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三晚上，銀生同兒子和孫子，一起回到了上海。三個人一進門，海霞先摟住豆豆，親熱地問他說：“在鄉下玩得開心嗎？”豆豆高興地回答說：“鄉下可好玩了，老太太要我放暑假再去。”銀生笑著對林瑛說：“我娘見了豆豆，別提有多高興。他在鄉下人見人愛，個個喜歡他。要不是單位裏忙，真想陪他多玩幾天。”

  林瑛端了盆水，讓他們三個洗臉。銀生在洗臉時問：“海榮呢？”林瑛回答說：“還用問嗎？他在玉姍那兒。”接著說道：“他說好回來吃晚飯的。”銀生又問：“玉姍來過嗎？”林瑛回答道：“她大年夜來吃年夜飯了。”豆豆也問：“我舅舅來過嗎？”林瑛說道：“一回家就想你的舅舅，他年初一來過了，說好了明天來看你。”

  銀生從鄉下帶回來不少東西，雞鴨魚肉、年糕團子樣樣都有，他指著一盒黃天元糕團，對林瑛說：“這是蘇州有名的糕團，小狗特地孝敬我娘的，我娘舍不得吃，讓我帶給你吃。”林瑛笑道：“我的福氣怎麽這麽好？”

  林瑛把東西一樣樣收拾好，讓海霞把飯菜端上桌，一邊嘀咕說：“海榮怎麽還不回來呢？”她的話剛落音，海榮已到了門口，進門後問父親說：“好婆身體好嗎？”銀生點頭說：“她身體很好。”然後問道：“你是從醫院裏來？還是從玉姍家裏來？”海榮回答說：“是從醫院回來。”銀生又問：“鄭秋明這幾天情況怎麽樣？”海榮搖了搖頭，說道：“不太好，這幾天胃口越來越差。”銀生聽後皺了皺眉，說道：“我明天抽空去看他。”

  一家人坐下來吃晚飯，海霞讓豆豆坐在自己的身邊，問他說：“喜不喜歡我們老家？”他笑著說：“我喜歡。”海榮說：“他頭一次去鄉下，肯定什麽都新鮮。”豆豆笑著說道：“鄉下過年比上海熱鬧，阿爹還領我去山上，我給老祖宗磕頭了。”銀生笑眯眯說：“老太太等著見他，小年夜前就到了村裏。村裏剛剛通了電，寶生一家也來村裏過年。年初一貴田家請客，小狗家也請客，把我們都請了去。”海福也對海榮說：“許貴田今年可高興了，他在台灣的哥哥來信了，說過段日子要回來探親。”海榮欣喜地問父親說：“你認識許貴田的哥哥嗎？”銀生說：“當然認識，不過將近四十年不見了，他現在已兒孫滿堂，幾個孩子都很有出息。”

  說完在鄉下過年的事，銀生問林瑛說：“新年裏有沒有人來電話？”林瑛回答說：“雲仙來過電話，要你回來後，去她家裏一次，好像有事要同你商量。還有你局裏一個姓張的，一個姓陳的，來電話問你在不在？說要來給你拜年，我回答說你去鄉下了。”接著又說：“前天我收到了嫂子的來信。”銀生連忙說：“秋月來信，這麽重要的事為什麽不早說？快拿給我看。”林瑛連忙去房裏拿出信。

  自從去年春節，林少華從農場裏寄出了，給銀生和林瑛的一封信，此後一直沒有再來過信。銀生急忙看信，看完後麵露喜色說：“北京專門派人到農場，去看望你的哥哥，最近農場裏每隔幾天，給他倆檢查身體，還天天小灶侍候。這是個信號，如果不是平反在即，哪有這般待遇？”

  海福也接過信看，看完後說：“爸爸分析得沒錯，農場肯定得到了上麵的指示，所以才調養他們身體。”林瑛心花怒放地說：“盼星星，盼月亮，我就盼著這天。”海榮笑著說：“舅舅和舅媽回來後，見到國梁在念大學，孫子也已上學，他們有多高興？你是個大功臣。”林瑛擦一下眼睛說：“誰想當這功臣？我是實在沒有辦法。”然後說道：“不管這樣，我也對得起自己良心了。”

