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福已是初中四年級學生，還有一個學期，就要中學畢業了。對於即將告別學生時代，眼看就要離開學校的他來說，他對自己的學校懷著一種複雜的感情。他有點舍不得離開自己的學校，因為學校裏有他的秦嵐媽媽，有許多令他尊敬的老師。然而他又希望快點離開學校，因為覺得眼下的校園裏，不是自己所希望的，理想的學習環境，有許多時候，他甚至害怕走進學校。

  在去年冬天，學校裏出了一件大事。同年級（3）班的座山雕，他在學校裏的這幾年，隻不過是掛個學籍而已，每學期進課堂的日子，不會超過一個月，整天在社會上鬼混。去年他在校外犯了事，據說是他身邊的兄弟，因為嘴巴不緊，逮住後把他招供出來，專政機關又關押了他幾個月。他的父母對他傷透了心，在他放回家後，他的父親狠揍他一頓，然後把他趕出了家門。座山雕被趕出家門的第三天，在一個寒風刺骨的冬日，有人大清早起來，發現他躺倒在離自己家門口不遠的，一條夾弄裏的水泥地上。他的身子早已經僵硬，身旁有一隻空酒瓶，還有二隻敵敵畏空瓶。他是服毒自殺的，據鄰居們說，半夜裏聽見他在夾弄裏，獨自像狼一樣嚎叫，聲音十分淒愴。

  海福那天去上學，上第一節課的老師走進教室後，第一句話就對學生們說：“告訴大家一個消息，座山雕昨夜死了。”課堂裏一下炸開了鍋，同學們三三兩兩議論起來，不少人都認為，座山雕死了後，學校裏從此可以太平些了。海福這時心裏感到一絲悲涼，想不明白座山雕為什麽會這樣死去？更不明白為何有人會額手相慶？一個校園梟雄，就這樣黯然離開了人世，海福和大多數同學，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接連幾天，海福沉浸在一種莫名的恐懼中，等到星期天，他去秦嵐家裏，在秦嵐麵前提起座山雕的死。秦嵐一臉肅穆，用手在胸前劃十字，嘴裏輕聲念道：“主啊，可憐可憐這迷途的羔羊，饒恕他的罪過吧。”

  座山雕死後，他的死對頭湯司令少了個對手，學校裏平靜了幾個月。沒想到過了些日子，在校外發生一場鬥毆，當場死了一個人，死的那人是湯司令的弟弟。湯司令的弟弟和自己的哥哥，倆人在同一個學校，因為有哥哥做榜樣，他也學著在學校裏稱霸，少不了要結下梁子。據說那一天，為了擺平一場紛爭，他帶了幾個兄弟，與校外的另一幫人去談判。在討價還價的過程中，雙方語言不合，隨即大打出手。沒想到對方有人帶了一把三棱刀，一刀刺中湯司令弟弟的胸膛，他當場倒地，等到送進醫院裏，他已一命嗚呼。

  湯司令在他的弟弟死後，從此不在學校裏露麵。過了幾個月，湯司令在父親陪同下來到學校。他身穿一身新軍裝，過幾天就要去部隊，父親今日帶他來向老師告別。湯司令的父親，因為兩個寶貝兒子常在學校惹事，所以是老師辦公室裏的常客。大家都認識這位區武裝部的部長，他是從朝鮮戰場回來的軍人，炸彈碎片奪去了他一隻眼球。他隻有兩個兒子，無論如何沒有想到，小兒子竟然這樣送了命，大概是怕大兒子也遭不測，於是他動用手中的權力，把大兒子送到部隊去。湯司令這天來到學校時，整個人好像蔫了，耷拉著腦袋坐在班主任麵前，從來沒有這樣溫馴過。班主任老師勉勵他，到了部隊後要服從紀律，好好鍛煉自己，他一個勁地點頭。他離中學畢業還有半年時間，從此告別了夢魘似的學生時代。

  海福的班裏也不太平，去年班上有幾個不安分的學生，因為打群架被記過處分。更令海福震驚的是，平時在班裏不聲不響的李經緯，前幾天被逮進派出所裏了，據說是犯了盜竊罪。李經緯是海福小學裏的同班同學，他長一頭黃毛，鼻子尖尖、皮膚雪白，大家都叫他“外囯人”。李經緯還真有外國血統，他是個混血兒，母親是個猶太人。聽人說李經緯的父親，解放前是雜貨店的小開，在離他家雜貨店不遠，有個猶太難民居住區。因為躲避德囯**的屠殺，李經緯的猶太外婆，帶著一個女兒和兩個兒子，逃難來到上海，居住在猶太難民區。

  後來發生的故事是，一個雜貨店的小開，在自家店裏邂逅了一位異國妙齡女子，雜貨店小開暗生情愫，開始瞞著家人偷偷接濟那位猶太美女。久而久之，竟也能衝破語言和宗教的隔閡，上演了一出刻骨銘心的異國戀。等到猶太難民陸續撤離上海時，猶太美女不忍離開情人。她母親也無奈，隻得把她留了下來，領著她的兩個弟弟，繼續他們的尋鄉之路。

  小開與猶太美女結婚後，接管了家裏的雜貨店，猶太美女成了雜貨店的老板娘。猶太老板娘做生意精明，在她的經營下，雜貨店門麵越做越大，後來成了百貨店。再後來是工商業改造，他家的百貨商店公私合營後，夫妻倆成了商店的職工。要命的是那個猶太女人太會生孩子，李經緯有兄弟姐妹九個，他在家裏排行老九，隨著家裏的負擔加重，他們家的日子變得艱難。後來聽說李經緯有個舅舅，在香港做生意，李經緯的母親赴香港探親，一去再也沒有回來。李經緯剛念小學，親娘就離開了家裏，加上父親後來變成了酒鬼，經常在家裏打罵孩子，使得李經緯從小性格內向。他平時衣著破爛，盡管長得漂亮，腦子也聰明，但是在人前卻抬不起頭來，還經常受人奚落。

