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看見大千世界
作者:沈翔康      更新:2021-03-18 17:50      字數:4073
  林瑛和海霞做好晚飯後,等了好一會,父子倆才回到家。海福進門後,把一盒凱司令牌子的奶油蛋糕放在桌子上。銀生打開一隻脹鼓鼓的袋子,林瑛和海霞上前去看,裏麵是二罐上海牌咖啡,二斤萬年青餅幹,二瓶上海牌麥乳精,一斤冠生園的大白兔奶糖。林瑛說道:“你倆怎麽啦?是不是錢用不光了?”銀生指著麥乳精和餅幹說:“這是兒子孝敬你的。”林瑛笑著說道:“我當他有了秦媽媽,忘記了我這個親媽媽,看來還沒有忘記。”銀生忙說:“我家的孩子,哪會這樣?”海霞捧著大白兔奶糖,樂滋滋地說:“這是哥哥孝敬我的。”海福拍她一下說:“你想得美,這是大家吃的。”

  晚飯後,兄妹倆來到秦嵐家裏,秦嵐笑著問:“怎麽還拎蛋糕來?”海福說:“媽媽:我今天頭一次領工資,也是頭一次孝敬你。”海霞說:“還有您愛喝的咖啡呢。”秦嵐讓兄妹倆坐下,嘴裏說:“我的兒啊,你一個月沒有多少工資,以後不要大手大腳。”然後問海霞說:“想看電視嗎?”海霞搖頭說:“總共隻有三個頻道,看來看去,不是樣板戲,就是《南征北戰》,我不想看了。”秦嵐又問:“想喝咖啡嗎?”海霞回答說:“想喝的,讓我來煮吧。”秦嵐說:“櫥裏有罐咖啡,還有瓶煉乳,你自己動手吧。”

  海霞去煮咖啡,她已把這裏當成了自己的家。秦嵐問海福說:“今天是不是上早班?”海福點頭說是,秦嵐又問:“天天擺紗管,你這雙手怎麽樣了?”說著看他的手。海福說道:“剛開始幾天手疼,這幾天已經習慣了。”秦嵐撫著他的手說:“既然幹這工作,就得堅持住,以後會有其它機會的。”海福點頭說是。

  海霞端咖啡上來,在每人麵前倒了一杯。秦嵐呷了口咖啡,起身從抽屜裏拿出一隻小盒子,笑吟吟說:“我的兒啊,媽媽給你準備了一件禮物。”海福雙手接過小盒子,原來是一塊上海牌手表。他激動地說:“這禮物太貴重了。”秦嵐說:“你工作了,需要一塊手表。”說著替他戴手上。

  海福頭一次戴手表,由於激動的緣故,臉漲得通紅。海霞笑著說:“剛才在家裏,爸爸還要他自己攢錢買手表呢。”海福感激地說:“媽媽:你又為我花了不少錢。”秦嵐笑嗬嗬說:“終於看見你工作了,我心裏高興。”

  海福心裏很激動,一邊喝咖啡,一邊把這幾日在廠裏的所見所聞,講給秦嵐和海霞聽。他講了新認識的工友王家福,還講了三灣一弄,然後問秦嵐說:“三灣一弄究竟是怎樣的?媽媽見過嗎?”秦嵐搖頭說:“我隻聽說過,從來沒有見過。”接著問道:“你讀過夏衍的《包身工》嗎?”海福說讀過。秦嵐說道:“我想那裏就是那些包身工們,成年後結婚嫁人,生兒育女的地方,那裏聚集著許許多多,從農村逃難來上海的窮苦人,是最低層的勞動人民。”她又對海福說:“你開始接觸社會了,這是好事。但是要注意保護自己,眼下工廠裏的情況也很複雜。”海福聽了連連點頭。

  說了一會話後,秦嵐看一下手表,對海福說:“時間不早了,你明天要上早班,快回家去睡吧。”她打開蛋糕盒的蓋子,對兄妹倆說:“我切一塊就行了,其餘的帶回家去。”兄妹倆說:“您留著吃吧,不要切了。”秦嵐笑道:“我一個人吃不完,放久了不新鮮的。”她不由分說,切了一塊蛋糕後,仍久把蛋糕盒用繩係上,對兄妹倆說:“你倆帶回去,也讓你們爸爸、媽媽嚐嚐。”海福說:“那麽我禮拜天再來。”秦嵐笑著對兄妹倆說:“你倆禮拜天早點來,海霞來幫我做飯,我們一起吃晚飯。”海霞點頭說好,秦嵐把兄妹倆送出了門外。

