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張水根上門吊唁
作者:沈翔康      更新:2021-03-18 17:50      字數:4272
  柳氏回到房裏後,安頓悲哭不停的海福入睡,然後又掐著念珠念經文。當年海深和尚來家裏化緣的情景,此時又出現在她的眼前,不由感歎事世皆有緣,想不到海深和尚留下的念珠,今日替她消彌了困厄。

  天剛亮的時候,柳氏從床上起來,聲響驚醒了海福,他也跟著起床。柳氏對他說:“倷再睏一歇[口圼]。”他眼淚汪汪地說:“我要去看阿爹。”柳氏見他一覺醒來後,神智比昨夜還清醒,立刻安心許多。

  祖孫倆來到堂屋裏,夜裏守靈的鄉鄰都已回家了,隻有金生兄弟三個守在靈前。見到柳氏和海福從房裏出來,寶生問母親說:“海福現在哪哈?”柳氏回答說:“小倌靈哉。”說話時海福已走上前,在祖父的靈前跪了下來。寶生說:“奈麽定心哉。”銀生見兒子已完全清醒,也放心下來。

  柳氏和海福在靈前磕過頭,海福流著眼淚不肯離開,寶生端一隻矮凳讓他坐下。柳氏拿一塊手巾,掀開蒙在丈夫臉上的白布,小心替他擦臉,海福接過手巾,替祖父擦拭一下手。

  玉敏和兩個兒子從廂房裏出來,在靈前磕過頭後,玉敏對海福說:“阿要讓兩個弟弟,陪倷到外頭去走走?”海福搖頭說不要。這時蔣墩街上豆腐作坊的夥計,挑著擔子上門來,卸下二板豆腐,一袋油麵筋,還有黃豆芽和油豆腐,說是海祥昨天訂好的。彩鳳收下東西後,問錢付過沒有?夥計回答說:“銅鈿已經付過哉。”說話時海祥和秋娥,每人背一隻藤籮進門,原來小夫妻倆一清早出門,去采辦做羹飯所需的菜蔬。

  吃過早飯後,小狗一家和香娥一家、還有貴田一家又來了,進門後先在靈前叩拜。接著眾鄉鄰也陸陸續續來,堂屋裏一下擠滿了人。黃家三兄弟在招呼時,門外又進來二撥吊唁的人,一撥是彩鳳的娘家人,另一撥是秋娥的娘家人。他們在靈前叩拜過後,到柳氏跟前來問候,各自奉上白紙包著的帛錢。

  彩鳳和玉敏收拾好二張桌子,招呼來人坐下喝茶,這時聽見門外自行車鈴響,柳氏抬頭望去,見來人是張水根,身邊有個與海福年齡相仿的孩子。柳氏迎上前,大喊一聲:“水根啊!”隨即眼淚嘩嘩直流。張水根拉著她的手,傷感地說:“嬸嬸啊,你自己身體要保重。”他指了指身邊的孩子,說道:“這是我的小兒子建中。”然後對兒子說:“這是我常對你說起的,當年在太湖邊救我性命的恩人。快喊一聲好婆。”孩子恭敬地喊過好婆,張水根立刻拉他在靈前跪了下來。

  張水根在十裏八鄉聲名顯赫,不僅是他當過多年的縣太爺,老百姓更記住的是,在抗戰時期,他是跟隨薛司令打日本鬼子的英雄好漢;在吃食堂的時候,他是放老百姓一條生路的青天大老爺。大家紛紛站起來,上前一睹張水根的尊容。

  張水根起身後,連忙向周圍的人招呼。柳氏在寶生耳邊說:“讓水根到廂房裏去吃茶,外頭弗好講張。”寶生點點頭,拉張水根父子進西廂房,柳氏又吩咐玉敏送茶進去。

  寶生和張水根父子進房裏後,寶生開口問:“你怎麽會來?”張水根回答道:“昨天我往你們所裏打電話,想問你什麽時候有空,陪我一起去釣魚。聽所裏人說伯伯過世了,我聽了後,無論如何得上門來。”他問寶生說:“伯伯今年才七十二歲,平常沒有什麽大病,怎麽說走就走了?”寶生唉聲歎氣,把上海的侄兒在黑龍江遭遇不幸,父親聞知後經受不住打擊,以致撒手人寰的事說了。張水根聽後一陣唏噓,忍不住也掉淚。

  寶生和張水根說話時,外麵又進來了十來個人,是玉敏的阿姨和姨父,領了寶生所裏的同事,還有玉敏的幾個小姐妹,一起上門來吊唁。柳氏一時手忙腳亂,於是叫銀生去寶生房裏,讓寶生出來招呼大家。