  李經緯家與海福家不遠，李經緯的哥哥、姐姐中，有三個在外地插隊落戶，家裏的經濟條件不太好，可是他偏愛臭美，平時一頭黃毛油光鋥亮，隻是身上沒件好衣服，常有人在背後譏諷他。海福從不嘲笑他，隻是在今年學農時，他幹出了一件丟人的事，使海福對他產生了看法。

  三秋農忙時，海福班上去郊區學農。在學農基地附近，有一座部隊的營房，營房外麵有個軍人小買部。學農開始的頭幾天，大家對一切都新鮮，時常摸進營房去看操練，有時還去軍人小買部，買些話梅、橄欖什麽的。

  男生宿舍是生產隊的倉庫，地上鋪一層幹草，大家都打統鋪睡覺，海福的睡鋪與李經緯挨一起。這天收工後，大家都回到了宿舍裏，唯獨不見李經緯的人影。海福心裏犯嘀咕，下午出工時，學農指揮部把李經緯叫了去，不知他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海福正在焦急時，看見李經緯低著頭走進宿舍，身後跟著班主任，還有兩個滿臉怒氣的，學農指揮部的工宣隊員。

  班主任進門後，先問李經緯的睡鋪在哪？有同學伸手指了一下，工宣隊員走上前，挪開李經緯的鋪蓋，在枕頭底下的稻草裏一陣摸索，摸出來一雙嶄新的尼龍襪。李經緯低著頭，滿臉通紅一聲不吭，另一個工宣隊員見到搜出了贓物，一下怒不可遏，揚手打了李經緯一個耳光。李經緯挨了耳光後，用手捂住臉，淚珠在眼眶裏直打轉。宿舍裏的人都驚呆了，工宣隊員叫大家在各自的鋪位前坐下來，揚了揚手裏的尼龍襪，嚴厲地說道：“我們開個現場會。”

  大家席地而坐，李經緯低頭站著，班主任瞪他一眼說：“你好好挖一下靈魂深處的肮髒思想，知不知道什麽叫可恥？我們是來接受貧下中農教育的，可是你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到軍人小買部去行竊，對學校造成什麽影響？這丟不丟人？”大家聽班主任這麽一說，方才明白是怎麽回事。

  原來今天午飯後，李經緯獨自逛到軍人小買部，當時隻有一個女營業員在裏麵。那個營業員背著櫃台，去煤爐邊灌熱水瓶，當她轉過身的時候，李經緯已經離去。營業員回到櫃台前時發覺，原先擺在櫃台裏的兩雙尼龍祙，這時少了一雙。營業員當即斷定，是剛才進來的小青年，順手牽羊偷走了襪子。同時也斷定，那個小青年是從市裏來的學生，於是到學農指揮部反映情況，把那個學生的長相特征，對指揮部的人描述了一遍。李經緯的長相在學校裏獨一無二，學農指揮部的老師和工宣隊，一點不費神就鎖定了對象，於是把李經緯喚到學農指揮部，也就有了眼前這一幕。

  現場會開得火藥味十足，工宣隊員深刻剖析李經緯的思想本質，說他從小受家庭影響，滿腦子資產階級思想。他去軍人小買部行竊，這不是一般的小偷小摸，是嚴重破壞軍民關係。最後宣布說：鑒於他的行為給學校造成了惡劣影響，嚴重破壞了學農活動。經學農指揮部研究決定，提前解除他本次的學農活動，命令他明天就回家去，在家裏深刻反省，等待學校的進一步處理。

  那天夜裏，李經緯在鋪上發出嚶嚶啜泣聲。海福睡在他的身邊，聽見他的哭聲，心裏覺得很不是滋味，但是又不知怎樣勸他好。早晨起床後，李經緯卷起了鋪蓋，獨自坐在地上發呆。等到同學們都出去後，海福問他說：“你真的要回家去？”他哭喪著說：“算我倒黴，隻有回家去了。”然後輕聲說道：“我沒有車錢，走回去要走大半天，能借我三角線嗎？”海福聽後沒有猶豫，掏出三角錢交給他。李經緯接過錢，感激地說：“我以後會還給你的。”

  學農結束後，學校給李經緯一個記過處分。誰知沒過多少日子，他又犯偷竊被抓。住在李經緯家隔壁的一個同學，偷偷告訴海福說，他專偷人家晾在外麵的祙子，弄堂裏已有不少人家被偷了。他偷襪已偷上癮，這次是在別的弄堂裏偷竊，被人家當場抓住，然後扭送進派出所。他在派出所裏交代承認，總共偷了人家十多雙襪子。海福感到納悶，問道：“他要那麽多祙子幹什麽？”那個同學說：“他偷襪子是為了賣錢，一雙新襪可買一元多，舊的也能賣七、八角。”海福聽了嚇一跳。那個同學又說：“一雙新的尼龍襪，商店裏要買三、四元錢，最便宜的也要二元多。人家一個月的工資才三、四十元錢，買一雙祙子容易嗎？他實在是太缺德了。”

  李經緯被關押了幾天，終於放回了家。學校這次給他記大過處分，告示貼出來後，班上同學很少有人跟他搭訕，他變得越發孤獨，上學放學時，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