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生領著海福乘上了火車，父子倆出了蘇州火車站後，好不容易趕上長途汽車。汽車到達蔣墩時，天已經抹黑了，銀生牽著海福的手，一腳高一腳低地往家趕，終於走進了家裏。

  黃家堂屋裏這時擠滿了人，一扇大門被卸了下來，擱在堂屋的中央，黃紀元躺在門板上，他的身軀比前幾年幹瘦許多，臉上蒙著一塊白布，腳邊點著一盞油燈。柳氏和兩個媳婦披麻戴孝跪在靈前，一邊哭泣一邊燒錫箔，子孫們都圍在靈旁，身後是村裏的鄉鄰們。

  當銀生和海福走進屋裏時，屋裏頓時哭聲大作，銀生立刻拉著海福跪在靈前。柳氏大聲哭道：“親人啊~倷好倪子~好孫子來哉~親人啊~倷為黃家子孫~一世吃苦受累啊~哪哈來弗及享子孫福~就要上黃泉路啊~親人啊~倷阿看見子孫勒倷身邊啊~大家弗舍得倷啊~親人啊……”

  銀生把母親扶起來，哭著說：“娘啊，倷自己身體要當心。”柳氏撲在銀生的身上，慟哭道：“好倪子啊，老頭子聽見海光出事體，俚恨弗得頭撞牆，俚想弗落啊，海光為啥弗肯回自己鄉下？俚死也口眼弗閉啊！”接著問道：“海福現在哪哈哉？”不等銀生回答，急忙走到海福跟前。

  海福此時呆呆地跪在靈前，他不明白眾人為何哭？隨著眾人的哭聲，他的眼淚不知不覺地淌下來。柳氏一把扶起他，哭叫道：“好孫子啊，倷哪哈哉？”隻見他兩眼直愣愣，不答一句話，柳氏頓時萬箭穿心，捶胸跺腳大哭道：“我格好孫子啊，倷平常活靈活跳，哪哈會變得迭副吞頭勢？”寶生和玉敏上前勸道：“娘啊，有閑話等歇講，先讓二阿哥搭海福吃夜飯。”

  金生和彩鳳拿出孝布替銀生父子係上，銀生問母親說：“阿爸是哪哈走格？”柳氏抹一把眼淚說：“從鯉魚渚平墳起，老頭子就多一塊心病，口口聲聲說對弗起祖宗，隻看見俚胃口弗靈，人一日比一日瘦。想弗著突然聽見海光出事體，俚恨弗得撞死自己，去換海光一條命。俚日日流眼淚，後來又發氣喘病，寶生要領俚到鎮上去看郎中，俚死活弗肯去，說吃洋金花煙就會好。昨日上半夜，聽見俚勒鋪上喘，我到鋪跟前拿俚攙起來，俚又說要吃洋金花煙，看俚連吃二煙鬥洋金花煙，喘倒也平哉。俚勸我回房裏去，我也放心回房裏，想弗著天亮到俚鋪跟前，俚人已經斷氣哉。”

  銀生聽了母親的敘說，抹一把眼淚說：“歸根結底是海光闖禍，弗然阿爸弗會走得實介早，海福也弗會呆木木。”海祥、海林、海珍、海軍、海斌，這時都圍在海福跟前，見他吃了幾口飯，呆坐在桌前不動，海林和海軍拉著他的手，試著同他說話，然而他麵無表情，答不上一句話來。海珍見他如此形狀，“哇”一聲哭了起來。柳氏見了心如刀割，連忙攙著海福的手，送他去房裏，海珍端一盞燈在前照路，海軍和海斌也跟進房裏。

  柳氏和海福離開後，秋娥抱著剛滿周歲的兒子，來到了銀生的跟前，讓正華認叔公。小孩長得像海祥，銀生拉了拉他的小手，心裏添了絲寬慰。彩風這時端茶盞到桌上，玉敏沏上一壺茶，讓金生和兩個兄弟議事。