  一家人吃完飯後，銀生把豆豆拉到身邊，他幾天沒有看報紙，拿了幾張報紙坐在桌前看。海福這時背著包從裏屋出來，對銀生和林瑛說：“我去秦老師家裏，今晚睡在那兒，明天直接去上班。”銀生望他一眼說：“你去那兒寫稿，別寫得太晚了。明天沒人叫你，新年裏頭一天上班，不要遲到了。”海福點頭應了聲，向豆豆揮了揮手出門去。林瑛在背後嘀咕說：“他現在有自己的家了。”銀生聽了覺得刺耳，狠狠瞪她一眼，林瑛連忙住口。

  海福騎自行車來到秦嵐留給他的屋子，海榮和海霞都在家時，他來這兒睡覺，晚上還能靜心寫稿。他進門前照例先去開信箱，今天信箱裏有一封秦嵐的來信，一個多月沒有收到秦嵐的信了，他拿到信後十分激動，急忙進屋去看信。

  他坐下來拆開信封，先看到一張照片，隻見照片上的秦嵐笑得很燦然，她穿一件米色風衣，手裏拿一隻坤包。她的身旁站是一個中年男子，那個男子西裝革履，也戴一副眼鏡，看上去很儒雅。照片的背景是座哥特式建築的教堂。他仔細端詳一會照片，趕緊拿起信看，秦嵐在信中寫道：

  “親愛的孩子：我結束了二個星期的旅行，今天回到了家裏，到家後先給你寫信。在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正好是農曆新年，不知你有沒有去鄉下過年？

  “我的孩子，在我寫這封信的時候，我心裏非常激動。我要告訴你，從家裏帶到紐約的那把小提琴，已經找到了新的主人。哦，他就是照片上的那個紳士，中文名字叫簡方良，就是我在第一封信中提到的，我第一次去當地教堂時，開車帶我去的那個鄰居。他是州立大學的教授，而且是個熱心人士。我到達紐約後，在安家過程中，他給了我許多幫助。Mr簡（我這樣稱呼他）是出生在美國的華裔，他五年前喪妻，家裏兩個女兒都結婚了，小兒子大學還未畢業。現在回想起來，這一切仿佛都是上帝的有意安排。在我住進新家的頭一天，清晨去戶外的林蔭道散步，一個正在晨練的男子迎麵跑過來，他微笑著向我招呼，在我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接著又用中文向我招呼。當時他笑容可掬，在向我招呼時，紳士般地彎腰鞠躬。當時我一下子很激動，這是我踏上這片陌生的土地後，頭一次聽到有人用母語向我招呼。

  “這就是我初識Mr簡的情形。在以後的日子裏，當我每天清晨去戶外跑步，總會在林蔭道上遇見他，我們天天彼此招呼，然後漸漸熟悉了起來。我初來陌生地方，有許多事情都不懂，每當遇到些麻煩事，少不了要向他請教，他非常熱心，一次次給了我許多幫助。

  “有一天從教堂出來，他開車送我回家，在門外停車時，我邀請他進屋喝咖啡，他欣然接受了。走進客廳後，我讓他在沙發上坐下，自己去廚房煮咖啡。當我端著咖啡進客廳時，發現他站在玻璃櫥前，正在打量玻璃櫥裏的那把小提琴。他笑著問我說，可不可以看看那把琴？我於是打開櫥門，把琴拿到了他麵前。他打開了琴匣，試了幾個音後，笑著對我說，這是一把很不錯的琴，問我是不是很久沒有使用過？我點了點頭，他隨後一邊調弦一邊試音。

