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後的一天，銀生下班回到家。他進門後臉上笑嘻嘻，從包裏拿出一張自行車購買券，交到了海福的手裏，笑著說道：“你不是一直想要買自行車嗎？我們廠裏分配到一張票，工會主席知道我想要，他悄悄給了我。”

  海福見到自行車券十分高興，銀生問他說：“你自己去買呢？還是我替你去買？”他想了想說：“還是你替我去買吧。”銀生說：“那你把錢交給我，早就同你說好的，要自己攢錢買自行車。”海福於是走進房裏，不一會拿一個紙袋出來，往桌上倒出一堆鈔票，坐下來點了一下，總共有一百四十元多，買一輛自行車要一百二十元，他把買自行車的錢交到了父親手裏。

  林瑛見了說：“你怎麽不把錢存進銀行裏？”海福回答說：“我不喜歡跑銀行。”林瑛於是說：“那我替你跑，把你的積蓄都交給我。”誰知他回答說：“全在這裏了，還剩二十多元。”林瑛聽了驚訝地問：“你是怎麽花錢的？已經工作兩年了，隻積攢下這麽點錢？平時在家裏吃飯，還沒要你交飯錢呢。”他回答說：“我也很節約，並沒有亂花錢。”

  林瑛生氣地說：“你還說節約？仔細算下來，一個月要花三十多元。如果你拿學徒工資的話，我每個月還要倒貼你。”他嘟囔說：“如果我拿學徒工資的話，自然用得也少，不至於向你要錢的。”海霞在旁說：“哥哥說得對，他沒有亂花錢。”海霞的話不啻是火上澆油，林瑛怒衝衝說：“這兄妹倆一唱一和，老是同我作對。”

  銀生瞪了海霞一眼，然後對海福說：“你花錢太大手大腳了，我一個月才花十幾元錢，你怎麽要用這麽多？看來我太疏忽了，從下個月起，你花錢得有個計劃。每個月領到工資後，必須交出二十元，不是家裏要用你的錢，而是替你攢著，你以後還要結婚成家呢。”海福訥訥地問：“如果到月底，我錢不夠花，那又怎麽辦？”銀生大聲說道：“不夠用可以向家裏要，但是借了必須要還。”他這才不吭聲。

  林瑛餘怒未消，晚上臨睡前埋怨銀生說：“老三這個孩子，從小是你慣壞的。他花錢這麽大手大腳，養成這個壞毛病，以後要改也難。”銀生聽了說：“沒有你說的那麽嚴重，再說也沒見他亂花錢。”林瑛問道：“那麽他的錢都花到哪去了呢？”

  銀生想了想說：“家裏平時的點心呀，水果呀，大多是他花線買的。還有海霞的零花錢，也是他在掏。另外他去鄉下，也要花錢，每個月去秦嵐家裏好幾次，總不能每次去都空著手。這樣替他算算，他的確是攢不起錢。”

  林瑛嘟囔道：“你還在替他說話。”銀生說：“我這是實事求是，以後多督促他就行了。”林瑛歎息道：“家裏的負擔重著呢。海榮年齡不小了，我聽雅芬說，他和那個叫陳曉月的姑娘，倆人的關係好著呢。如果突然提出要結婚的話，家裏沒有什麽積蓄，到時怎麽辦？”銀生說道：“你別操這個心了，我們家的經濟條件，同大多數人家比起來，還算是好的。比我們困難多的人家，全上海不知道有多少，難道人家就不過日子了？”林瑛歎氣說：“你倒是樂觀，我愁也愁死了。”

  眼看春節快要到了，金生讓海祥來信，說好幾年沒有一起過團聚年了，今年正逢海林結婚，要銀生全家去鄉下過年。銀生讀了信後，心裏十分高興，吃晚飯時對林瑛說：“過年要吃海林的喜酒，我們全家都去鄉下。”林瑛回答說：“你和海福去吧，我和海榮、海霞留家裏。”海福說道：“哥哥已答應過海林，他不去怎麽行？”海霞也說道：“鄉下過年熱鬧，我也要去。”林瑛有些生氣，瞪一眼海霞說：“你們都去吧，我一個人留上海。”

