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銀生和他的老領導
作者:沈翔康      更新:2021-03-18 17:50      字數:4049
  銀生來到華東醫院,在服務台報了鄭秋明的名字後,一位護士帶他乘上電梯,領他來到一個高幹病房,對他說:“首長就在裏麵。”銀生推開病房門,見病房裏十分潔淨,隻有一張病床,兩張沙發椅。鄭秋明在病床上躺著,一個姑娘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躺在病床上的鄭秋明歪過頭來,看見了銀生後驚喜地喊道:“小黃來啦!”銀生幾步跨上前,握住了他瘦骨嶙峋的手,激動地叫了聲:“老領導。”那個姑娘從沙發椅上站了起來,鄭秋明對她說:“快叫黃叔叔,給黃叔叔沏茶。”

  那個姑娘的年紀與海榮差不多,她望了一眼銀生,叫了一聲:“黃叔叔好。”請銀生在沙發椅上坐下,然後沏一杯茶,放在了茶幾上。鄭秋明從床上起來,坐在了旁邊的沙發椅上,向銀生介紹說:“她是我的小女兒玉姍,剛從部隊複員回來,這段時間為了照顧我,一直陪在我的身邊。”他沒說幾句話,就連聲咳嗽。鄭玉姍連忙給他輕輕捶背。

  銀生這時仔細打量鄭秋明,將近二十年不見,他的頭發差不多全禿了,而且消瘦的厲害。於是對他說:“你還是躺下吧。”鄭秋明喘了口氣說:“不妨,我們這麽多年不見麵,今天要和你好好談談。”他喝了一口水,繼續說道:“四人幫粉碎後,我去市委組織部工作,本想轟轟烈烈再幹幾年,誰知得了這個要命的病。”銀生連忙說:“你別多想,現在醫療技術發達,再說這裏有最好的醫生,你的病會好的。”

  鄭秋明聽了這話,苦笑一下說:“人總是要死的,隻是在去見馬克思之前,得把生前身後事,了卻好後才安心。”接著說道:“我這輩子有兩件事忘不了。第一件事是在四三年的時候,那時我是部隊裏的一名排長,有一次與日本鬼子發生遭遇戰,一發小鬼子的迫擊炮彈,落在離我身旁六、七米遠的地方。我身旁當時有一名小戰士,聽到炮彈飛來的聲音,立即把我按倒,把身子伏在我的身上。等到炮彈炸響後,我爬了起來,可是那個戰士的太陽穴中了一塊彈片,吭都沒吭一聲,就這樣犧牲了。”

  鄭秋明兩眼閃著淚花,喘了一口氣又說:“全國解放後,我去這個戰士的老家,想找到他的父母,打聽來打聽去,就是找不到,後來知道那個戰士是孤兒。”他接著又說:“第二件是發生在你我之間的事。當年那篇闖禍的文章,是我讓你寫的,而且我作過修改,登報也是我聯係的。但是你在大禍臨頭時,一人承擔了下來。你是在替我擋箭,如果把我推出去,責任肯定由我來負,受處分的應該是我。”

  鄭秋明越說越激動,銀生連忙說:“老領導,別提那件事了。當初你是為了培養我,後來還想方設法保護了我。”鄭秋明這時問:“前些年你吃苦頭沒有?”銀生笑笑說:“福利廠是避風港,我沒吃多少苦頭。”鄭秋明歎聲氣說:“這些年來,這件事一直壓在我心頭。如今我是個將死的人,古人說:‘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要在臨死之前,處理好這件事,不留什麽遺憾。”他握住銀生的手說:“我在進醫院前,把當年的事寫了份詳細材料,已經交給你們區委組織部。你應該有個申訴的機會,你年紀還輕,還能為黨做更多的工作。”

  銀生兩眼濕潤了,緊緊握住鄭秋明的手,激動地說:“老領導,你為我費心了。”鄭秋明說道:“這次找你來,是想當麵向你道歉。想起當年,我實在太窩囊了。明明知道你是個好同誌,可是為了保住自己頭上的烏紗帽,還是處分了你,讓你受了委屈。前些年裏,我也受到了衝擊,被停止了工作,那時我才真正品嚐到受委屈的滋味。”銀生搖頭道:“不說這些了,我能理解你當時的處境,你是身不由己。”

