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吃好晚飯後，海福和海霞進了房裏。林瑛坐在電視機前看電視，銀生拿出《參考消息》，坐下來邊喝茶邊看報紙。這時門口出現兩個人，一起朝銀生喊：“伯父好！”銀生抬起頭來，原來是以前海光的同學，連忙把他倆請進來，然後為他們沏茶。

  林瑛和兄妹兩個，聞聲從房裏出來，林瑛問道：“原來是羅昌平、王富佑同學，你倆是不是都返回上海了？”羅昌平點頭道：“我前天剛回來，今天正好遇見王富佑，所以一起來給你們請安。”林瑛笑著說：“謝謝你們了。”然後問道：“那個張麗婭同學呢？”王富佑回答說：“她沒有回來，我昨天遇到她媽媽，聽說她遇到麻煩了。”林瑛緊張地問：“那是為什麽呢？”王富佑說道：“她在當地結婚了，嫁了個村幹部，已經有了孩子。如果她想返回上海的話，除非辦離婚手續，可是男方堅決不同意離婚，事情已經弄僵了。”

  林瑛聽了連連歎氣，說道：“多麽好的姑娘，真是命不好。要是早知道有今天這個政策，她肯定不會和當地人結婚的，這下如何是好？”然後問他倆說：“那個劉嬋娟同學，你們有她的消息嗎？”王富佑和羅昌平都搖頭，回答說：“我們打聽不到她的消息。”

  銀生聽到林瑛提起劉嬋娟，連忙把話岔開，問羅昌平和王富佑說：“你倆的年齡已不小了，都有對象了嗎？”羅昌平回答說：“我倆都有對象了，是同去的上海知青，但是一直不敢結婚。”銀生又問：“這是為什麽？”羅昌平苦笑一下說：“軍墾農場可以享受探親假，一旦結了婚，每年一次的探親假就沒有了，為此大家都不敢結婚。”銀生聽了連連搖頭，接著對他倆說：“這下好了，大家都回來了，趕快把婚事辦了吧。”王富佑苦笑一下，回答說：“眼下更難了，我們沒有一分錢積蓄，先要解決工作問題，然後要解決結婚的住房問題，這些難題一時半會解決不了。”

  海福這時插嘴問：“能不能夠頂替呢？去你父母的單位裏工作。”王富佑歎氣說：“我爸爸前年就退休了，我媽媽在裏弄生產組幹活，一天隻掙七毛錢，如果進裏弄生產組的話，今後的日子怎麽過？”銀生安慰說：“回來了就好。這麽多年堅持下來了，眼下形勢正在變好，總會找到出路的。”

  林瑛也對他倆說：“我家海光才是真正可憐，年紀輕輕就那樣走了，要不然也應該回來了。”說著抹起了眼淚，忍不住問他倆說：“你們知道不知道？我家海光本來是要回老家投親插隊，他是為了劉嬋娟，才報名去黑龍江的。”羅昌平和王富佑兩個，早就了解其中實情，隻是不敢在黃家人麵前說起，聽到林瑛把事情說穿了，於是回答說：“這事我們都知道，他倆去了黑龍江後，同我們通過好幾封信，倆人確實是相愛了。”林瑛克製不住火氣，氣憤地說道：“可是海光出了事後，她至今不露麵，連搬家也不打聲招呼，這算什麽道理呢？”說著哭出了聲來。

  王富佑和羅昌平麵麵相覷，倆人不知道說什麽好。見到林瑛痛哭不停，王富佑安慰她說：“伯母不要哭了。我倆也想知道，劉嬋娟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至今不露麵？現在我們回來了，一定會想法找到她的，到時候會對你有個交代。”林瑛立刻說：“你們找到她後，一定要告訴我。”羅昌平點頭說：“伯母放心吧，找到劉嬋娟後，我們一定領她來見你。”

  王富佑和羅昌平安慰一陣林瑛，然後起身告辭，銀生和海福把他倆送到了樓下。父子倆回到房裏時，看見林瑛坐在桌前啜泣，海霞在旁邊陪著掉眼淚。海福見了心頭一酸，眼淚也忍不住湧出來。銀生拿毛巾給林瑛拭淚，說道：“別傷心了，進房裏去睡覺吧。”然後對兄妹倆說：“你倆也回房去，別再傷心了。”

