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福念著要和妹妹一起去鄉下，想去看望自己的祖母，還要到祖墳前去祭拜，並且要向祖宗稟告，黃家出了第一個大學生。海霞應允了，銀生非常讚成，隻是局長任上公務繁縟，不能夠抽身同去。於是讓林瑛備好上墳的用品，還有孩子見長輩的禮物，讓他們兩個去鄉下。

  兄妹倆乘火車到蘇州，然後坐長途汽車到蔣墩。下車已是午飯時分，海福為了節省時間，決定先往山上去。兄妹二人背著包，來到山上祖墳跟前。海福顧不上歇息，先把墳前的雜草枯枝清除幹淨，然後在墳前上供祭品，點燃了香燭。

  兄妹倆在祖墳前跪下，隻聽海福嘴裏念：“黃家祖宗啊，小輩來祭拜哉！”磕了一個頭後，嘴裏又念：“阿爹啊，海霞已經考上大學，伲黃家出大學生哉。”接著又磕一個頭，嘴裏又念：“阿爹啊，伲一家門蠻好，倷安心吧。”磕完三個頭後，他坐在祖父的墳前，從口袋裏拿出一盒香煙，點燃了幾支，放在墳頭前，嘴裏又念：“阿爹啊，倷平常吃煙鬥，今朝倷吃根卷煙［口圼］。”

  海霞見哥哥神神叨叨，忍不住問：“阿爹能聽見嗎？”海福沒有理會，坐在祖父的墳前，繼續絮絮叨叨說不停。他先說父親落實了政策，現在當上了局長。接著說海榮已經有了對象，妹妹馬上要去念大學。最後說自己在廠裏上班，一切都很好，請祖父放心。海霞默默地望著，心裏覺得十分驚訝，這時見他掏出手絹擦拭墓碑。

  兄妹倆年齡相差四歲，做哥哥的比妹妹懂得很多。海福和妹妹並排坐著，他說起了以前從祖父那裏聽來的，黃家先人辛勤創家業的事，他對妹妹說：“鄉下的老房子是祖父的祖父輩造的，你我都不會知道，這是幾代人的心血，才有後代子孫的安身之地？”接著又說祖父屬牛，他一輩子像頭牛，和祖母一起嘔心瀝血，才有今天這大家庭。

  海福說著說著，不禁淚流滿麵，提起了當年祖父抱他回鄉下，他在幼時所記得的事。接著說起那年同父親回鄉下奔喪，當時自己迷迷糊糊，到家後睡在祖母的床上，在昏睡中夢見了祖父，是祖父把自己從渾噩中喚醒，使自己的神智一下清醒過來。

  海霞頭一次聽哥哥說這些，望著他一臉的虔誠，驚訝得張大了嘴巴，聽著聽著，她的眼淚也奪眶而出。海福又對她說：“一個家族的曆史，或許是社會發展史的縮影。我們家經曆了許多的苦難，才有今天這一日，你是我們黃家的第一個大學生，你明白我為什麽一定要領你來這裏嗎？”海霞激動地說：“我懂了，你是讓我來告慰祖宗的。”說著跪在墳前連磕三個頭。

  海福感到了欣慰，接著說道：“我們家有今天不容易，最最心痛的是大哥這麽早就沒了，要是他還在，我們這個家有多好？”一說起海光，兄妹倆忍不住流眼淚，然後又提起了劉嬋娟不露麵的事。

  兄妹倆在說話時，海福又給祖先斟了一回酒，嘴裏念道：“阿爹啊，保佑好婆身體健康，保佑子孫順順當當，保佑我妺妹學習順利。”念罷又磕了三個頭，海霞也跟著磕頭。

  墳前香煙繚繞，四周寂靜無聲，海福問妹妹說：“你肚子餓嗎？”海霞說：“有點餓了。”他從包裏拿出餅和香蕉，兄妹倆吃了餅和香蕉，見香燭快燃盡，於是拿出錫箔在墳前化了，邊磕頭邊念道：“黃家列祖列宗，小輩明年再來祭拜。”兄妹倆收拾好東西，踩滅了墳前的火星，然後一起下山。

  兄妹倆下了山，海福在路上問妹妹說：“今天來祭拜祖墳，你有什麽收獲？”海霞點頭說：“你給我上了一課，我收獲不小。”接著說道：“我今天才明白，原來你真的和我不一樣。”海福笑著問：“有什麽不一樣？”海霞說道：“你內心裏有一種敬畏，這是我所沒有的。”海福說：“你能悟到敬畏就好，另外還要懂得感恩。”

