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生恢複廠長職務後沒幾天，報紙上刊登了一篇報導，宣傳優秀知識青年黃海光的英勇事跡，緊接著社會上掀起了一股學習熱潮，黃海光成了青年人的學習榜樣。連裏弄幹部也上門來，黃家人現在是烈士家屬，裏弄幹部在銀生夫妻麵前，說了許多讚美的好話，還關照說以後要是遇到什麽困難，盡管向他們提出來，他們會給予最大能力的幫助。

  海福自從開學後，在班裏變得沉默寡言，他不願意對人提起自己哥哥的事，甚至很少跟人說話。這天放學時，他在校門口遇見祝麗珍，倆人已好長時間不見麵，祝麗珍問他說：“你還好嗎？我一直想見你。”他點了點頭，祝麗珍輕聲說：“你哥哥的事，我都知道了。”他於是說：“謝謝你。我也一直想你，你在班裏還好嗎？”他說了後，又覺得冒失，一下紅了臉。祝麗珍瞧見了他的窘態，連忙說：“沒什麽好與不好的，隻是知心的同學少了一個。”話說出口後，她的臉也紅了。

  倆人並肩走出學校大門，海福覺得自己有些心慌，這種感覺以前從沒有過。馬路對麵就是她家住的弄堂，她對他嫣然一笑，然後說了聲再見。望著她的背影，還有她辮梢上跳動著的蝴蝶結，好長時間他才回過神來。

  眼下各個學校都在積極開展，學習黃海光英勇事跡的活動。海福的學校領導了解到，黃海光烈士的一個弟弟就在本校，於是要求海福的班主任，請烈士的弟弟寫一篇宣講稿，要他向全校師生作演講報告。班主任欣然領命，而且她知道海福的文筆，在學生中是首屈一指的。這天放學後，班主任把海福叫到辦公室，向他布置這個光榮的任務。

  聽了班主任的話後，海福起先一直低頭不語，不料後來“哇”一聲哭了出來，扭頭就往門外跑。班主任一下著慌，連忙追出辦公室。秦嵐這時正好經過，她一把拖住海福，連忙問發生了什麽事？她和班主任把海福勸進辦公室，讓他在椅子上坐下，班主任隨後把事情經過對秦嵐說了。

  秦嵐聽後一跺腳說：“這不行呢。”她把班主任拉到一邊，把海福前些日子生病的事，悄悄說給班主任聽，然後對班主任說：“這孩子接連失去二個最親的親人，心靈承受了很大的打擊，這段日子剛穩定些。他目前這種狀態，千萬別為難他了，他不能再受刺激。”

  海福的班主任有些驚訝，沒想到秦嵐對海福的情況，竟然了解得這麽清楚。秦嵐對她說：“我以前學校裏的一個同事，是他們家的鄰居。黃海福的父母，我也認識，所以了解情況。”班主任也同情海福，於是說：“看來確實不能為難他，我去向領導說明情況。”秦嵐謝過班主任，然後對班主任說：“讓我送他回家，順便向他父母說明一下情況。”

  秦嵐領著海福離開學校，一路上他神情哀傷，挽著秦嵐的手不聲不響。秦嵐對他說：“孩子別害怕，不想寫就別寫，老師已經同意了。”他仍是默不做聲，秦嵐見他這個模樣，不由暗暗傷心。

  秦嵐送海福回到家時，銀生夫妻倆正好下班回來，看見秦嵐把海福送回家，頓時大吃一驚。秦嵐把剛才發生的事對夫妻倆說了，銀生聽了心疼不已，對秦嵐說：“多虧了你，要不這孩子，不知道又會怎樣？現在仍不能在他麵前提起海光，一提起他就傷心，何況要讓他上台去演講？前些日子裏，他不知怎麽想起了海光的日記，因為沒有找到，在家裏接連哭鬧了好幾天。”林瑛也說道：“這孩子病了一場後，性格完全變了。”

  秦嵐歎了聲氣，對夫妻倆說：“孩子還沒有完全走出陰影，這段時期還是要多關心他，多疏導他。”秦嵐說了後要道別，銀生要她留下來吃晚飯，她橫豎不肯留下。夫妻倆又是千恩萬謝，然後把她送出了門。