  銀生已聽得不耐煩，對林瑛說道：“你不去的話，我娘如果問起，叫我怎麽回答？前些年是因為照顧國棟和國梁，我不勉強你，如今國棟成家了，總不能再成為理由吧？”林瑛被銀生這一說，一下啞口無言。海霞勸她說：“全家一起去鄉下有多好，何必一個人在家裏呢？”林瑛低頭想了想，無可奈何地說：“那去就去吧。”然後說道：“我怎麽成了孤家寡人？在這個家裏，我越來越做不得主了。”銀生說道：“你別多說了，就這麽定了。我們還是大年夜動身，我馬上給海榮寫信，叫他也做好準備。”

  海霞見事情已說定，高興地衝海福笑，誰知他雙眉緊鎖，似有心事一般。銀生瞧他一眼說：“你好像不高興，在想什麽呢？”他好一會才開口說：“秦老師要一個人過年了，我覺得她怪可憐的。”銀生聽他這麽一說，連忙說道：“難得你有這份心意，想想也是對的。”海霞插嘴說：“幹脆叫秦媽媽一起去。”銀生對海福說：“海霞的主意不錯，請她跟我們一起去鄉下。你好婆幾次在我麵前提起秦老師，正好讓她們見見麵。”海福說：“秦老師不一定會答應。”銀生說道：“你替我去請她，如果她能答應的話，那再好不過。”海福望一眼林瑛說：“不知媽媽同意不同意？”林瑛馬上說：“怎麽問起我來了？我現在沒有發言權。”銀生忙說：“孩子好好問你，你怎麽說話呢？”林瑛於是說：“我也同意，如果不同意的話，我真成孤家寡人了。”

  晚飯後，銀生進屋裏給海榮寫信，海福走到他跟前說：“我想去秦老師家裏。”銀生點頭說：“好吧，你順便去請秦老師。你對她說，這是我和你媽的意思。”然後說道：“早點回來，你明天要上早班的。”海福答應了一聲，海霞拉了他的手說：“我和你一起去。”

  兄妹倆一起出了門，林瑛望著倆人的身影，在背後嘀咕說：“我怎麽覺得，在他倆的心目中，秦媽媽比親媽媽還重要。”銀生搖頭說：“你又胡思亂想了，我家孩子能知書達理，你應當高興才是。”

  兄妹倆來到秦嵐家裏時，秦嵐坐在桌子前，麵對著《聖經》在做祈禱。見到兄妹倆進門，她站起來問海福說：“怎麽現在來？明天你要上早班的。”海福回答說：“有件事要對您說。”秦嵐笑著說：“什麽重要事，非要跑一趟不可？”海福坐下後，開口說道：“我們鄉下的堂兄在春節結婚，我們全家要去鄉下吃喜酒。我爸和我媽想請您和我們一起去，您一定要答應。”

  秦嵐聽了後，笑著回答說：“我不習慣外出做客，替我謝謝你爸爸和媽媽。”海霞說道：“您一個人在家裏太冷清了，為何不同我們一起去？”秦嵐搖頭說：“我已經習慣了，我喜歡清靜。”海福見秦嵐一口回絕，於是說道：“我的好婆經常提起您，去了正好認識一下。”秦嵐回答說：“你們的心意我領了，以後會有機會的，等到你祖母來上海時，我一定要見見這位老人家。”她問海福說：“你們什麽時候去？什麽時候回來？”海福噘嘴說：“我們大年夜去，等到年初三回來。”秦嵐見海福不悅，連忙說道：“你別不高興，等你們回來後，我會上你們家來的。”

  海霞仍有些不舍，挽住秦嵐的手臂，故意撒嬌說：“您不去的話，我也不高興。”秦嵐笑了笑，撫一下她的頭說：“好孩子，我謝你了。”接著說道：“你千萬別放鬆學習，明年學校要恢複高中教學，你正巧趕上。”

  海福欣喜地問：“這是真的？”秦嵐回答說：“現在大家議論最多的，是這幾年的教育質量，前些年保送的工農兵大學生，基礎知識實在太差，大多無法完成學業。”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對海福說道：“葉島老校長退休了，學校今天開了歡送會。”海福愣了一下，問道：“他怎麽退休了？”

  秦嵐笑著說：“他退休年齡早過了，學校還想繼續留他，可他無論如何不答應。今天學校開歡送會，臨別時他給大家留下一段話，你猜他是怎麽說的？”海福忙說：“他說些什麽？我想聽聽。”