  海福一路上向妹妹說起，當年自己被祖父抱到鄉下後，祖母嘔心瀝血地嗬護自己，伯母為了給自己哺乳，毅然斷了海珍的奶。後來又提起與秦嵐的情分，他對海霞說：“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我得到的愛比你多，這都是我要感恩的。”

  兄妹倆一路說話，不覺進了村子。他倆走上橋頂時，看見正華與村裏的幾個孩子，正在橋堍上嬉戲。正華奔上前喊叔叔，海福撫一下他的頭，問他說：“屋裏阿有人？”正華回答說：“好婆搭妹妹勒屋裏。”說著拉了海福的手往家裏去。

  正華先奔進門裏，嘴裏連聲嚷：“好婆，好婆。”彩鳳聞聲從灶頭間出來，看見海福和海霞進門，她笑著說道：“好小倌啊，唔篤哪哈來唷？”海霞對她說：“我倆去祭祖墳，剛從山上下來。”彩鳳拉著她的手說：“海霞真是有清頭，阿是考取大學哉？阿爹曉得仔快活煞哉。”海福問她身體可好？她點頭說：“我身體蠻好啘。”海福又問：“老伯呢？”彩鳳說：“勒西瓜地裏看瓜啘。”她立即對正華說：“快到西瓜棚去告訴好爹，說上海好叔，還有孃孃來哉。”正華撒腿奔出門去。

  彩鳳端水給兄妹倆洗臉，然後切開一隻西瓜叫他倆吃。金生和正華這時回來了，海福連忙迎上去，拉住金生的手問：“老伯身體阿好？”金生笑眯眯說：“我身體蠻好啘，隻不過年紀老哉，隻好做點輕生活。”海福連忙說：“身體最要緊，省力點好哉。”

  金生問海霞說：“阿是考取大學哉？我聽見仔一快活，倷是伲黃家第一個大學生啘。”然後坐下來向兄妹倆問話，得知海榮有了對象，他高興地對海福說：“倷也好尋對象哉。”海福笑笑說：“我年紀還輕。”然後問：“兩個哥哥啥辰光收工？”金生回答說：“俚篤六點鍾收工，馬上要轉來哉。”

  彩鳳這時把正月領到跟前來，小姑娘眨巴著眼珠，向海福喊了聲好叔，向海霞喊了聲孃孃。海霞抱住她高興地說：“正月越來越漂亮了。”海福這時想起了海林的妻子，問道：“春娣哪哈哉？”彩鳳滿臉堆笑說：“春娣再過三個月要足月哉。”接著說道：“海珍也有喜哉。”海福聽了頓時歡喜，說道：“唔篤真是好福氣。”彩鳳對正華說：“去叫姑父、孃孃、嬸嬸過來，說上海好叔來哉。”正華於是又奔出門去。

  彩鳳去門外捉了一隻雞，海福攔住她說：“倷覅殺雞哉，春娣、海珍馬上要做舍姆娘。”彩鳳說：“屋裏還有好幾隻雞，今朝嘸啥小菜，讓我殺一隻雞［口圼］。”海福奪下雞往門外放了，彩鳳連聲說：“好倪子啊，哪哈實介客氣？”金生說道：“弗殺就弗殺哉。鹹肉去蒸一塊，望好門前蝦船，去秤兩斤蝦來。”

  說話時東翰挽著海珍，正華拉著春娣，四個人進門來。大家招呼過後，海福望一眼春娣隆起的大肚子，海珍微微隆起的小腹，笑著問：“唔篤阿是勒屋裏刺繡？”海珍搖頭說：“現在弗做刺繡哉，我現在學畫，二阿嫂也跟我一道畫。”海霞問：“畫了畫是不是拿去賣錢？賣到什麽地方去？”海珍笑道：“唔篤問東翰好哉。”

  東翰靦腆地說：“現在田少人多，生產隊人均耕地，一畝田也弗到，靠種田越來越窮哉。伲爺格書畫有點名氣，現在伲一家門畫畫、裱畫，城裏專門有人來訂貨。”海福說：“倒是好門路，收入肯定好。”海珍笑著說：“畫畫比刺繡省力，賺銅鈿也快。”海福問：“倷現在水平阿高？拿張畫讓我看看。”海珍說：“我現在隻能描點工筆啘。”東翰想起說：“忘記帶幅畫來，我現在去拿。”說著出門去。彩鳳這時對春娣說：“倷阿要吃力？快到床上去躺一歇。”春娣點了點頭進房去，彩鳳進了灶頭間。