  轉眼春節快要到了，上山下鄉的知青們，陸續回到上海過年。看見別人家的孩子，一個個都回家來，銀生夫妻倆唉聲歎氣，時常麵對麵掉眼淚。這天晚上，海光的三個同學上門來，銀生和林瑛連忙起身相迎。這三個同學是羅昌平、王富佑、張麗婭。銀生夫妻倆這時才知道，羅昌平去了貴州插隊落戶，張麗婭去了安徽插隊落戶，王富佑去了雲南的農場。他們前幾天剛回家來，知道了海光的事後，一起上門來探望銀生和林瑛。

  一提起海光遇難的事，銀生夫妻倆忍不住垂淚，三個同學也跟著流淚。幾個人掉了一會眼淚後，林瑛開口問：“怎麽不見劉嬋娟？難道她還有沒回來？”三個同學都不開口，林瑛又問：“到底怎麽啦？”羅昌平說：“我們與她失去聯係了。”林瑛一下愣住了，問道：“怎麽會失去聯係的？”張麗婭對林瑛說：“我們和她的通信斷了，回來後去她家裏，誰知道她家已經搬走了。”

  夫妻倆聞言大吃一驚，銀生問道：“他們是什麽時候搬家的？”張麗婭回答說：“已經搬走半年多了。聽鄰居說劉嬋娟在六月份回家過一次，回來後沒多久就搬家了。”林瑛接著又問：“她家搬到什麽地方去了？”張麗婭搖頭說：“我問她家的鄰居，鄰居都說不知道。”

  送走三個同學後，夫妻倆回到房裏。林瑛對銀生說：“我覺得這事蹊蹺，海光是在六月份出事的，劉嬋娟肯定是在海光出事後回來的。她到了家後，怎麽不來看我們？偏偏這個時候還要搬家？”她見銀生低頭不語，於是又說道：“不行，我明天得去派出所。”銀生沒好氣地說：“你是想去報案？還是怎麽的？”林瑛大聲說：“我去派出所查一查，她家的戶口遷到哪去了？”銀生說道：“你別動這腦筋，派出所隻有她家遷出的登記，再說人家往哪搬家？這是人家的隱私，你有權力去查人家嗎？”

  林瑛一時語塞，過一會又說：“不當麵見到她，向她問個清楚，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我家海光為了她，放棄了回老家，跟她一起去黑龍江，這個姑娘怎麽沒有一點情義？海光當初是瞎了眼睛。”她越說越氣憤，一跺腳說：“我一定要找到她，當麵罵她一頓，才解心裏的恨。”銀生勸道：“人家不願意露麵，自有人家的道理。你找到她，當麵罵她一頓，我們的孩子能活過來嗎？”

  在新年臨近之前，林瑛因銀生不同意她去派出所，跟銀生拌了幾天嘴，夫妻倆又鬧得不開心。夫妻倆這天下班回家，剛做好晚飯，寶生突然出現在門口，隨身還帶了一大堆東西。

  銀生喜出望外，連忙迎了上去，叫海榮和海福出屋來搬東西。林瑛緊繃了幾天的臉，今天露出了笑容，連忙給寶生遞毛巾，問道：“寶生兄弟怎麽來？為啥還要帶這麽多東西？”寶生進屋後回答說：“娘想唔篤，聽見唔篤過年弗去鄉下，要我到上海來望望唔篤。”然後說道：“我是搭便車來。上海一家外貿公司，到刺繡合作社來提貨，我正好搭俚篤便車。”

  銀生沏了茶，讓寶生坐下來說話，兄妹三個也圍到了寶生的跟前。寶生把海福拉到身邊，對他說：“好婆睏夢頭裏也想倷，恨弗得自己到上海來看倷。”海福聽了這話，頓時眼圈一紅，連忙問寶生說：“好婆身體阿好？”寶生回答說：“俚身體倒蠻好，就是日日想唔篤。”

