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福這天下班回來，自行車在門口停下時，聽見身後有人喊。他回過頭看，原來是小學同學鄭禮智，從馬路對麵奔過來。他頓時驚喜，同鄭禮智分別已有十年多，如今站在麵前的是一個身材高大，唇邊胡須濃密的青年。他欣喜地問：“你什麽時候回來的？”鄭禮智顯得有些局促不安，似乎欲言又止，好一會才回答說：“回來已一個多月了。”海福遞支香煙給他，然後問他說：“這麽多年不見麵，你在安徽好嗎？”他猛吸一口香煙，隨後吐出一團煙霧，搖搖頭說：“一言難盡。”說話時眼裏淌出二滴淚珠。

  海福吃驚地望著眼前這個小學同學，他是在小學畢業前一年，在全市疏散人口的時候，同全家人去安徽農村的。他有二個哥哥，一個妹妹，年齡正好同自家的兄妹都一樣。他急急地問：“你們全家都回來了？是不是遇到了什麽困難？”隨後又說：“別站著說話，上我家去坐。”鄭禮智搖頭說：“我衣服太髒了，昨天又發瘧疾，出了一身大汗，身上氣味難聞。”

  海福果然見他衣服髒兮兮，而且聞到一股酸臭味，隻聽他又說：“我和二個哥哥一起回來的，他倆屬於知青，政策允許他們回來。”海福忙問：“那麽你呢？”他眼裏噙著淚水，回答說：“我和妹妹當時是小學生，不屬於知青，所以不在政策範圍內。”接著又說：“可是我的二個哥哥，眼下報不進戶口。”海福忙問：“為什麽呢？”他哭喪著說：“當初全家去安徽時，家裏的房子讓房管所收走了。兩個哥哥雖然允許回上海，但現在戶口沒地方落。”海福忙說：“那找政府解決呀。”他歎聲氣說：“找了一個多月，街道說去找區裏，區裏說去找派出所，派出所說去找民政局，民政局說去找房管所。找來找去沒個說法，隻當是皮球讓人踢來踢去。”

  聽了他的話，海福心頭感到酸楚，連忙問道：“你們現在住在哪？”他回答說：“住在弄堂裏的過街樓下。”接著吞吞吐吐說：“我今天特地來找你，在馬路對麵站了二個鍾頭。是我大哥叫我來的，他有話要對你說。”海福認識他大哥，於是說：“那麽去見你大哥吧。”連忙鎖上自行車，跟他去他家原先住的弄堂。

  走進弄堂口時，看見過街樓下鋪著一床髒兮兮的被褥，二哥蜷縮著身子，睡在地鋪上，大哥坐在一隻蛇皮袋上，雙手抱著頭愣愣地發呆。鄭禮智對大哥說：“我同學來了。”大哥抬起頭，臉上露出一絲笑來，說道：“海福弟弟，總算找到你了。”連忙站起身來，二哥也一骨碌爬了起來。

  見到兄弟三個如此形狀，海福頓時如骨鯁在喉。大哥摸索一會，掏出半盒皺巴巴的香煙，海福趕緊拿出自己的香煙，搶先給每人發一支。大哥笑了笑說：“真是不好意思，想請你幫忙，怎麽抽你的香煙？”海福說道：“不用客氣，我和鄭禮智從小是好朋友。”然後問道：“這麽冷的天，你們就睡在這？”鄭禮智回答說：“沒辦法，我們三個白天黑夜輪流睡覺。”海福又問：“那麽吃什麽呢？”大哥說：“這些日子一直在吃百家飯，弄堂裏都是以前的老鄰居，這家送飯送菜，那家端茶端水，也有人接濟我們些錢和糧票，已經撐了一個多月。”

  聽了這些話，望著三張神情沮喪的臉，海福忍不住要流淚。大哥這時說：“海福弟弟，有件事想求你幫忙，不知能不能說？”海福忙說：“你說吧，能幫得上的，我一定幫忙。”大哥於是說道：“我們走投無路，四處上訪也沒人理睬。前幾天去民政局，禮智認出了你爸爸，聽見身邊有人叫黃局長。你爸真是民政局的局長？”