  金生眯縫著笑眼，聽海珍同海福和海霞說話，有蒼蠅從眼前飛過，他疾手去掠。海福注意到，他的命中率已不似從前，心裏不由暗暗惋惜。正華這時指著門外嚷：“阿爹：蝦船轉來哉。”金生朝灶頭間喊：“老太婆，蝦船來哉。”彩鳳沒有聽見，他於是站起來，拿隻淘籮出門，正華和正月跟在他身後。

  東翰拿著一軸畫進門，在兄妹倆麵前展開，海福頓覺眼前一亮，那是幅描金工筆畫，畫麵是姑蘇寒山寺，還題了張繼的《楓橋夜泊》。海福細看一會，問海珍說：“真是倷畫格？”海珍笑著說：“我是照原畫描格。”他又指著題詩問：“字也是倷寫格？”東翰在一旁說：“字是伲爺寫格。”海霞問東翰說：“這畫能賣多少錢？”東翰回答說：“訂貨人三十五元收去，工藝品櫃台要賣百把元。”

  品過畫後，東翰卷起畫軸對海福說：“倷歡喜帶到上海去。”海福連忙說：“還是去賣銅鈿吧，我弗好意思。”海珍笑著說：“倷幾時學會客氣哉？阿記得小辰光？樣樣要跟我搶，搶弗過就去告訴阿爹好婆。”海福一下紅了臉，於是收下了畫。

  海祥夫妻倆和海林，這時收工回家，大家歡歡喜喜見了麵。海祥還是以前的性格，倒是海林問話不停，海福也問他說：“現在日腳哪哈？”海林說結婚後，父母已為兄弟二人分了家，現在感到肩上的壓力越來越重，歎氣說靠種田沒有出路，想學門手藝或做點生意。他說話時眉頭緊鎖，看得出他的內心很矛盾。海福問他說：“門路阿尋好？”他點了點頭，說已跟寶生談過這事，托他在建築公司找份臨時工的活，學到了手藝後，再做別的打算。

  這時兩隻燕子從門外飛進來，鳴叫幾聲進窠裏歇息，海福仰頭望著房梁上的燕子窠，感到了一絲親切和安慰。海林知曉他這份情感，笑著對海霞說：“倷弗曉得哥哥小辰光，一心求燕子飛進門，後來燕子終於來做窠。眼睛一眨快廿年哉。”海霞問海福說：“你是如何把燕子求進門的？”海福對她說：“這事說來話長，以後慢慢對你說。”

  天黑了，金生在堂屋裏點了二盞燈，彩鳳從灶頭間端菜出來，正華和正月見今天有蝦還有肉，高興得蹦蹦跳跳。彩鳳讓海祥和秋娥拉開二張飯桌，對海林說：“去喊春娣出來吃飯［口圼］。”海林進東屋去喊妻子，東翰和海珍幫著擺飯桌。

  大家坐下後，彩鳳把蝦往海福和海霞的碗裏夾，嘴裏說：“太湖裏蝦，唔篤上海吃弗著唷。”她問海福說：“唔篤阿好多白相一日？”海福回答說：“吃好夜飯去鎮上看好婆，明朝回到上海，我夜裏還要上夜班。”彩鳳問：“阿好請日假呢？”海福搖頭說不行，海林說道：“來也來哉，就多住一日，我明朝陪唔篤白相。”海福連連搖頭，東翰笑著說：“做工人樣樣好，就是弗自由。”

  飯吃到一半時，隔河小狗和福泉進門來，小狗笑著說：“怪弗得唔篤夜飯吃得晚，原來海福來哉。”海福站起來向他倆敬煙，金生對福泉說：“倷來得正好，等歇要借船，送海福搭海霞去鎮上。”福泉笑著說：“一句閑話啘，定心吃飯好哉。”小狗接話說：“蠻好，我正想去望幹娘，還想送點西瓜去，等歇我來搖船麽哉。”金生說：“海祥、海林一道去，伲也要去送西瓜。”這時東林和祥根也進門來，海福見了昔日的玩伴，趕緊吃完最後一口飯，離座去招呼他倆。

  海福與東林和祥根聊了一會，見時間已不早，他對金生和彩鳳說：“好婆要早睏覺，我要早點走。”他把帶來的糖果和糕點交給彩鳳，還向她手裏塞了十元錢。彩鳳激動地說：“好倪子啊，哪哈每趟來要撥我銅鈿？”海福笑笑說：“我應該格。”

  小狗和福泉去備船，彩鳳指著屋角的一筐西瓜，一籃長豇豆和茄子，對海祥和海林說：“唔篤也去望好婆，順便拿菜送過去。”金生一家送兄妹倆到河邊，小狗背簍西瓜先跳上船，海祥和海林也把東西拿上了船。等海福和海霞上船後，海林一撐篙，小狗搖起了櫓，兄妹倆揮手向岸上人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