  銀生進西廂房去叫寶生,寶生對張水根說:“讓我二阿哥陪你坐,我去外麵招呼他們。”說了起身往堂屋去。銀生頭一次見張水根,坐下後給張水根敬了支煙,隨後說道:“我阿爸在世時,常在我麵前提起你,說你是我們黃家的恩人。”張水根連忙擺手說:“這話說反了,伯伯和嬸嬸才是我的恩人。當年沒有嬸嬸救我,我的命早沒了。前些年我被揪到村裏來,要不是伯伯和全家人相救,我還不知是怎樣的下場。”

  張水根說完後,望一眼銀生說:“銀生兄弟的白頭發,怎麽比我和金生還多,是不是壓力很大?”銀生長歎一聲,把自己離家去上海,一路走來的經曆,還有前些日子痛失長子的事,都對張水根講了。

  張水根聽完銀生的敘說,感歎道:“你我同病相憐,我如今也下放在工廠裏。”銀生接話說:“老百姓都敬重你,遲早有一天,你會重新出山的。我這輩子完了,我連黨籍都丟了。”張水根安慰他說:“你要想開一點。有多少高級幹部,他們都遭受到不公正對待,我們這些芝麻綠豆官,又何足掛齒?我們要相信,曆史是公正的,是忠還是奸?早晚分得清。”

  海福因堂屋裏聚了太多的人,這時也進房來,站在銀生的身邊。銀生讓海福叫一聲張伯伯。海福叫過後,張水根拉著他的手,問銀生說:“他就是嬸嬸帶大的孫子?”銀生點頭說是,張水根說道:“記得吃食堂的時候,為了二把米,金生差點送命。我特地來到村裏,那時候他還在嬸嬸的懷裏抱著。”接著說道:“為了這件事,我把那個公社文書給收拾了。”銀生忙說:“這事給你惹麻煩了。聽說那個人掌權後,對你報複不輕。”張水根咬牙切齒地說:“這個王八蛋,總有一天再收拾他。如果我收拾不了他,會有別人來收拾他。”張水根怒火中燒時,寶生進房裏來,說外麵飯菜已準備好了,要大家一起到外麵去吃飯。

  堂屋裏這時擺開五張八仙桌,上門來吊唁的親朋都已入座,柳氏讓張水根父子倆,銀生父子倆,還有寶生夫妻倆,與玉敏的阿姨和姨父坐一桌。一會兒酒菜上桌,可是大家都不動筷,因為今天有張水根在座,眾人伸長脖頸望著他,希望他能說幾句話。

  張水根終於從座上站了起來,開口說道:“大家很久沒聽見我說話,希望我講幾句,那麽今天我放膽說幾句心裏話。”他望一眼眾人說:“今天我和大家一樣,心裏十分沉痛。黃紀元伯伯是我的長輩,我敬重他的為人,敬重他的品德……”張水根頗會演講,說話的聲音也洪亮,此時他眼裏閃著淚花,使人不由想起吃食堂那年,他在大隊部會場裏講話的情景。

  張水根接著又說:“黃紀元伯伯雖然是一個普通的種田人,但是他的處世為人,連我識幾個字的,做過幾年縣官的人也自歎弗如。”他頓了頓又說道:“大家都知道,當年我在太湖打鬼子,受傷後躲進蘆葦蕩裏,幸虧遇見嬸嬸,她救了我一條命。大家還知道,前幾年我被押到黃棣村來,最後讓我逃脫了。鄉親們傳言說,是薛司令派來一個偵察班把我救走的,但事實不是這麽回事。”

  眾人這時鴉雀無聲,沉寂了片刻後,有人開口說:“到底是這麽回事?說來聽聽。”寶生這時偷偷拉張水根的衣角,示意他別說,張水根甩掉寶生的手,豪邁地說道:“我現在已解放了,再說在座的都是自家人,讓大家知道也無妨。”他接著說道:“救我逃脫的是黃棣村的社員,其中就有黃紀元伯伯。”他豎起大拇指高聲說道:“黃紀元伯伯是條好漢!”隨後端起一杯酒說:“我們今天向黃紀元伯伯告別,這頭一杯酒,讓我先敬伯伯。”說著走到靈前,把一杯酒灑在靈前。