  鄭秋明和銀生談話時,鄭玉姍在旁邊聽著,目光裏流露出一絲對銀生的敬佩,她插話說:“黃叔叔:我爸平常喜歡的,就是像你這樣的人。”銀生笑了笑,問她說:“我記得你上麵還有兩個哥哥,他們在哪工作?”她回答說:“我大哥在部隊上,二哥在四川一家軍工廠工作。”銀生點了點頭,然後問鄭秋明說:“大嫂身體還好嗎?”

  鄭秋明的表情,一下變得十分痛苦,回答說:“她死了,她在68年受到衝擊時,突發腦溢血而死。”銀生聽了唏噓不已,傷感地說:“大嫂也是隨部隊南下的,後來是輕工業局的幹部,真是太可惜了。”鄭秋明悲憤地說:“那些年裏,無法無天的事情實在太多,叫人傷心啊!”

  鄭秋明氣得嘴唇直哆嗦,銀生對他說:“不要談這些了。現在治病要緊,配合醫生盡快做手術吧。”然後問鄭玉姍說:“你爸什麽時候動手術?”鄭玉姍說:“手術安排在後天。”她指了指床頭櫃上的一疊稿紙,說道:“可是他不希望盡早做手術,還想寫完那些材料。”銀生連忙說:“老領導,這怎麽行?你身體康複後,為黨工作的時間還長著呢。”鄭秋明歎聲氣說:“我是怕萬一在手術台上起不來,也好向組織有個交代,這樣才死而無憾。”

  這時病房門推開了,兩個值班醫生走進來,其中一個說:“首長:請您躺到病床上去,我們要為你檢查。”然後對銀生說:“首長後天要動手術,這兩天要絕對靜養,不能激動和勞累。”銀生站起來說:“老領導,你聽醫生的話,我後天再來。”鄭秋明握住銀生的手,對女兒說:“你替我送送黃叔叔。”

  鄭玉姍把銀生送出病房,倆人在電梯門前停了下來,銀生詳細問了她父親的病情,並且安慰了她幾句,然後同她告別。

  銀生回到家時,海霞已經睡了,林瑛一人在外屋,見了銀生就問:“怎麽這麽晚回來?”銀生坐了下來,把去醫院見鄭秋明的情形,還有鄭秋明同自己的談話,一五一十說了。

  林瑛聽了頓時激動,說道:“他還真是良心發現,我倒是錯怪他了。”然後問銀生說:“市委組織部的副部長,站出來為你說話,這麽說你還有出頭日子?”銀生搖頭說:“我已過慣了現在的日子,無所謂出頭不出頭。”

  海福這時中班下班回來,見父母在外屋說話,他詫異地問:“這麽晚了,怎麽還不睡?”夫妻倆沒有答話,海福驚慌地問:“發生什麽事了?”林瑛忙說:“別大驚小怪的。”接著把銀生去見鄭秋明的事說了。

  海福聽娘這一說,欣喜地對父親說:“你出頭的日子到了,應該感到高興。”銀生歎氣說:“二十年過去了,人生能有幾個二十年?”他沒有一絲興奮,臉上的神情變得十分凝重。

  海福望一眼父親的花白頭發,立刻感悟到他此時的心情,連忙對父親說:“不管怎麽樣,對你來說是件好事,你得高興才是。”然後勸道:“夜已深了,你們明天要上班的,快去睡吧。”銀生和林瑛於是進房去。這一夜,銀生躺在床上難以入寐,同林瑛嘰嘰咕咕,直到半夜才合眼。

  鄭秋明做手術那天,銀生請假去醫院。這天病房裏來了好幾個人,有市委機關裏的幹部,也有幾個區裏的幹部。虹口區委的組織部長也到了,鄭秋明向銀生介紹說:“他是你們區組織部的劉部長。”接著對劉部長說:“這位就是黃銀生同誌。”

  劉部長握住銀生的手說:“黃銀生同誌,組織上正在研究你的問題。請你相信組織,不久會對你有個公正的交代。”銀生心裏激動萬分,連忙對劉部長說:“我相信組織。”