  海福上床後難以入眠，這些日子裏，隻要一看到回城的知青，他就感到心痛，會想起自己的大哥。今天海光的同學上門來，不但提起了自己的大哥，還提起了劉嬋娟。此時他心頭又隱隱作痛，心裏念著自己的大哥，在枕邊暗暗抹眼淚。不知什麽時候迷迷糊糊入睡了，恍恍惚惚坐在一條小船上，奇異的是那小船無人搖櫓，也無人撐篙，卻在湖裏徐徐前行，還見船頭前方，有兩隻燕子撲楞翅膀，引領著船兒向前。他不由大喜，暗想原來燕子還有這等本事，且看燕子領我去何處？

  船一會兒靠了岸，他跳上岸去，好像來到了太湖中的一個島上。但見島上怪石嶙峋，花草繁茂，抬眼望見前麵疊翠處，還有一座六角涼亭。他心裏不禁暗想，我從未來過這地方，為何這般眼熟？不由歎道：“世上果真有桃花源，可憐我在紡織廠上班，累死累活沒一天清閑。倘若能夠選擇，情願化身為燕子，在此地逍遙快活一輩子。”正在思忖時，見兩隻燕子撲楞翅膀，朝涼亭處飛去，於是去追趕兩隻燕子，也往涼亭處奔去。

  他遠遠望見涼亭裏，坐著一個鶴發童顏的老者，身旁還侍立著一個童子。心想這老者肯定是一位仙尊，待我好好拜見他，讓他收我做徒弟，情願離開那喧囂的紡織廠。於是奔上前去，伏在亭子外叩首，口中念道：“黃家小兒拜見仙尊。”隻聽老者一聲喊：“孫兒且進。”聽那聲音耳熟，他連忙抬起頭來，見那鶴發童顏的老者，一忽兒變成了自己的祖父，身旁侍立的童子，不是別人，正是自己日夜思念的兄長。

  他欣喜地奔上前，笑著問祖父說：“阿爹：你怎麽在此地？”然後問海光說：“哥哥去黑龍江這麽多年，也不回家一次，我想死你了，怎麽跑到鄉下來了？”海光沒理他，隻見他愁容滿麵，眼裏含著淚珠。他急忙說道：“你有什麽心事？快對我講。”海光垂淚說道：“我的弟弟，哥哥有事托付你。”說著伸出一隻手來。隻見海光的掌心裏，有一粒珠子般大小的豆子，不僅格外碩大，而且溫潤如玉。

  他驚奇地問：“怎麽有這麽大一粒豆子，是不是寶貝？”海光回答說：“他真是我的心肝寶貝，我要托付與你。”說著把豆子交到他的手中，嘴裏吟道：“黃豆栽北國，家門遲遲歸。骨肉痛分離，血淚催根生。”

  他聽了不解，問道：“豆子何來歸家門？又何來骨肉痛分離？”海光回答說：“弟弟好好琢磨，不久就會明白。我要走了，愚兄所托之事，弟弟切記切記。”他一把拉住了海光，哀求說：“你又要去哪裏？我有許多話要對你講，你若真要走，我也跟你一起走。”

  祖父在旁一臉肅穆，開口說道：“休要胡說，好生照著哥哥的話去做，黃家的重任全在你的肩上。”他哭著哀求道：“孫兒愚鈍，擔不得什麽重任，孫兒隻想陪在您和哥哥的身邊，半步也不離開。”海光急得大叫：“此話說不得。弟弟大任在肩，萬萬珍重！”祖父也大聲說：“休要忘了海光的話，回家去吧。”說著雙手把他猛一推。

  他跌了一跤，大叫一聲：“阿爹！哥哥！”猛地驚醒過來。睜開眼時，感覺臉上冰涼，一摸是淚水沾濕了臉頰，方知剛才是做了場夢。細細回想剛才的夢境，記得是兩隻燕子引他去見了祖父和哥哥，哥哥還交給自己一粒寶貝豆子。他攤開自己的雙手，卻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於是在被窩裏一陣摸索，什麽也沒有找到。一會兒記起海光對自己念了首詩，並且要自己好好琢磨，剛才受了驚嚇，隻記住了頭一句“黃豆栽北國”，其餘三句全忘了，於是在床上翻來覆去，苦苦思索著其餘三句，直到拂曉，仍沒有記起。

  當晨曦從窗外透進屋子的時候，他一眼瞧見了床頭對麵，牆上掛著的那幅《太湖勝景圖》，望著畫麵上煙波浩淼的太湖，還有湖心島疊翠處的六角涼亭，突然想起這就是夜裏的夢境所在。他想著想著，又念起了海光親手交給他的，那一粒寶貝豆子，於是又在床上找了一遍，仍然沒有找到，索性跳下床去，抖開被子在床上仔細尋找。

