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叔侄倆早早起床，漱洗後走進堂屋時，看見玉敏同秋娥和春娣，正在搓團子。柳氏這時也進了堂屋，海福扶她在藤椅上坐下，豆豆連忙上前叫老太太。老人歡喜得合不攏嘴，拉他在身邊坐下，見他抬頭朝房梁上張望，問他說：“倷望啥？”

  海福這時想起昨夜同侄兒說的話，於是指著梁上的燕子窠說：“那就是燕巢。”豆豆怔怔地望著燕子窠，然後問海福說：“這是燕子銜泥做的巢？”海福點頭說是，他又問：“有兩隻燕巢，家裏來幾隻燕子呢？”海福回答說：“我那篇《故鄉老屋的燕窠》，回家後你讀一讀，就會知道裏麵的故事。”

  東西廂房的人都進了堂屋裏，大家到柳氏跟前問候過後，彩鳳端著盤子從灶頭間出來，盤子裏是熱氣騰騰的肉湯團。豆豆頭一回吃肉湯團，因而格外興奮，柳氏問他說：“肉團子阿好吃？”他連連點頭。柳氏笑眯眯說：“倷今朝多吃幾隻。”

  一家人吃了團子後，正華和正月領著豆豆去各房間轉悠。銀生和海福坐在柳氏跟前，老人突然神情凝重，她對銀生說：“好倪子啊，倷動動腦筋［口圼］，讓海榮快點結婚吧。”然後轉向海福說：“倷做啥還弗尋對象呢？海珍比倷大一歲，俚小倌已經會走路哉。”海福說：“我弗急。”柳氏正色道：“倷弗急，我心急啘。”接著說道：“秦老師去美國，拿一家一當交撥倷，倷結婚房子也實落哉，早點成個家吧。”海福感到詫異，笑著問她說：“好婆啊，倷哪哈樣樣曉得？”柳氏說道：“我人弗勒唔篤身邊，唔篤事體我樣樣曉得。”接著說道：“倷過房娘真是好人，倷弗能忘記俚。”

  柳氏同銀生父子說話時，香娥和她的小兒子金口從門外進來，母子倆向屋裏人招呼過後，金口把一籃年糕捧到柳氏跟前，柳氏連忙說：“好小倌啊，我年年吃唔篤年糕。”香娥說道：“孝敬幹親娘，伲應當啘。”海福上前拉金口的手，問他說：“倷阿是上高中哉？”他回答說：“明年要畢業哉。”海福又問他說：“阿準備考大學？”他點了點頭。柳氏對香娥說：“金口從小聰明，倷好倪子養著哉。”

  香娥母子在屋裏說笑一會，剛告辭出門去，海珍和東翰領著平安進門來。夫妻倆讓兒子抱拳向大家作揖，還教他念：“平安祝大家新年裏平平安安！”屋裏人頓時大笑。東翰對銀生說：“伲阿爸叫倷早點過去，俚勒屋裏等倷。”柳氏對銀生說：“倷快去吧。”並且叫海福帶上一盒糕點。銀生問金生說：“阿哥阿要一道去？”金生說：“倷先去吧，伲馬上過來。”銀生於是同海福和豆豆出門。

  貴田家的大門依舊斑駁，但是被毀壞的那排雕花落地長窗，已經修葺過了。銀生同海福和豆豆剛走進他家的天井，貴田已在堂屋裏瞧見，連忙出屋來迎接，倆人牽著手走進堂屋。春妹從灶頭間迎出來，笑著說：“銀生阿哥來哉。”海福把一盒糕點捧到她手裏，並且讓豆豆叫人。豆豆道了聲：“好婆新年好。”春妹拉住他的手，高興地說：“好小倌啊，像海光小辰光一模樣。”她對銀生說：“阿哥啊，倷有個好孫子啘。”

  東林這時從房裏出來，海福同他交談時，春妹招呼大家坐下喝茶，然後端出果盤來，抓了一把糖往豆豆的口袋裏塞。豆豆這時睜大雙眼，仰頭望著板壁上的那幅《牛角掛書》圖，春妹往他衣袋裏塞糖也不察覺。當年許家被抄家前，柳氏連夜來報信，貴田得信後把這幅中堂藏了起來，因而免於付之一炬。如今天下太平了，貴田又把它掛了出來。