  兄弟三個坐下後，銀生問金生和寶生說：“阿爸幾時出殯？”金生回答說：“本來想停喪三日。現在破迷信，也弗許做道場，再加上天氣太熱，恐怕要熱壞阿爸身子，準備明朝下半日出殯。”銀生又問：“棺材阿準備好？”寶生搖頭說：“從舊年起，鄉裏已經廢除土葬，規定一律火化。”銀生又問：“火葬場阿遠？”寶生回答說：“火化爐勒橫塘邊上，走水路要一個多鍾頭。”然後又說道：“墳地選漁洋山，伲祖墳旁邊，倷看阿好？”銀生說：“能葬祖宗身邊，當然是好。”

  金生兩眼淚汪汪，樣子憔悴得很。銀生望著幾年不見的兄長，覺得兄長老了許多，他掏出帶回來的三十元錢，說道：“阿爸喪事用賬蠻大，倷收下來。”金生說道：“寶生已經撥我銅鈿哉。”銀生回答說：“寶生是寶生，我是我。”接著說道：“阿爸一世人緣，勒村裏也是響當當，喪事用賬弗能節省。”

  銀生在說話時，貴田領著兩個兒子進門來，父子三個跪在靈前，一邊磕頭一邊哭。銀生去扶起父子三個，貴田拉著銀生的手說：“我剛到屋裏，聽見伯伯升天，連忙趕過來。伯伯哪哈走得實介突然？”銀生拉貴田坐下，貴田摸出一份白紙包著的帛錢，恭恭敬敬遞到金生手裏。金手接過白包後，感覺裏麵厚實，連忙說道：“禮重哉，伲弗好意思。”貴田擺擺手說：“隻不過一點小意思，伯伯格恩情，我今世也難報。”

  柳氏這時在房裏痛不欲生，家裏接連失去二個親人，自己一手帶大的孫子，眼下又成這個模樣。她把海福扶到床上躺下，替他脫去衣服後，拿毛巾擦一下他身子，一眼瞧見他胸前那塊燕子形狀的胎記，頓時像剜心般疼痛。海福又昏昏沉沉睡去，她不敢大聲哭，把海珍、海軍、海斌哄出房去，然後撫著那塊胎記，拿蒲扇替他輕輕扇風。

  柳氏在方寸大亂的時候，腦子突然激靈了一下，連忙放下手中的扇子，打開櫃上的一隻箱子，從箱底下摸出一串念珠來。這串念珠是當年海深和尚贈她的，海深和尚當年還留過話：“有用之時，自有用。”這串在箱底珍藏了十幾年的念珠，在柳氏手中散發出淡淡的幽香，她感覺自己一下靜心，於是雙目微閉，盤坐在床前，一手掐著念珠，口誦：“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

  海福昏昏沉沉地躺在童年睡過的床上，當一縷幽香沁入他鼻腔的時候，他耳旁漸漸響起一陣美妙的聲音，那是他童年記憶裏的天籟。當天籟由遠而近的時候，看見祖父頭戴箬帽，身披簔衣，赤著雙腳，手拄一把鐵鎝，站在田頭向他招手。當他奔到祖父的身邊時，又覺得祖父和自己坐在蔣墩的茶館裏，祖父慈祥地微笑著，望著他吃“油炸檜”。

  一忽兒，他來到了鯉魚渚，祖父坐在祖墳的柏樹底下，手拿一隻青團，笑眯眯向他遞過來。又一忽兒，祖父領著他在橋上放風箏，祖父親手做的燕子形狀風箏，在自己手裏飛上了天。祖孫倆正樂嗬時，他發現手裏的線斷了，風箏忽悠悠往下栽，眼看要掉進水裏了，想不到風箏突然變成了燕子，擦過水麵飛上了天。他撫掌大笑，回過頭時不見了自己的祖父，自己孤零零站在橋上，於是不由傷心了起來，大聲哭喊：“阿爹啊！”

  聽見海福在夢中哭喊阿爹，柳氏趕緊睜開眼，隻見他一骨碌爬起，大叫一聲好婆，柳氏心中驚喜，一把摟住他說：“好心肝啊，倷終於醒哉！”他開口問道：“好婆：我阿爹呢？”柳氏邊哭邊說：“好孫子啊，倷阿爹老死哉。”他“哇”一聲哭了起來，嘴裏嚷道：“我要阿爹！我要阿爹！”從柳氏懷裏掙脫開來，赤著雙腳往房門外奔，柳氏也趕緊追了上去。