  在海福的催促下，秦嵐學著湖南口音說：“承蒙諸位送別，老朽實在有愧。教師的職責乃教書育人，可是這些年來，從我們手中送出去的一批批學生，基本上沒達到應有的文化程度。雖然罪不在你我，但每念及茲，老朽痛心疾首。如今四人幫粉碎了，偉大的新時期已經到來，望諸位同仁恪盡職守，培養出一批批優秀合格的學生。國家之強盛，在於教育之根本，我們再也耽擱不起了。”

  海福聽了說道：“葉老師還是那種倔脾氣，這話像是他說的。”秦嵐又說：“他這話說到大家的心裏去了，大家聽了都拍手。”海霞這時問：“那個老校長是怎麽樣的？我不認識呢。”海福告訴她說：“他是個白發老人，一隻腳是瘸的，教畢業班的語文課，古文功底很了得，可惜他退休了，要不他也會教你的。”海霞連忙說：“我知道了，那個老頭一直穿件灰白色的中山裝，走起路來瘸得很，可是一隻手撐著腰，腰杆還挺得筆直。”海福點頭道：“你說的沒錯，他從前是個軍人，還是黃埔軍校畢業的。當年淞滬會戰時，他被炮彈炸成重傷，負傷致殘後留在上海，還在上海成了家。他是學校裏的第一任校長，一直幹到那個時候開始。”

  秦嵐對海霞說道：“他是個怪老頭，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笑，他不和人多說話，平時孤傲得很。聽老師們講，他一身傲骨，被別人汙蔑有罪時，他回答說：‘我何罪之有？’偏不肯低頭。他昂起頭回答說：‘我是黃埔畢業的軍人，當年投筆從戎，是為了抵禦外侮，保家衛國。’他索性撩起衣服，指著肚子上的傷疤，拍著那條殘腿說：‘你們知不知道淞滬會戰？回去問你們的爺爺和奶奶。當年為了不讓日本鬼子侵占上海，將士們血流成河，屍積如山。我是被老百姓從死人堆裏抬出來的，我不怕死，又何懼挨打？但是我想問你們這些娃娃，打一個殘廢的老人，算什麽英雄？’被他這一問，那幾個人都覺得羞赧，也都住了手。”

  海霞聽了後，頓時肅然起敬，說道：“想不到他是這麽一個老人。”秦嵐對海霞說：“你哥哥非常敬慕他。”海福點頭說：“他是我遇到的最好的語文老師，可惜隻教了我一個學期。我每次交作文，本子發還時，上麵都是他密密麻麻的朱批，最多的一次，比我作文的字數還多。他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有次教辛棄疾的《破陣子》和陸遊的《示兒》，他在講解詩詞的時候，慷慨激昂幾度哽咽，淚珠直往下掉，我至今忘不了那情景。現在回想起來，他和這二位詞人有著相同的情懷，不僅親眼目睹山河破碎，而且還有抗擊外侮的戎馬經曆。”

  說了一會老校長的事後，秦嵐對海霞說：“你哥哥已被耽擱了，你得加倍努力，還有上大學的希望。”海霞點頭說：“我現在已有‘春江水暖鴨先知’的感覺了，當然要抓緊。”海福笑著說：“你怎麽學會了引用詩詞？”海霞驕傲地說：“要不然我怎麽是你妹妹呢？”

  秦嵐在一旁直樂，笑過後對海福說道：“你明天要上早班，還是快回去吧。”海福訥訥地說道：“要不我不去鄉下了，我陪你過春節。”秦嵐拍一下他說：“我的傻孩子，你在想什麽呢？你一定得去。”他想了想說：“那我過幾天再來看您。”秦嵐回答說：“如果沒有空的話，那就不用來。”說著把兄妹倆送出了門外。

  銀生和林瑛在外屋等兄妹倆，海福和海霞進門後，銀生問道：“秦老師願意去嗎？”海福搖頭說：“我料到她不會答應的。”銀生說：“她是怕麻煩別人，那就別勉強了。”林瑛在旁問：“怎麽去了這麽長時間？”海福回答說：“我們在談事呢。”林瑛忙問：“你們談什麽事？”海霞於是把秦嵐剛才叮囑自己的話，對父母說了。銀生聽了喜出望外，對海霞說道：“這是個好消息，秦老師提前關照你，是把你當自己的孩子，你一定要聽秦老師的話。”海霞連連點頭，銀生又對海福說：“時間不早了，明天要上早班，快去睡吧。”海福應了一聲，同海霞回房去睡，銀生和林瑛也放心進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