  寶生把張水根扶回了座上,對眾人說道:“大家聽見也好,隻是千萬覅再去傳。”寶生的話剛落音,小狗站了起來,嘴裏嘀咕說:“唔篤橫也怕豎也怕,我偏偏橫豎弗怕。”他端起一杯酒,走到張水根跟前後,豎了個大拇指,豪爽地說道:“張書記有魄力!我要敬倷一杯。”張水根一眼認出了小狗,喜不自禁地也豎了個大拇指,然後拍拍小狗的肩膀,笑著說道:“總算站出來一個膽大的。”他站起來對眾人說道:“小狗兄弟也是條好漢。那麽我就告訴大家,那年救我的人中,也有小狗兄弟一分子。”他說完端起酒杯,同小狗碰杯後一飲而盡,接著斟滿了酒杯,再回敬小狗一杯。

  小狗今日露臉了,他是救張水根的好漢,而且張水根還跟他稱兄道弟。大家輪流舉杯向他敬酒,他連喝了幾杯,一會兒臉紅了,脖頸也紅了。玉鳳急得連聲勸阻:“弗能再吃哉,倷下半日還要撐船。”柳氏端一碗飯過來,對他說:“好倪子啊,倷吃飯吧。歡喜吃酒,夜裏讓倷吃吃暢。”小狗最聽柳氏的話,果真放下了酒杯,端起碗來吃飯。

  眾人酒足飯飽後才撤席,這時門外陸續進來許多鄉親,他們下午都歇工,特地來黃家送殯。徐才根瘸著條腿也進門來,張水根連忙迎上去,握著他的手說:“徐才根同誌,你受苦了,我對不住你。”徐才根見了當年一手提拔他的張水根,忍不住眼淚撲簌簌掉,哽咽著說:“張書記:你不要這麽說。”張水根望著他那條瘸腿,問道:“生活怎麽樣?”徐才根點頭說:“還可以。”玉敏這時沏了兩杯茶,讓倆人坐下說話。

  黃家人這時在靈前擺了一張供桌,有葷蔬小菜四碟,一壺酒與幾樣瓜果。柳氏點燃香燭後,親手持壺斟酒,嘴裏哭道:“親人啊~倷活勒世上一滴酒弗吃啊~倷今朝吃我一杯酒~順順當當出門啊~”一邊不停地磕頭,金生和彩鳳扶起了她。隨後黃家子孫按次序,輪流上前磕頭祭拜,最後一個是黃家的曾孫,秋娥抱著哇哇哭叫的正華,也讓他磕了三個頭。

  黃家人祭拜過後,送殯的親朋、鄉鄰上前去祭拜,然後撤了供桌。隻聽貴田與金水土大吼一聲:“起靈哉!”金生、小狗、貴田、福泉四人,抬起門板出屋去。屋裏此時哭聲大作,眾人跟著出門,柳氏在門前摔了個碗,哭叫著說:“親人啊,倷保佑伲黃家平安!”

  河邊已停好五條船,黃紀元的遺體抬上了頭一條船,這時岸上站滿了人,眾人哭喊聲一片。寶生已有安排,他讓玉敏同彩鳳和秋娥在家裏陪母親,張水根父子也要上船,寶生勸說道:“你就別去了,村裏人差不多坐了四條船,船上實在太擠,你難得和徐才根見麵,留下來勸勸他吧。”張水根於是點了點頭。

  在一片哭喊聲中,船離了岸,黃家人披麻戴孝坐在一條船上,由金生搖櫓,海祥撐篙。船出了村後,一路上經過好幾個村子,每遇穿橋洞時,金生都要大喊一聲:“阿爸啊,要過橋哉!”海福坐在祖父的遺體旁,他的眼睛已哭紅,仍在不停地抽抽咽咽。銀生摟著身邊的兒子,雙眼始終不離父親的遺體,此時他已欲哭無淚。

  船一會兒到了太湖上,四周白茫茫一片,時而有蘆葦叢擦船而過,蘆葦叢裏驚飛起幾隻水鴨來。海福此時不像小的時候,伸手去拽那搖曳的蘆葦,抬眼去追逐那湖麵上的水鴨。此時他的目光,始終不離祖父的遺體。

  不一會兒,火化場到了,黃紀元的遺體抬下了船。火化場的設施很簡陋,除了一座焚屍爐,隻有一間停屍的屋子。工作人員見喪家到了,招呼喪家抬遺體到爐前來,手腳麻利地把遺體推進爐內,然後關上了爐門。

  在黃紀元的遺體推進爐內時,海福撕心裂肺地哭喊,拉著祖父的手不鬆開,銀生和寶生費好大勁才讓他鬆開手。在工作人員按電門時,他看見爐門前有個瞭望孔,於是不顧一切地扒在瞭望孔前。透過那瞭望孔,他看見火舌在爐內燃起,祖父的遺體在霎那間,發出無數道金光。他大叫一聲:“阿爹啊!”趴在地上連連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