  海福點頭說：“我爸落實了政策，現在是區民政局的局長。”大哥興奮地說：“這下好了。”他從衣袋裏掏出幾頁用複寫紙謄抄的申訴狀，說道：“想請你幫忙，把我們的材料交給你爸爸。”海福沒有猶豫，接過材料後問：“你們的要求是什麽呢？”大哥回答說：“我們的要求很簡單，隻要政府讓我和弟弟報進戶口。”他說著淚水直湧，二哥也流淚說：“眼下的社會，沒有門路寸步難行。求你爸可憐我們，讓我們有個地方住，讓我們報上戶口。”

  海福強抑著眼淚對他們說：“我會把材料交給我爸的，相信我爸會在職權範圍內，盡最大能力幫助你們。”然後又問：“落實戶口後，今後的生活怎麽辦？”大哥回答說：“隻要有了戶口，今後的出路，我們自己找。我們安頓好後，還要讓父母和妹妹一起回來。”他又說道：“我們當初受騙了，那地方要多窮有多窮，那兒的人至今吃不飽穿不暖。我們不走出那地方，這輩子徹底完了。”

  大哥的話剛說完，鄭禮智蹲再地上，雙手掩麵哭出了聲。海福聽見這哭聲，忍不住跟著流淚。大哥嗬斥兄弟說：“怎麽哭了？讓海福弟弟陪你哭？”海福傷心了一會，在口袋裏一陣掏摸，拿出一斤多糧票，還有十二元錢，塞到了鄭禮智的手裏，然後說道：“我身上沒多帶錢和糧票，這些你拿著。”鄭禮智一陣推讓，回答說：“已經給你添麻煩了，怎麽好意思呢？”海福又說：“你收下吧，去澡堂洗個澡，多付幾角錢能在澡堂裏過夜，睡在這裏要得病的。”鄭禮智終於收下了錢和糧票，海福看天色已晚，於是說：“我要回家了，你們等我的消息吧。”兄弟三個在困頓中，似乎望見了一絲希望，一起連聲道謝。

  海福回到家時，一家人都在飯桌前等他回來。他洗手後坐下來，銀生問他說：“怎麽到現在進門？自行車早回來了，你人去哪裏了？”他回答說：“下班回家時，有個同學在門口等我，我跟他去了。”銀生瞧一眼他的臉色，警覺地問：“你神色不對，是不是遇到什麽事了？”他回答說：“我是遇到事了，想讓你幫忙。”他把鄭禮智兄弟三個的遭遇，一五一十對父親說了，還掏出了那份申訴狀。

  銀生接過材料粗略看了一下，然後搖頭說：“你為難我了，這事叫我怎麽管？”海福連忙說：“當初動員疏散人口，是你們民政局牽的頭，怎麽如今不管人家了？”銀生回答說：“他們主要的訴求是落實房屋，然後報上戶口，可民政局既不是房管所，也不是派出所。”海福一聽這話，扯開嗓門說：“我看你們就像舊衙門，互相推諉踢皮球，根本不管老百姓的死活。”

  銀生被他這一嚷，一下子怔住了。海榮拍一下他說：“怎麽跟爸這樣說話？”他倔強地說：“為什麽不能說？人家睡在過街樓下一個月多了，大冷天沒吃沒喝，弄堂裏的人都救濟他們，人民政府怎麽無動於衷呢？”然後抹起了眼淚，說道：“我今天才知道，什麽叫無家可歸？什麽叫露宿街頭？同樣是人，他們為什麽這麽慘？”

  林瑛這時直搖頭，把筷子指到他的額前，生氣地說：“你昏頭了，要你爸去做出頭鳥，又沒得人家什麽好處，無親無故的犯得著嗎？”他回答說：“幹嗎非要得人家好處？如今戲裏都在唱，當官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賣紅薯。”林瑛連連搖頭，咂嘴說：“你越發像書呆子了。”海霞接話說：“三哥富有同情心，而且富有正義感。”