  “不一會兒，一曲熟悉的梁祝小提琴曲，在客廳裏驟然響起。霎時間我熱血沸騰，萬萬沒有想到在異國他鄉，竟然有人在我跟前演奏，這段令我刻骨銘心的曲子。上帝啊，站在我跟前拉小提琴的人，他的琴聲簡直就像我已死去的丈夫！聽著梁祝的曲子，我終於抑製不住自己，坐在沙發上眼淚嘩嘩直流。琴聲突然停了下來，他彎下腰問我說：“你怎麽哭了？”我於是把這把琴的故事，還有陳誌高的經曆，流著眼淚在他麵前說了。沒想到他也是個善感的人，聽著我的敘述，他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倒讓我很不好意思。我對他說了聲對不起，他用英語對我說：“能與朋友分享痛苦，這是種崇高的友誼。”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言論，感動得笑了。

  “從此以後，每星期從教堂回來，我都邀請他進屋喝咖啡。在喝咖啡時，他總會在我跟前拉小提琴，我太享受這種氛圍了，隻是我時常要忍不住流淚。有次我又流淚時，他放下琴來，一下子抱住了我，一遍遍親吻我的臉頰，像是要吮吸盡我所有的眼淚。我也抱緊了他，任他灼熱的嘴唇不停地親吻。上帝啊，我不得不承認，我愛上了這個男人！

  “親愛的孩子：媽媽紅著臉告訴你，這是我來到這陌生地方後，我新生命的重新開始。這次去旅行，也是Mr簡提議的，而且他全程陪著我，因為他已向我求婚，我已經答應他了。再過些日子，我們要去教堂舉行結婚儀式。

  “親愛的孩子：你近來好嗎？我天天在想念你，你收到信後，請盡快給我回信。另外請代我向你的祖母，你的父母親，以及全家人問好。海霞的學習情況怎樣？請她務必努力學習。來到紐約的這一年裏，我深深感覺到，我們國家的科技文化，如果與歐美相比，差距實在太大了，要改變這種落後狀況，希望在年輕一代身上……”

  他看完信後，一下子感到振奮，內心的喜悅久久不能平靜，推開窗戶吸了一支煙，然後坐下來給秦嵐寫回信，他在信中寫道：

  “親愛的媽媽：今年我又去鄉下過年，今天剛從鄉下回來。晚飯後我來家裏開信箱，終於盼到了您的來信。媽媽：讀了您的來信，我由衷為您感到高興。孩兒不在您的身邊，我最擔心的是，您獨自在異鄉會感到孤獨。感謝全能的上帝，在您身邊降臨了簡叔叔這樣的好人，這是天賜良緣，也正是我的願望，我為您感到高興。請代我向簡叔叔問好，感謝他關心照顧我的媽媽。親愛的媽媽：我仿佛看見您披上了婚紗，同簡叔叔幸福地走進了教堂，我祝福您和簡叔叔，即將開始新的幸福生活。

  “至於我自己，我還是一如既往，每天去廠裏上班，在車間裏呼吸著漂浮著棉塵的空氣，耳邊充斥著機器的嘈雜聲。唯一讓我感到自由的是，我可以下班回家後，坐在書桌前任意馳騁我的思緒。這次同父親和侄兒從鄉下回來，我心中又有了一個夢想，想寫一部可以告慰我祖先，還有我兄嫂在天之靈的作品。我知道眼下自己還沒有這個能力，我還幼稚單純，還看不透生活中許多紛雜的現象。但是我會努力的，一方麵鍛煉自己的寫作能力，另一方麵學著觀察社會，體會人世間的悲歡。媽媽：這是我的夢想，我還沒向任何人吐露過。

  “親愛的媽媽：我代我的祖母向您問好。這次去鄉下，她又在我麵前提起了您，她為沒能親眼見您一麵，當麵向您感謝而遺憾。在此我代她向您致謝，也代我父母、兄妹及我的侄兒，向你和簡叔叔祝福。媽媽：我愛您。我祝願您和簡叔叔健康幸福，白頭偕老！”

  他在寫完最後一句話後，眼淚掉在了信紙上。放下筆後，又拿起照片看，愈覺得照片上的秦嵐笑得甜蜜，笑得燦爛。這時想起了秦嵐以前所承受的痛苦，如今她找到了自己心愛的伴侶，自己終於可以放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