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福這天放學回家，走到半路時和李經緯相遇，他見四周沒有人，於是走上前對李經緯說：“眼看就要畢業了，你怎麽背上一個記大過的處分？記大過可是要進檔案的，對你今後一定有影響。”李經緯苦笑一下，然後回答說：“我已經無所謂了，反正我的畢業分配檔次，是去農場務農。”他在一根電線杆旁站定，然後在口袋裏摸索一陣，掏出半盒皺巴巴的香煙，遞了一支給海福，說道：“我請你抽煙。”海福連忙搖頭說：“我不會的。”他於是自己點了一支煙，然後猛吸一口，吐出一長串煙圈。

  海福見到過班裏好幾個男生，在校外偷偷吸煙，但還是頭一次見到李經緯吸煙，於是問他說：“你怎麽抽起煙來了？”他回答說：“不是說我思想空虛嗎？這點我倒承認。因為覺得空虛，我才學會抽煙的。”海福說：“抽煙有什麽好？而且還要花錢。”他笑了笑說：“我自己會賺錢的。”海福心裏咯噔一下，突然醒悟過來，他嘴裏所說的“賺錢”，或許就是偷人家的祙子，以此來換香煙錢。

  李經緯接下來沉默不語，眼神憂悒得很，使勁吸著煙，吐出一串串煙圈。海福覺得他心中似乎有苦悶，那一串串隨風而散的煙圈，或許代表了他胸中的，難以言表的一連串符號。麵對眼前從小學到中學，一直都是同窗的他，海福突然覺得有些陌生，同時對他有些惋惜，想勸他別再幹那種事了，人要窮得有誌氣，然而話到嘴邊又覺得多餘。他不知道怎樣勸說好，隻得搖一下頭，然後離開了李經緯的身邊。

  海福回到家後，李經緯的影子在他頭腦裏還未消失，心裏覺得很不是滋味。銀生下班回來，見他鬱鬱寡歡的樣子，於是問他說：“今天你怎麽啦？是不是學校裏又有什麽事？”他回答說：“學校裏即便是有事，那也與我無關。”林瑛說道：“與你無關最好。總算快熬到你中學畢業了，千萬別出啥事情，我們再也經受不起了。”

  海霞盛好了飯，叫大家坐下吃飯。海福坐下來後，仍是悶著頭，一句話也不說。銀生警覺地說道：“你今天好像不對頭，肯定有什麽事情。”海福沒有答話，林瑛問他說：“是不是秦老師說你什麽了？”他終於不耐煩地回答說：“你說什出呢？秦老師即使說我，那也是為我好，我至於嗎？”林瑛說道：“你還真長進了，就算是我說錯了，那麽你到底為什麽不高興？”海福見父母逼問得緊，隻得一邊歎氣，一進把李經緯的事，都說給父母聽。

  銀生和林瑛都認識李經緯，銀生皺起眉說：“這孩子怎麽變壞了？以後你離他遠點。”林瑛接口說：“現在的孩子越來越叫人擔心，這樣下去怎麽辦？”然後對海福說：“你怎麽學會悲天憫人了？這不關你的事，你管好自己就行了，千萬不要和那些人來往。”海霞在旁說：“放心吧，哥哥在學校裏是好學生，不單是秦老師，學校裏其他老師也都喜歡他。”

  海霞今年已上中學，和哥哥在同一個學校。海福聽見妹妹誇自己，拉一下她的辮子說：“我的好妹妹，你幾時學會拍馬屁了？”海霞笑著說：“我是沾了你的光，現在我的英語是全班第一，作文也是全班第一。”

  海福笑著說：“你英語成績好，沒有我的功勞。”海霞回答說：“秦老師輔導我英語，不是沾你的光嗎？”銀生和林瑛，這時笑眯眯望著兄妹倆，林瑛對海霞說：“你將來有出息了，別忘了哥哥的好。”銀生說道：“你倆都別忘了秦老師，她在你倆身上花費了不少心血。”接著對海福說：“你明年要工作了，以後要好好孝敬秦老師。”海霞搶著說：“我也會孝敬秦老師的。”林瑛嘟囔道：“你們都孝敬她去，恐怕以後沒人理我了。”海霞撒嬌說：“我的媽啊，你怎麽吃醋了呢？”一家人都笑了起來。

  吃過晚飯後，海霞收拾好桌子，同海福一起進裏屋去。銀生沏了杯茶，剛拿起一張報紙看，雲仙和萬全，這時出現在門口。銀生連忙站起來，笑著問道：“今天是什麽風，把你倆給吹來了？”林瑛連忙招呼他倆坐下，然後沏上了茶。海福和海霞聞聲從裏屋出來，上前叫過姑父和姑媽。

  萬全已好長時間沒來上門，一見兄妹倆就說：“老三今年個頭長高了不少。”銀生笑著說：“是啊，這兩年他個頭長得快。”萬全又說：“海霞越來越漂亮了，今年是不是念初中了？”林瑛回答說：“她今年上的初中，老三年底要畢業了。”雲仙拉住海霞的手，親熱地說：“海霞現在變乖哉，燒飯汰衣裳，屋裏事體樣樣會做。”林瑛笑道：“誰叫她是女孩子？女孩子生來就得做家務事。”

  雲仙今日一進門就笑嗬嗬，銀生問她說：“我看倷今朝蠻開心，阿有啥好事？”雲仙指了指萬全，說道：“我特為來告訴倷。倷姐夫總算想通哉，同意雅芸搭根生結婚，準備新年裏，替俚篤倆辦婚事。”銀生笑著問：“婚事是上海辦呢？還是寧波辦？”雲仙回答說：“當然來上海辦，寧波辦弗辦喜酒？讓俚篤自己做主。”