  海福奔到堂屋裏，一眼認出直挺挺躺在門板上的，真是剛才在夢中相遇的祖父，他不由悲慟大發，撲在祖父的屍身上，大聲哭喊：“阿爹！阿爹！”柳氏這時急步出來，連哭帶笑對屋裏人說：“海福醒哉！海福醒過來哉！”

  海林、海珍、海軍、海斌，一起奔到海福跟前，也隨他一起跪下。銀生同金生和寶生，還有貴田和小狗，正在說聽到海光出事後，海福變得神智不清，整日不言不語。大家都心情沉重，在為海福擔憂的時候，聽見柳氏這聲喊，個個驚喜地站了起來。

  海福這時撲在靈前一聲聲哭喊，柳氏也在靈前哭道：“親人啊~倷阿聽見好孫子喊倷~親人啊~倷再看一眼~倷格好孫子啊~”她伸手揭開蒙在丈夫臉上的白布，海福這時看清了祖父的臉龐，他比以前消瘦許多，他的雙目睜著，嘴巴也張開著。海福一邊哭喊，一邊撫祖父的臉。玉敏把他拉起來，彩鳳也攙扶起柳氏。

  柳氏站起身後哭道：“親人啊~奈麽倷口眼好閉哉。”她伸手去撫丈夫的雙目和嘴巴。說來也神奇，黃紀元的雙目慢慢閉攏，嘴巴也慢慢合上了，眼角還淌下兩滴淚珠。彩鳳驚喜地說：“早晨頭停靈辰光，娘橫擼豎擼，阿爸就是口眼弗閉。那哈海福一喊，俚口眼閉哉？”玉敏說道：“阿爸弗看見海福，口眼弗肯閉啘。”柳氏也覺得驚奇，說道：“老頭子真是有靈，俚保佑好自己孫子，再肯閉口眼啘。”

  堂屋裏除了黃家人，還有二十來個鄉鄰，大家都覺得驚奇。香娥拍一下手，對眾人說道：“海福剛進門辰光，人呆木木，連自己好婆也弗認得。現在又變得活靈哉，弗是伯伯神靈保佑？是啥格［口圼］？”眾人聽她這麽一說，都在靈前跪拜，嘴裏念道：“伯伯啊：倷在天之靈，要保佑大家。”

  銀生心裏此時一陣狂喜，把海福拉到自己的身邊，撫著他的頭左看右看，發現他的眼珠己不呆滯了。海林過來拉了一下海福的手，他立刻叫聲哥哥，海珍上前來，他叫聲小姐姐，海軍和海斌上前來，他又叫弟弟。連東翰和東林上前來，也叫出了他們的名字。銀生喜出望外，大聲說道：“阿爸真顯靈哉！”他拉著兒子的手，又跪在靈前磕頭。

  金生這時舒了一口氣，說道：“阿爸真顯靈哉！”寶生也說：“真是稀奇事，叫人弗得弗信。”貴田激動地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黃家祖上積德，才能庇蔭子孫。”小狗和福泉幾個都點頭稱是。

  柳氏摟著海福，一手揉著自己的胸口，說道：“真是菩薩保佑。原本我胸口悶得弗得了，現在氣也通哉，人也清爽哉。”寶生對她說：“倷身體要當心，去房裏睏一歇吧。”柳氏說：“等弄好夜點心，我再去睏。”玉鳳勸說道：“幹娘去睏吧，夜點心用弗著倷操心。”銀生和寶生於是送娘和海福回房裏。

  黃家老少此刻在悲傷中得到一絲安慰，他們相信海福能夠出現奇跡，是黃紀元的神靈在護佑他。香娥與幾個女人七嘴八舌議論，說海福在上海丟了魂靈，進了祖屋後，是他祖父的神靈幫他找回了魂靈。黃家子孫和鄉鄰們無不敬畏，不停地在靈前磕頭祈禱。

  不覺過了子時，彩鳳端出一籮糯米粉，幾個女人相幫揉米粉搓圓子，金生和小狗去灶台燒火。守靈的鄉鄰要天亮才回家，柳氏剛才吩咐過了，要彩鳳做糯米圓子招待大家，讓守靈的鄉鄰們都吃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