  林瑛聽了更惱火，大聲說：“你也跟著胡扯，還富有呢，我家落難的時候，誰來同情我們了？”銀生忙說：“你說這些幹啥？”然後對海福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你今天這麽偏激，就因為看見同學露宿街頭？這種現象社會上多著呢。”接著說道：“先別爭了，吃完飯後再討論。”

  一家人吃完飯後，海榮又出門去，他每晚都要去醫院裏看望準嶽父。銀生和孫子坐在桌前，祖孫倆今天不讀報紙，銀生戴著老花鏡，看完海福帶回來的那份訴狀，摘下眼鏡問孫子說：“叔叔剛才說的話，你都懂嗎？”豆豆點頭說：“我懂。”銀生又問：“你說阿爹該不該管這事？”豆豆又點頭，銀生再問他說：“為什麽呢？”豆豆望一眼海福，眨巴一下眼珠說：“叔叔剛才說了，當官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賣紅薯。”銀生笑著說：“說的有理。今天我讓兒子和孫子教育了。”他對海福說：“這類後遺症在社會上多如牛毛，政府一下子管不過來。既然材料到了我手上，我索性管一管。”

  海福問他說：“你準備怎樣處理這事？”銀生回答說：“我明天召集下麵的科長商議一下，該是民政係統應負的責任，先負起責任來。不屬於民政範圍的事，我們也要出麵去協調。馬上要過春節了，不能讓他們露宿街頭。”海福高興地說：“我謝謝你了。”銀生笑道：“你當督辦吧，我每天回來向你匯報。”林瑛跺腳說：“你瘋了。自家的事都管不過來，還有心去管別人的事？”銀生今天一點也不惱，笑著說：“連孫子都讓我管，我能不管嗎？”

  海福第二天回家時，先去鄭家兄弟棲身的弄堂。他騎車來到弄堂口，見兄弟三個沒了蹤影，連忙向弄堂裏的人打聽。有人對他說，今天收容遣送站來人了，兄弟三個被帶上了一輛車，看來政府要遣送他們。他聞言大吃一驚，顧不上多問，立刻騎車回家。

  銀生這天回家很晚，他進門剛放下包，海福立刻說：“我又去過弄堂了，他們三個怎麽不見了？”銀生點頭說：“我知道這事。”林瑛把飯菜端到了桌上，大聲說：“你真當自己是督辦了？先讓你爸坐下吃飯。”銀生坐了下來，他望一眼兒子說：“你有同情心，我何嚐不理解，但事情要慢慢解決。”接著說道：“我讓人把鄭家三兄弟送到收容所去了。”

  海福連忙問：“你要把他們遣送回原籍？”銀生說道：“你想我會這麽做嗎？我不想讓他們挨凍受餓，收容所雖然條件不太好，但至少有床鋪睡覺，有免費的一日三餐供應，總比露宿街頭好。”海福鬆了口氣，然後問道：“接下來怎麽辦呢？”銀生回答說：“我派人跟兄弟三個談了，保證不遣送他們，讓他們在收容所裏安心過年。另外同房管部門和街道部門也協調過了，房管局同意過了春節，設法安頓他們的住處，街道也答應等他們報上戶口後，安排他們合適的工作。”

  銀生說完後，笑著問道：“我做的有什麽不對？請督辦指教。”海福拍手笑道：“我爸太偉大了！”海霞和豆豆也笑，林瑛對銀生說：“你太窩囊，回家還要向兒子匯報。”銀生回答說：“人心都是肉長的，多做善事多積德，這是我娘教我的。”接著問海榮說：“你春節怎麽安排？能不能一起去鄉下？”海榮回答說：“我同玉姍商量過了，她要我在上海過年。”銀生想了想，然後對林瑛說：“那就聽你的安排，我同海福和豆豆去鄉下，寶生還在等我的電話呢。”

  自從銀生在家裏說了去鄉下的事，豆豆一直盼著去鄉下。他歪過頭問海福說：“我們幾時去鄉下？”海福回答說：“再過三天，大年夜去鄉下。”接著問他說：“老太太做夢也在想你，你想不想見老太太？”豆豆已從家中的照相簿裏，認識了鄉下的老太太，還有其他的親人，他眨巴著眼珠，點頭說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