  林瑛把飯菜端到了桌上，大家坐下來吃飯時，銀生對寶生說：“雲仙姐小倪子瑞平，過年辰光要結婚，請伲一家門去吃喜酒，伲隻好弗到鄉下來過年哉。”接著問起鄉下的情況，寶生歎氣說：“從前阿爸是屋裏頂梁柱，自從阿爸過世後，我每趟回轉去，總覺得心裏空落落。”銀生聽了說道：“我也一樣，自從海光一走，到現在還緩弗過勁來。”接著說道：“伲黃家幸虧有倷，屋裏廂大事小事，全要靠倷一個人，我一點力也弗出，反倒要讓娘擔心。”

  寶生打斷銀生的話，對他說：“目前我稍微有點能力，為屋裏廂多盡點力，也是應當。”然後說道：“娘一直牽記海榮，弗曉得海榮哪哈分配？要我來問清爽。”林瑛回答說：“他們的分配方案，要過了年才知道。如果按照今年的政策，海榮應該留上海的。”寶生舒了口氣，對林瑛說：“我也實介對娘說，俚還是弗定心，怕形勢有啥變化。”

  寶生接著問起海光的事，銀生連忙拿出二本證書給他看，說道：“當初要弗是倷再三要求，恐怕弗會有今朝實介。”林瑛抹著眼淚說：“海光的一條命，換來二個本子，還有一百四十元撫恤金。”寶生看過證書後，安慰林瑛說：“嫂嫂想開點吧，海光朆白死，總算討著一個說法哉。”

  吃完飯後，寶生從袋子裏拿出一隻豬腿，幾條大魚，還有兩隻宰殺好的雞。林瑛看得目瞪口呆，她問寶生說：“怎麽拿這麽多東西來？”寶生又解開一隻口袋，裏麵有一包毛豆幹，一包蝦幹，還有一袋年糕和一袋桔子。林瑛說：“把家裏過年的東西，都帶到上海來了，我們怎麽好意思？”

  寶生笑著說：“娘還要我帶雞蛋來，實在弗能拿才朆帶。”銀生歎氣說道：“真叫我弗好意思，鄉下日腳也緊繃繃，哪哈拿來實介多東西？”寶生說：“娘關照唔篤，覅傷心哉，要快快活活過個好年。大阿哥大阿嫂，也叫我來勸唔篤。”銀生連聲說：“叫我哪哈好意思？”林瑛說道：“現在的上海人說也慚愧，樣樣東西都要憑票，連過年吃的瓜子、花生，都要憑年貨供應券。”銀生連忙說：“上海的供應還是好的，全國各地都支援上海，雖然樣樣要憑票，總算是供應有保障。”

  銀生問起今年鄉下的收成怎麽樣？寶生回答說：“還算好。大阿哥一家門，今年年底分紅，總共分著七十多元。”銀生聽了問：“大阿哥一家門，有六個勞動力，一年隻分七十多元？”寶生說道：“鄉下現在地少人多，又弗能搞副業，單靠種田，恐怕越種越窮。”

  銀生接著問寶生，他自己的情況怎麽樣？寶生回答說：“我剛提升，現在是正所長。”銀生聽了心裏高興，林瑛笑著說：“寶生兄弟有前途，再過幾年，一定會升局長。”寶生搖頭說：“我倒弗想升官，眼麵前最想房子換大一點。”林瑛說：“你現在的房子也不算小。”寶生回答說：“兩個小倌大哉，總覺得房子太小。另外房子換大點，想接娘到鎮上去住。”銀生聽見寶生說這話，心裏頓時激動，說道：“還是倷想得周到。阿爸勒天上也定心哉。”

  銀生把回上海那天，娘在路上對自己說的話，都告訴了兄弟。寶生聽了說：“娘是勞碌命，一時弗會同意到鎮上去，隻好慢慢勸俚。另外也要做好準備，娘是念佛人，自己要有一間房。”林瑛問道：“房子換大有沒有希望呢？”寶生笑笑說：“鎮上房管所領導，已經打好招呼哉，俚篤總會幫我解決。”銀生這時歎氣說：“我最嘸用場，娘到現在朆來上海住過一日。”寶生忙說：“娘弗會出遠門，也怪弗得倷。”

  說話時不覺已夜深，銀生問寶生能不能多住一日？寶生回答說：“明朝就要走，所裏工作放弗下。”銀生於是讓寶生洗漱後，同海榮和海福進房裏去睡覺，海霞這晚回到父母的房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