  貴田見豆豆如此專注，不由想起海光小時候，第一次看到這幅畫時，也是這般神情，於是問他說：“阿曉得啥意思？”豆豆搖了搖頭，然後問海福說：“牛背上的人是誰？講的是什麽故事？你說給我聽。”海福回答說：“畫上的放牛郎名叫李密。”接著把典故告訴了他。豆豆邊聽邊點頭，隨後又問：“《陳情表》是他寫的？”海福忙說：“不是，那是另一個李密寫的。”

  貴田在旁聽了，感到十分驚愕，於是問豆豆說：“倷讀過《陳情表》？阿好背幾句讓我聽？”豆豆想了想，果真搖頭晃腦地念道：“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餘年。母、孫二人，更相為命，是以區區不能廢遠……”貴田聽了頓時驚訝，讚歎道：“真稀奇，剛讀書小倌會背《陳情表》。”豆豆連忙說：“我馬上要念五級了。”

  貴田越發愕然，問銀生是怎麽回事？銀生於是把豆豆跳級的事說了。貴田聽了銀生的話，喜得一把摟住豆豆，嘴裏說：“小倌了不得！”他站起身來，拉著豆豆的手進書房，銀生和海福也跟了進去。

  貴田的書房如今成了畫室，兩邊牆上掛著十幾幅已裱好的畫，貴田喜滋滋對豆豆說：“倷自己挑一幅畫。”豆豆一幅幅看過後，指向了一幅《歲寒三友圖》。貴田更是歡喜，說道：“俚弗挑仕女畫，也弗揀山水畫，真是從小誌存高遠。”他讓海福也挑選一幅，海福搖頭說：“東翰已經送過我一幅《寒山寺》，我覅哉。”

  走出畫室後，貴田同銀生剛在桌前坐定，正華來找豆豆玩，倆人拉著手出門去，海福也跟了出去。貴田激動地對銀生說：“我要恭喜倷哉，倷養著好倪子，還養著好孫子。”銀生笑道：“我也要恭喜倷啘，平安也來得聰明。”貴田哈哈一笑，說道：“我還要告訴倷一件喜事。”說著起身走進廂房裏，拿出一張照片給銀生看。

  照片上是一家三代的合影，銀生辨認出了坐在前排的長者，立刻驚呼道：“是貴書阿哥！”貴田直點頭。銀生欣喜地問：“唔篤有三十多年朆見麵哉？”貴田回答說：“抗戰勝利後，飛行大隊任務加重，俚朆轉來探過一次親。”接著說道：“俚到台灣後再結婚，伲阿嫂是個中將千金，婚後有二男三女，子女現在個個有出息。要是伲娘活到現在，俚阿要開心？”

  說起自己的娘，貴田頓時傷心，他對銀生說：“我前幾日寫回信，寫信辰光邊寫邊哭，一封信足足寫一個鍾頭。”銀生問道：“貴書阿哥幾時轉來探親？”貴田回答道：“阿哥也想早日轉來，目前台灣弗發放簽證，老兵回大陸探親，必須經別地方轉道。”

  倆人聊得高興時，天井裏傳來嘻嘻哈哈聲，原來是黃家人都來了，金生和寶生攙著柳氏走在頭裏。貴田高興地迎上前，說道：“嬸嬸啊，請著倷弗容易啘。”連忙扶她在椅子上坐下。

  屋子裏已擺好兩張圓桌，大人坐下來喝茶，小孩們在天井裏蹦跳玩耍。海珍同秋娥和春娣，進灶頭間去幫忙。不一會兒，雞鴨魚肉盡數上桌，玉敏對春妹說：“嫂嫂今朝辛苦哉。”春妹笑著回答說：“新年裏大家開心啘。”

  等到大家都坐定後，貴田開了一瓶好酒，黃家弟兄三個平時不喝酒，今日破例每人喝一盅。貴田在席上十分興奮，酒至半酣時，說起收到哥哥來信的事，並且把照片拿出來給大家看。柳氏見了照片十分激動，笑著說：“貴書人樣子一點朆變，一家三代阿要福氣？”然後對著牆上許家好婆的遺像，大聲說：“老姐姐啊，倷好倪子來信哉，俚要轉來快哉。”