  銀生笑著對萬全說：“我心裏真高興，今年又要吃喜酒了。”萬全喝了一口茶，搖晃著腦袋說：“我是無可奈何，看來雅芸這輩子，隻能做一個村婦了。”林瑛忙說：“姐夫別這麽說，根生這個小夥子，各方麵都不錯，雅芸嫁給他，以後不會受苦。再說插隊落戶的女知青，現在嫁給當地農民的也不少，雅芸總算是好的。”接著又問：“雅芬在農場裏好不好？最近她回來過嗎？”

  萬全聽見提起雅芬，立刻樂嗬嗬說：“她在國慶節回來過三天。我正想告訴你，雅芬已經離開大田班，去果園裏工作了，全靠海榮幫她。”林瑛喜形於色說：“是真的嗎？這個不長進的東西，也知道疼自己姐姐了。”海福立刻說：“怎麽說哥哥不長進？他現在大小是農場幹部，進步夠快了。”

  海榮到了農場後，沒多久就批準入黨，一年後他從連隊幹部，提升為場部領導。雲仙這時也說道：“海榮真是出息哉！”她想起銀生在書店學徒時，瞞著自己參加地下黨的事，於是對銀生說：“海榮像倷啘，倷也是廿歲弗到就入黨。”銀生說道：“他怎麽能和我那時候比？我參加地下鬥爭時，是把腦袋掖在褲腰帶上。”林瑛打斷他話說：“你是死腦子，我看海榮的腦子比你好，將來肯定能勝過你。”銀生說道：“真要勝過我倒好。隻是不要高興得太早，他剛剛起步，今後還不好說。”

  萬全今天特別高興，他笑著對銀生夫妻倆說：“海榮今後有前途，將來一定能當大官，大家以後有依靠，雅芬今天先借光了。”接著說道：“雅芬來信可開心了，說農場裏的女孩子，做夢都想去果園，比起在大田裏幹活，果園裏輕鬆不少。”雲仙也說道：“大田班裏最吃苦，是冬季裏開河，聽雅芬說俚篤日日挑擔，要從早挑到夜。俚舊年轉來過年，兩隻肩胛又紅又腫，連得皮也磨破，看見仔真要肉痛。”接著輕聲對林瑛說：“還有前段日腳，農場裏有個小赤佬，拚命追求雅芬。雅芬纏弗過小赤佬，就去告訴海榮，後來海榮出麵，拿小赤佬一頓教訓，小赤佬現在服服貼貼哉。”

  林瑛聽了說：“這些我都不知道，他回來沒有說起過，想不到他還真成人物了。”她笑著對萬全說：“雅芬當初去農場，你一百個不放心，現在放心了嗎？”萬全笑著說：“我現在放心了，有海榮在雅芬身邊，誰也別想欺侮她。”海霞這時說：“哥哥當初去農場，你也反對呢。”林瑛沒好氣地說：“你越來越成精了，怎麽老挑我的刺？”

  說了一會海榮和雅芬的事，雲仙問銀生說：“鄉下嬸嬸身體阿好？”銀生回答說：“今年清明，我搭海福去鄉下上墳，我娘身體倒蠻好。”雲仙聽了說：“我心思也想到親爺墳前、好叔墳前去一趟，倷幾時領我一道去？”銀生說：“等倷有空再說吧。”然後問雲仙說：“富興伯伯現在身體哪哈？”雲仙蹙眉說：“俚身體倒還好，就是一個人孤伶伶，勸俚住到上海來，俚就是弗肯聽。”萬全搖頭說：“我這個老丈人，就是脾氣太倔。”他對雲仙說道：“這次接他來吃喜酒，叫他在上海多住幾日。”銀生傷感地說：“富興伯伯比我爺大一歲，我爺弗及富興伯伯福氣。”

  雲仙感歎說：“好叔當年來上海抱海福去鄉下，好像還勒眼麵前。眼睛一眨功夫，海福明年要工作哉。”銀生又說：“我爺是跟海光去格，海光要是弗出事體，我爺一定能活到現在。”海福聽見提起祖父和兄長，心裏頓時傷感，暗想祖父要是活著，自己明年參加工作，倒是可以孝敬他了，不由淚汪汪起來。雲仙見父子倆都傷感，連忙安慰說：“唔篤覅難過哉，好叔勒天上看見子孫有出息，俚也定心哉。”

  大家聊了一會後，雲仙和萬全告辭回家。夫妻倆走進了房裏，林瑛心裏仍是十分激動，高興地說：“海榮還真有誌氣，他確實是當官的料。”銀生回答說：“這未必是好事，自己的兒子幾斤幾兩？難道還不知道？”林瑛一下掃興，惱怒地說：“真是個死腦子，孩子沒出息要怪孩子，有了出息又說不是好事，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銀生悶聲悶氣地說：“他到農場半年就入黨，現在又破格提拔他當場部領導。這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麽好事。”

  林瑛不滿地說：“說什麽晦氣話？難道你不希望他有前途？”銀生回答說：“我是擔心他沒有社會經驗，眼下他心高氣傲，很容易犯錯誤。沒聽人說爬得越高，跌得越慘嗎？”林瑛靜下來想了想，然後問道：“那你說怎麽辦？”銀生回答說：“既然他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我們不要太麻痹，要多提醒他，防止他犯錯誤。”林瑛歎聲氣說：“怎麽做人這麽難呢？樣樣都要小心。”

  夫妻倆躺下後，誰也不說話。林瑛仍在暗自激動，心想自己的眼光沒有錯，以前海榮的讀書成績，雖然不如自己哥哥和弟弟，但是海榮更有男兒氣魄，這方麵比兩個書呆子兄弟，不知強了多少。再說讀書成績好，現在又有什麽用？今後自己能依靠的，看來隻有海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