  兄妹倆回到家裏,銀生和林瑛正在外屋等著,見海福拎著蛋糕盒回來,林瑛詫異地問:“秦老師沒有收下蛋糕?”海福回答說:“她切下了一塊,一大半給我帶回來了。”林瑛聽了說:“秦老師太客氣了。”海霞說道:“秦老師還送給哥哥一塊手表。”說著把海福的袖子捋起,林瑛驚歎說:“這手表要一百二十元呢。”銀生問海福說:“你謝過秦老師嗎?”海福回答說:“她的這份情,我從心底裏謝她呢。”然後說:“我想去睡了,明早五點鍾就要起床。”林瑛忙說:“那你洗洗睡吧。”然後說道:“你明早起來,別去買大餅油條吃,就吃這蛋糕吧。麥乳精放在櫥裏,自己衝一杯吃。”海福應了一聲,和海霞一起回房裏去。

  銀生這時坐在桌前出神,好長一會才回過神來,開口對林瑛說:“當年我爸給他起名叫海福,這名字還真起對了。”林瑛點頭說:“三個兒子中,數他的福氣最好。”她對銀生說:“回房去睡吧,時間不早了。”

  夫妻倆進了房裏後,林瑛又說:“秦嵐這些年在海福身上花費不少。”她見銀生不做聲,接著又說:“秦嵐真是可憐,男人死了這麽多年,也不願再結婚,一個人孤伶伶的。”脫衣躺下後又說:“有件事我一直疑惑,秦嵐是怎麽認出海福的?當初我以為是周老師告訴她的,後來同周老師說起,周老師也覺得奇怪,說自己退休後同秦嵐斷了聯係,不知道秦嵐去海福的學校。”

  銀生忍不住回答說:“是海福先認出秦嵐的。”林瑛立刻說道:“誰信呢?那年秦嵐來我家,隻抱過海福一回,那時他出生才十多天。他就是神童,也沒有這個本事。”銀生終於開口說:“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對你說。秦嵐男人出事的那年,我擔心秦嵐會想不開,生怕她出什麽事,有次和海福路過她家門前,我寫了張紙條勸慰她幾句,然後讓海福送上門去。海福上中學那年,秦嵐剛調到海福的學校裏,是海福在野營拉練時認出了她,然後就相認了。”

  林瑛聽完後,驚愕了半晌,然後捶著銀生的背,笑著說:“原來你瞞著我,在外麵做了好事。”銀生抓住她手說:“這確實是好事,當初怕你擔驚,所以沒有對你說。”林瑛又說:“連海福也瞞著我。”銀生忙說:“是我要他不對任何人說的。”林瑛接著氣呼呼說:“把我蒙在鼓裏這麽多年,我賠了兒子不說,眼下連女兒也捎進去了。”

  銀生一把摟住妻子,在她耳邊說:“我向你請罪了,現在就侍候你。”林瑛呻吟著說:“你這個沒羞的東西,想不到還會憐香惜玉。”夫妻倆愉悅過後,林瑛微喘著說:“秦嵐真是個好人,海福那年生病,全靠她求醫調理。”銀生說道:“秦嵐信耶穌,她是個善良人,她把海福和海霞,當成了自己的親骨肉。”林瑛回答說:“我也想明白了,等到將來秦嵐老了,讓海福到她跟前去盡孝吧。”

  海福每天提前半小時進車間幹活,即便這樣也手忙腳亂,幸虧王家福時常幫他忙。倆人不久就成了好朋友,經常在一起交談。王家福懂得的事情很多,他說上海有幾十萬紡織工人,紡織業占了上海經濟的半壁江山。還說車間裏生產的高支紗,都是出口換外匯的,織布車間生產的白坯布,也是出口換外匯的。人家把我們的紗再加工一下,白坯布再印染一下,轉手可賺幾倍的錢。海福聽了有些愕然,問他說:“為什麽我們不自己加工?自己印染呢?”他搖頭說:“我們的棉紗深加工,設備和技術都沒有外國好,印染技術也很落後。”海福聽了恍然大悟,有一次他注意到自己車間裏的,細紗機器上的英文銘牌,還是1911年出廠的,想必那是英國工業革命時期的機器設備,可是我們至今還在使用。