  許家今日十熱鬧，大家吃喝說笑，一個多小時才散席。海福今日也興奮，飯後拉著貴田的手，說從未見過他作畫，想親眼見一見。貴田當即領他進畫室，大家都跟進去看。東翰在畫桌上鋪好宣紙，貴田拿起了畫筆，在宣紙上勾描、皴擦、點染，一眨眼功夫，幾朵荷花在宣紙上綻放。畫好幾株荷花後，又見他幾筆勾勒，瞬間兩隻鴛鴦一氣嗬成。大家看了都驚訝，貴田笑了笑，在這幅《百年好合圖》上落款、鈐印，然後對東林說：“裝裱好了送海福。”海福連聲道謝，貴田笑吟吟說：“看過畫畫，大家吃茶去吧。”於是眾人一起走出畫室。

  大家進堂屋裏喝茶，柳氏今天也特別高興，說起了貴書年輕時候的經曆，還有他在抗戰中擊落日本鬼子飛機的事。以前誰都不敢提起這些事，海福他們還是第一次聽說。老人接著又提起了，以前許家好婆所遭的難，海軍和海斌與正華和豆豆聽到這些，全都驚恐地瞪大了眼珠。

  大家在聊往事時，小狗父子倆進門來，貴田和春妹起身招呼，小狗笑嘻嘻對柳氏說：“幹娘啊，玉鳳又要我來請哉。”柳氏笑著說：“好倪子啊，哪哈又要來請呢？”大家說笑一會後，小狗攙扶起柳氏，黃家老少向貴田夫妻倆告辭，一起去小狗家裏。

  今年新年裏，全村家家用上了電燈，過年的氣氛比往年熱鬧許多。黃家更是氣氛隆重，豆豆頭一次來鄉下，新年裏好吃好玩不說，還得了許多壓歲錢，自從他出娘胎後，這是個最快樂的新年。

  年初二早上，正華要同豆豆一起去放風箏，豆豆連忙說：“阿爹要領我去拜老祖宗。”他問正華說：“你去不去？”正華連忙放下風箏，說道：“我也去。”

  銀生和海福收拾好了東西，準備同豆豆和正華出門，海軍和海斌也同去。一家人送他們出門，柳氏把一隻燒香籃交給銀生，裏麵放著香燭錫箔，並且關照說：“正昊朆爬過山，唔篤上山、下山要當心點。”

  今天的天氣很好，豆豆一路上歡蹦著，不停地問這問那。海福見到他的興奮勁，不由想起了自已小時候，頭一次去鯉魚渚祭祖坆的情形。銀生更是心情激動，今天領著孫子去祭祖墳，總算完成了自己的一個心願。

  一行人來到山腳下，海軍和海斌同正華和豆豆，一口氣爬上了山頂。大家來到祖墳跟前後，銀生和海福拿出灶籃裏的供品，在墳前點燃了香燭。銀生讓孫子隨自已在墳前跪下，一邊磕頭，一邊大聲念道：“祖宗啊，阿爸啊，我今朝領孫子來認墳，孫子叫黃正昊，小名叫豆豆。”

  海福、海軍、海斌、正華，也跟著跪下叩拜，這時恰好有兩隻喜鵲飛來，落在樹上喳喳叫。豆豆頭次看見喜鵲，兩眼不眨地仰起頭望，海福欣喜地說：“祖上有靈，你頭次來上墳，喜鵲也來報喜了。”

  銀生望一眼樹上的喜鵲，心裏頓時十分欣喜，拉著孫子又連連磕頭。海福這時拿布擦拭墓碑，豆豆走上跟前，撫著墓碑問：“我老太爺名叫黃紀元？”然後又說道：“老太爺去世時候，我還有沒出生呢。”海福聽了這話，頓時眼淚直湧，豆豆怔怔地問：“你怎麽哭了？”海福擦去了眼淚，然後說道：“我想起了許多事。”豆豆又問：“什麽事？能告訴我嗎？”海福回答說：“你現在還小，等到你長大了，我全都告訴你。”豆豆點了點頭，兩眼不眨地望著自己的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