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兄倆坐在墳前一番長談，海福今天終於感覺到，經過農場鍛煉的二哥，這幾年裏才智見長。表麵上他有些大大咧咧，但是看問題和思考問題，他的眼光和思路，比自己不知道要強多少倍。他答應了二哥，把自己的想法暫且放一放，尤其不能在父母跟前提起。

  弟兄倆在交談時，眼看香燭快要燃盡，海福在墳前又斟了一回酒，然後把錫箔化了。一看已過下午三點，弟兄倆於是跪下磕頭，向祖宗和祖父的亡靈辭行，然後收拾好東西下山。

  弟兄倆走進桃花塢裏，謝過了那個老人，取回自行車後，一路向黃棣村騎行。一會兒倆人進了村裏，推著自行車走上橋頂。海福在橋上望一眼熟悉的村子，再望一眼自家的門前，看見有三四個小孩在門前嬉戲，其中一個是海祥的兒子正華。

  弟兄倆推著自行車走下橋，快到門前時，海福摁響了自行車鈴。正華聽見鈴聲後抬起頭，當他看清楚了來人，轉身鑽進門裏。不一會兒，正華拽著彩鳳的衣襟出來，彩鳳望見了兄弟倆，連忙牽著孫子的手，笑嗬嗬迎上前。

  彩鳳把弟兄倆迎進堂屋裏，端來臉盆讓他們洗臉擦汗，然後一邊沏茶，一邊說道：“我今朝朆去下田，屋裏廂照看孫子、孫囡，俚篤到現在還朆收工啘。”海福這時想起堂嫂秋娥，在年初時又生了個女兒，於是問正華說：“妹妹呢？”正華指了指東廂房說：“妹妹睏覺還朆醒。”

  海福把帶來的糕點和糖果，都交到彩鳳的手裏。彩鳳笑眯眯問：“唔篤阿是從光福過來？”海榮回答說：“我們坐長途汽車到鎮上，吃了飯後騎自行車去上墳，然後來到這裏。等一會就要去鎮上，因為明天要回去。”彩鳳連忙說：“唔篤現在難得轉來，做啥弗多住幾日？”海榮回答說：“我們隻請了二天假，不能超假的。”彩鳳接著又說：“唔篤吃好夜飯再走。”說著轉身出屋去。

  不一會兒，彩鳳手裏拎了隻雞進來，海福上前拉住她說：“覅殺雞哉，伲來弗及吃夜飯。”彩鳳說道：“唔篤現在難得轉來，今朝隨便哪哈，要吃好夜飯再走，弗然我要弗高興。”海福一下無話可說，彩鳳拎著雞，轉身進了灶頭間。

  海福這時望一眼房梁上的燕子窠，問身邊的正華說：“燕子今年阿飛轉來？”正華回答說：“燕子今年轉來格。俚篤現在飛出去哉，夜快點會飛轉來。”海福笑著問：“倷阿歡喜燕子？”正華點頭說：“我歡喜格。”海福聽了心裏高興，拿了隻蘋果給他。正華得了蘋果後，撒腿奔進灶頭間，海福也跟進灶頭間。

  彩鳳正蹲在地上煺雞毛，看見海福走進來，她笑著說：“倷小辰光也像正華一樣，眼睛一眨變大人哉。”海福聽了不由激動，從衣袋裏摸出十元錢塞到她手裏，彩鳳連忙說：“好小倌啊，我弗能拿倷票子。”連忙把錢推了回去。這時堂屋裏有說話聲，正華說：“阿爹轉來哉。”他一溜煙奔進了堂屋裏，海福把錢硬塞進彩鳳的衣袋裏，也跟著進了堂屋。

  金生收工回來了，正在和海榮說話，海福上前叫了聲老伯，金生笑著說：“海福啊，倷來哉。”海榮這時給金生點了支煙，問他說：“老伯身體好嗎？”金生點頭說：“我身體蠻好啘。”然後問兄弟倆說：“唔篤爺娘身體阿好？”海福回答說：“俚篤身體也蠻好。”