  醫護人員要用推車送鄭秋明去手術室,鄭秋明同大家握手道別,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說了些祝手術圓滿成功的話,然後護送他進電梯。銀生和鄭玉珊跟進了電梯,一直護送鄭秋明進手術室。

  鄭秋明進了手術室後,鄭玉姍對銀生說:“黃叔叔:你也回去吧。”銀生搖頭說:“等你爸做完手術,我要知道手術的結果才放心。”鄭玉姍感激地說:“黃叔叔:你真是個大好人,像你這樣的好人不多見。”

  銀生笑了笑,陪她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問她說:“你兩個哥哥知道父親的病情嗎?”她搖頭說:“我爸不許我告訴他們。因為他們春節時都回來過了,怕影響他們的工作。”銀生又問:“你複員後的安置問題解決了沒有?”她點頭說:“已經安排好了,讓我去稅務局工作。局裏領導知道我父親生病住院,批準我等父親出院後再去上班。”

  銀生覺得眼前的鄭玉姍,像是個稚氣未脫的孩子,無論如何想不到她是複員軍人,於是問她說:“你是什麽時候去部隊的?”她回答說:“是73年去部隊的。”銀生又問:“你是當什麽兵?”她回答說:“在文工團當文藝兵。”銀生笑了笑,問她說:“你喜歡唱歌跳舞?”她搖頭說:“我才不喜歡呢。”銀生又問:“那怎麽去當文藝兵呢?”她噘嘴說:“如果不去當兵的話,就得去農場裏。我不願去農場,爸爸讓部隊裏的老戰友收我當兵。女孩子在部隊裏除了幹文工團,沒有別的好幹。”

  銀生聽了歎氣道:“我有個兒子與你同屆畢業,他去了農場,現在還在崇明。”鄭玉姍連忙說:“怎麽不把他調回市裏呢?”銀生回答說:“我們是平頭百姓,他想調回來,得憑他自己的努力。”她紅了臉,又說道:“可以讓我爸爸幫忙嘛。”銀生聽了沒有回答,暗想這姑娘真是幼稚得很。

  銀生不時看手表,約莫三個小時過去,手術室的門終於開了,主刀醫師從手術室裏出來,銀生和鄭玉姍走上前問:“手術情況怎麽樣?”主刀醫師回答說:“請放心,手術做得很成功,目前沒有發現腫瘤擴散現象。”

  銀生和鄭玉姍都鬆了口氣,不一會鄭秋明被推了出來,隻見他戴著氧氣麵罩,身上插滿各種管子。鄭玉姍見此情形,傷心得眼淚撲簌簌直掉。當把鄭秋明送進病房時,醫護人員攔住鄭玉姍和銀生,對他倆說:“病房剛做過無菌消毒,為了保證病人傷口不受感染,家屬不要進去。”然後又說:“病人還不能開口,你們明天再來吧。”

  銀生於是拉住鄭玉姍,對她說:“我們得配合醫生,明天再來吧。”她無奈地點點頭,銀生又對她說:“這幾天你辛苦了,回去好好睡一覺。”

  當倆人走出醫院門口時,鄭玉姍突然哭了起來,銀生勸她說:“你別哭,醫生已經說了,手術很成功,你爸不會有事的。”鄭玉姍抽泣著說:“黃叔叔:我好怕,假如我爸爸真的倒下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然後問銀生說:“你明天還來嗎?”銀生點頭說:“我明天下班後來。”

  倆人在馬路上分了手,銀生望著這個剛熟悉的姑娘,踽踽獨行的背影,不由感到一絲同情。他心裏暗暗感歎,這個姑娘雖然出生在高幹家庭,享受著一般孩子無法享受的優渥,但是她並不比普通人家孩子幸福多少,也不比普通人家孩子成熟。如果她真的沒有了父親這棵大樹,她頭上的天會塌陷一大半。此時他想起了與鄭玉姍同齡的海榮,雖然在自己的心目中,海榮還不盡如人意,但是拿兩個人做比較,他還是為海榮感到一絲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