  廠裏經常要開會,每次參加廠裏的大會,海福總是和王家福坐在一起。海福發現這個工會主席不會講普通話,在台上發言仍是講家鄉話,海福驚異的是,台下的人竟然波瀾不驚,大家已經聽習慣了。

  海福後來又聽說了老廠長的事。那個老廠長叫張明,上海解放後,這個最早由日本人開設的工廠,被我們的軍管會接管,張明當時是軍管會幹部,後來轉業當了工廠的廠長。老工人在閑聊時經常提到他,聽他們講,老廠長十分關心工人的生活,在經濟困難時期,廠裏的食堂供應發生困難,他想方設法,從外麵一樣樣調撥進廠,保證讓工人吃得好。他對廠裏食堂的夥食抓得很嚴,“熱飯、熱菜、熱湯、熱心腸。”是他對食堂工作提出的最基本要求,食堂工作人員至今還遵循著。他還在廠裏辦了工人夜校,圖書館和托兒所。最讓人稱道的是,他還下令造了個俱樂部,現在廠裏的大會場,就是當年的舞廳,那時每逢周末必有舞會,青年工人在舞廳裏“蓬嚓嚓”,許多舞伴後來成了夫妻。

  老廠長後來犯了錯誤,他之所以會犯錯誤,是在受到了全廠工人的擁戴後,沒能很好的約束自己。後來他生活腐化了,睡了廠裏好幾個漂亮女工。那些老工人說,他在老家有個黃臉婆,一直沒有領到上海來。他是個以廠為家的人,夜裏常常巡視車間,還叫女工去他辦公室裏談工作,然後就把持不住自己。不過他從來不睡人家大姑娘,那些和他睡過的女工,也沒有一個因此家庭破裂的,而且大多還成了廠裏的積極分子。

  海福相信他們說的都是真話,他第一次為人的兩麵性感到害怕。令他不解的是,那些老工人提起那個老廠長時,沒有一個唾罵他的,反而對他稱讚有加。海福有一次問:“老廠長現在在哪裏?”有人歎息說:“他早回老家去了,後來得肝癌死了。”

  海福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懵懂的孩子,走進工廠裏後,一下子掉進了大千世界,看到的和聽到的,都是那麽新奇,有些還讓他感到震驚。

  這天他和王家福走過車間的一個角落,那裏是細紗車間拆壞紗的地方,一些落腳紗和壞紗,要在這兒經人工整理。拆壞紗是最輕鬆的活,由身體有病的,或臨近產期的女工來幹。王家福指著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輕聲問他說:“知道她是誰嗎?”他搖了搖頭,王家福說:“這個女人可是有來頭的。”然後在他耳邊,悄聲說起這個女人的背景。

  他聽了大驚失色,連忙問王家福說:“她是我們廠裏的?”王家福搖頭說:“是上麵安排她來我們廠裏勞動的,已經來了好長一段時間,廠裏向大家打過招呼,不許大家和她交談。”說著拉海福走開了。

  海福聽了王家福的話後,心裏頓時七上八下。有一次國棟來家裏,曾聽他說起過,以前在機關大院裏的一個鄰居,還是他父親的戰友,前些年也遭難了。他聽的時候不經意,但是記住了國棟說的那個人的名字。想不到今天在廠裏,竟然遇見了那個人的夫人。

  在幹活的間隙裏,他幾次有意走到那個女人的跟前,見她戴一副深度眼鏡,厚厚的鏡片掩住了她的眼神。她的嘴唇緊抿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要不是她雙手機械地動作著,整個人就像木雕似的。他默默地注視著那個女人,心裏說不出是惋惜?還是同情?隻見她緊抿著的嘴,從來沒有張開過,同她一起幹活的女工,都不由自主地同她保持一段距離。他這時想起了自己的大舅和大舅媽,覺得這個女人的神態,和自己記憶中的大舅媽有點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