  三個人在說話時，海祥夫妻倆同海林和海珍，肩上扛著鋤頭進門來，兄弟倆連忙上前招呼。堂屋裏一下熱鬧起來，海榮拍著海林的肩膀問：“是不是過年要做新郎了？”海林笑道：“我弗想早結婚，伲娘逼得緊，隻好完成任務算哉。”海福握著海祥的手，問他現在生活怎麽樣？他說了聲：“還可以。”問他田裏忙不忙？他又回答一聲：“老樣子。”他還像以前那樣木訥，不到三十歲，已經像個中年人，從前白皙的肌膚，現在已變得粗糙，握著他的手，感覺像著捏著把銼刀。海福心裏暗生同情，腦海裏忽然閃過了魯迅先生筆底下的閏土。

  大家都坐下來後，秋娥抱著才幾個月大的女兒從屋裏出來，小女孩剛吃了奶，安靜地閃動著兩隻眼珠，模樣十分惹人喜愛。海福抱過小女孩，問秋娥說：“小丫頭叫啥名字？”秋娥說：“俚叫正月，月亮的月。”海榮笑著說：“這名字好，誰起的名字？”海珍笑著說：“是小好叔起格，小丫頭正好是正月裏生。”海福笑著說：“等到倷將來生小囡，也叫好叔起名字。”

  海珍一下紅了臉，拍一下海福說：“倷又調皮哉。”海福把臉湊到她跟前，嘻笑著說：“東翰要做我姐夫哉，哪哈弗寫信告訴我？倷去叫東翰過來，也好讓我叫聲姐夫。”彩鳳正好從灶頭間裏出來，聽見海福的話後，笑著對海珍說：“海福搭東翰從小是好道伴。倷去叫東翰過來，正好一道吃夜飯。”海珍嘟著嘴說：“我弗高興去叫。”海林這時說：“倷弗去叫，我去叫麽哉，喊東林也一道來。”說著就出門去。

  不一會兒，海林拉著東翰進門來。海榮已好幾年不見東翰，握著他的手說：“東林怎麽不來？”東翰靦腆地說：“俚等歇過來。”海福也上前握手，說道：“倷馬上要做我姐夫，伲是自家人哉。”東翰望一眼海珍，倆人全都紅了臉。金生這時笑眯眯說：“大家坐吧，要吃夜飯哉。”他讓海珍去灶頭間，看飯菜做好了沒有。

  大家坐下來說話時，兩隻燕子從門外飛進來，撲楞著翅膀鑽進了窠裏。海福仰頭望著燕子窠，問海林說：“燕子阿年年來？”海林笑道：“年年來啘，從來朆斷過。”彩鳳和海珍這時端飯菜出來，秋娥在桌上點了盞燈，一桌子人坐下吃晚飯。

  飯桌上有一盆炒青菜，一盆雞蛋炒韭菜，一盆白切鹹肉，一盆紅燒雞。彩鳳把雞和肉往海榮和海福的碗裏夾，海榮推讓說：“別客氣，大家一起吃。”然後說道：“很久沒有在油燈下吃飯了。”東翰笑著說：“唔篤明朝到伲屋裏來吃中飯。”海福搖頭說：“伲吃好夜飯就要去光福，明朝要回上海哉。”東翰問道：“做啥弗多白相一日呢？”海榮說：“我們是請了假出來的，現在不自由了。”然後對海福說：“我們快吃吧，等天全黑了，騎車看不清路。”海林忙說：“定心吃麽哉，等歇東林還要來白相。我搖船送唔篤到鎮上，順便去看看好婆。”金生連連點頭，關照彩鳳說：“倷吃好飯，到自留地裏去掘點菜，讓海林帶到鎮上去。”

  晚飯吃好後，金生一家圍著兄弟倆，你一言我一語，問海榮在農場裏工作的情況，又問海福在紡織廠裏的工作情況。東林這時上門來，海福拉他在身邊坐下，海榮遞了支煙給他，他搖頭說：“我弗會。”

  東林與東翰一樣，也變得斯文靦腆，他問起了海榮和海福，近來的工作情況。他們剛交談了幾句，小狗笑嘻嘻進門來，身後跟著玉鳳和蘇安。小狗進門後笑著說：“幹娘猜得準，海福勒老伯屋裏吃夜飯哉。”金生問道：“倷哪哈曉得？”玉鳳笑著說：“是蘇安轉來說格。”

  海榮兄弟倆站起身，上前向小狗夫妻倆招呼，海榮向小狗遞了支煙，小狗笑眯眯說：“眼睛一眨，海榮、海福已經工作哉。”蘇安上前對海福說：“好婆叫我來說，好叔轉來哉，要唔篤早點轉去。”海榮聽見寶生已經回家，於是說道：“那我們快走吧。”海林忙說：“唔篤覅急，讓我先去備船。”說著和海祥一起出門去。

