了？”林瑛點頭說是，提起海光她又眼淚直淌，對兄嫂說起了，海光當年瞞著家裏去黑龍江插隊，一去二年多不回家，為了救二個學生，舍棄了自己的性命。以及劉嬋娟為了海光的遺腹子，吃盡千辛萬苦，後來在貧病中撒手人寰。接著又說：“我家豆豆和家寶同年出生，這孩子很聰明，上學念了一個學期，學校裏讓他一下跳到了五年級。”

  林少華聽了傷感地說：“海光從小聰明，他要是今天在，肯定有一番作為的。他留下的這個孩子，天賦這麽好，一定要好好培養才是。”然後對身邊的家寶說：“你得向豆豆學習，好好讀書，長大後成為有用之材。”

  家寶平時最惱的是，有人拿他的學習和豆豆做比較，加上林瑛以前是寵著他的，自從豆豆出現後，取代了自己在林瑛心目中的位置，這孩子心中便有了幾分妒意。聽見又提起豆豆，他故意嚷道：“我要撒尿了。”陳秋月指著臥室的門說：“你自己去吧，衛生間在臥室邊上。”家寶於是從林少華身邊掙脫開，撒腿向臥室奔去。

  家寶離開後，林少華問起了銀生和林瑛的近況，還有家裏三個孩子的近況。銀生於是把自己在局長任上，林瑛為了讓海榮回來工作，已經提前退體了，以及三個孩子的情況，都告訴了他倆。林少華聽了連連點頭，說道：“你們都不錯，雖然少了一個海光，但是三個孩子都爭氣。”林瑛笑著說：“我們準備在勞動節辦喜酒，你倆回來正好趕上吃喜酒。”林少華笑道：“還真是巧，我趕上了吃外甥的喜酒。”

  說笑時家寶從屋裏出來，興奮地對娘說：“衛生間裏有抽水馬桶，有大浴缸。房間裏還有彈簧床，屁股坐上去會彈起來。”林少華摟住他問：“你沒有見過這些？”他點了點頭，林少華笑著說：“今晚別回去了，讓你住在這兒。”家寶高興地答應，麗萍忙說：“不行呢，他明天要上學的。”林少華於是說：“那麽星期六來，陪爺爺和奶奶住一天，”家寶連忙說好。

  說話時不覺時間已晚，銀生看了一下手表，然後對林少華和陳秋月說：“你倆路上辛苦了，我們明天再談。”大家準備起身時，林瑛問林少華說：“少雄知不知道你回家？”林少華搖頭說：“他還不知道。”接著說道：“我明天給他打電話，我們兄弟二十多年不見了，叫他回上海一次，還想同他一起去爹娘的墓地。”

  林瑛聽了頓時淒惶，開口說：“墓地就別去了。”林少華問道：“怎麽啦？”林瑛垂淚道：“在家寶出生那年，我想去告訴爹娘一聲，誰知到了那兒，看見所有墓地都毀了，已變成了一片棉花田，還開挖了許多溝渠，棺材蓋都擱在溝上，讓人當跳板踩，許多骷髏都裸露在地上，任小孩踢來踢去。”林少華聽了不由悲切，憤憤地說道：“怎麽會有這種無法無天的事？”林瑛回答說：“你不知道外麵的情形，那些年盡幹無法無天的事，活人都受罪，何況作賤死人。”

  大家起身向林少華和陳秋月告辭，國棟依依不舍說：“你們早點休息，我們明天來陪你們。”林少華連忙說：“你們該上班的上班，該上學的上學，晚上有空可以來。”然後說道：“明天組織上安排我倆去醫院檢查身體，這幾天也許很忙，有許多老同誌要來見麵。”銀生問林少華說：“你回來後，有什麽打算？”林少華回答說：“我已向組織上要求，還想再工作幾年，我所經曆過的那些事，不能全爛在肚裏，得貢獻出來。”銀生聽了點頭說：“我也讚同你這想法，相信組織上會考慮的。”

  林少華和陳秋月把大家送到了門口，大家站在門口又說了一會話，銀生和林瑛勸他倆早點休息。臨分手前，他倆摟著家寶親了又親，說道：“好孫子，我們等你星期六晚上來吃飯，然後住在這裏。”家寶聽了高興，連連點頭答應，林少華和陳秋月這才進屋子，大家隨後走出了小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