  旁邊床上的海霞被驚醒了，看見他光腳站在地上，正在床上尋找東西，於是問：“哥哥在找什麽呀？”他回答說：“我在找大哥昨夜交給我的東西。”海霞見他失魂落魄的形狀，不由大驚失色，翻身下床說：“哥哥你胡說什麽呀？”他仍然隻顧在床上尋找，嘴裏念道：“大哥在夜裏親手交給我的，我怎麽弄丟了呢？我對不住大哥。”找了一會後，坐在床上兩眼淚汪汪。海霞見他的眼神好象又呆滯了，不由驚慌失措，哭著嚷道：“哥哥你別嚇我啊！”趕緊披了件衣服，直奔父母的房裏。

  銀生和林瑛衣披著衣服，跟隨海霞奔進房裏，林瑛哭喊道：“我的兒呀，我家剛太平些日子，你千萬別再生事。”銀生止住林瑛的哭喊，問海福說：“到底發生什麽事了？”海福聽見娘的哭喊，終於有點清醒，淚眼汪汪地說：“我做夢了，夢見了阿爹和哥哥，哥哥交給我一粒豆子，可是我把豆子弄丟了，找也找不到。”林瑛連忙對他說：“夢裏的事哪有真的？如果在夢裏頭，你阿爹給你一個金元寶，難道真的要找到金元寶？”

  林瑛這話使他醒悟過來，他眨巴一下眼珠說：“哥哥還對我念了四句詩呢，可是我隻記住了一句，其餘三句全忘了。”他懊喪地揪著自己頭發，哭著說：“我想不起來了，我對不住哥哥。”銀生在一旁說：“記住一句也好，其餘的會慢慢想起來的。”然後問他說：“你到底夢見了什麽？”海福於是又回憶了一遍夢境，說給父母和妹子聽。

  銀生聽兒子說了夢後，對他說：“你把夢當成真的了，不願從夢裏醒過來。可能是昨晚海光的同學來過後，你在夜裏想念哥哥，所以才會有這個夢。”接著說道：“天亮前，我也夢見海光了。”海福連忙問：“哥哥對你說什麽了？”銀生沉鬱地說：“他沒有說一句話，隻見他哭喪著臉，一副欲語又止的樣子。我上去問他話時，他轉身走了，後來我就醒了。”

  林瑛聽了後說：“你們父子怎麽都做夢了？我聽了瘮得慌。”然後問海福說：“這下沒事了吧？”海福低頭不語，銀生拍拍他說：“別當真的，趕快穿上衣服，小心著了涼。”海霞連忙把衣服遞到他手裏，海福在穿衣服時，夫妻倆出了屋子。

  一家人吃早飯時，海福滿臉愁悶，不說一句話，吃完一碗泡飯後，放下飯碗就進裏屋去。林瑛搖頭說：“剛才海霞來房裏時，把我嚇得差點心都跳出來。”她對海霞說：“你去看看，他在房裏幹什麽？”

  海霞走到房門口，朝裏探望了一下，回答娘說：“他坐在寫字桌前，望著牆上那幅畫發呆。”林瑛歎聲氣說：“這孩子如何是好？他是聰明過頭了，怎麽把夢當成真？說出去讓人笑話。”

  海霞動感情地說：“三哥情願夢是真的，他對大哥的感情實在太深了。”然後對林瑛說：“你別再說三哥了，他為了想起夢裏的幾句詩，這幾天肯定茶飯不思，我們要讓著他。”

  銀生歎氣說：“這個孩子真是少有，那年為了海光的日記，折騰了個把月才消停下來。眼下為夢裏的幾句詩，我看他又要折騰了。”他對海霞說：“吃了午飯後，你陪他去秦老師家裏，讓他去散散心，讓秦老師勸勸他。”海霞點頭道：“這辦法不錯，秦媽媽的話，他是肯聽的。”

  一個上午，海福坐在寫字桌前無心寫作，苦思冥想夢裏的其餘三句詩，嘴裏一遍遍念著“黃豆栽北國……”隻是無一點點頭緒。銀生做好午飯後，海霞進來喊他吃飯。一家人在飯桌前坐下後，銀生對他說：“你一個星期沒去見秦老師了，下午同妹妹一起去看望秦老師。”他點了點頭。

  今天飯桌上氣氛沉悶，兄妹倆平時在飯桌上，有說不完的話，今天都緘口不語。海福一臉憂傷，海霞望著他，不由暗暗揪心。銀生和林瑛見他倆這模樣，心裏也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