  兄弟倆準備出門時，彩鳳關照他倆說：“過年海林要結婚，唔篤一家門要來吃喜酒。”海榮點頭說：“一定會來的。”然後推著自行車出門，大家送他們到河邊。

  船已在門前停好，海祥把兩輛自行車扛上船，海福和海榮跳上船後，彩鳳把一筐蔬菜遞給海林，囑咐道：“倷搭好婆說一聲，我過幾日去鎮上看俚。”海林點了點頭，手裏的竹篙一點，船一下離了岸，海祥在夜色中搖起了櫓，海福和海榮揮手向岸上的人道別。

  一會兒船到了鎮上，海福遠遠望見海軍和海斌站在橋上，等到船靠岸後，海軍笑著說：“好婆曉得唔篤乘船來，叫伲到橋上來等唔篤。”海祥和海林係好纜繩，把自行車扛上岸後，弟兄幾個一起進門去。

  寶生聞聲從堂屋裏出來，樂嗬嗬說道：“唔篤來哉，好婆等得心急哉。”海榮叫過叔叔後，問他說：“你什麽時候到的？”寶生說道：“我接著電話就動身，夜快點到屋裏。”說著一起進了堂屋。

  柳氏看見六個孫子，一起出現在眼前，歡喜得合不攏嘴。海祥放下一筐蔬菜，問她身體怎樣？她連聲說好。海林說：“伲娘說過幾日來看倷。”柳氏忙說：“俚自己忙煞，叫俚覅來哉。”玉敏端茶上來，海祥和海林喝了幾口茶後，柳氏催促他倆說：“唔篤明朝要出工，早點轉去吧，夜裏搖船要當心點。”海祥和海林於是起身告辭，寶生和海榮送他倆出門，柳氏在身後關照孫子說：“夜裏搖船要當心點！”

  寶生送走海祥兄弟倆，回到屋裏對柳氏說：“娘早點去睏覺吧。”玉敏也對兩個兒子說：“唔篤也好睏覺哉，今朝睏到好婆房裏去。”柳氏問了幾句話後，站起身對兄弟倆說：“唔篤也早點睏覺。”然後同兩個孫子回房去，玉敏也跟了進去。

  海榮坐下來後問寶生說：“你現在去市局裏工作，是不是很忙？”寶生皺眉說：“天天忙得不可開交。”然後問起了海榮最近的工作情況，海榮向來欽佩自己的叔叔，於是向寶生匯報了，自己在農場裏工作的情形。寶生聽了說道：“倷進步真快，我為倷高興。尤其是為了讓海福能夠進廠工作，寧願自己去農場，我相當佩服倷。”海榮回答說：“為自己的親弟弟，做出一點犧牲是應該的，我心甘情願。”

  寶生接著問起海福進廠後的情況，海福於是也向叔叔一一敘說。三個人說了一會後，提起了眼下的形勢，正在進行的評《水滸》批宋江。寶生皺緊了雙眉，連連歎氣。海榮說道：“今天批這個，明天批那個，這樣下去怎麽辦？”接著又說：“全社會的整頓工作剛開始，就遇到極左勢力的重重阻攔，他們究竟要把我們國家引向哪裏？”

  海福聽著叔叔和哥哥的議論，這時也插嘴說：“所有老百姓都在擔心，如果任憑那幾個人胡鬧，周總理在四屆人大報告中提出的，要在本世紀內，把我國建設成為四個現代化的強國，這個目標能實現嗎？”海福剛說完，寶生立刻說：“眼下形勢很複雜，像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你要注意了，這些話隻能在家裏說，千萬別對外人說。”

  叔侄三個在議論時，玉敏從房裏出來，對他們三個說：“唔篤還要談國家大事？早點睏覺吧。”寶生站了起來，對弟兄倆說：“唔篤明朝下半日回上海，我好陪唔篤半日。”

  弟兄倆進廂房裏睡覺，海榮一會就睡著了。可是海福睡不著，他腦子裏還在思考，想著叔叔和哥哥，剛才他們說的話。尤其是叔叔說的那句“山雨欲來風滿樓”。前些日子裏，父親也說過這幾句話。過了一會，聽見天井裏有淅淅瀝瀝聲，原來外麵下起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