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福這些天情緒很低落，眼看第一個學期馬上要結束，不久就要放暑假了，學校這時下發了一個通知，要把初一年級的學生進行重新編班。這個學期結束後，他要與相處了半年的同學分開，下學期去一個陌生的新班級。學校今年進行了一係列改革，小學、中學的學製延長一年，新學生進學校，按照所居住裏弄統一編班，以利於學校管理。海福他們雖然已入學半年，但還是要把他們拆班，然後重新進行編班。

  海福此時坐在課堂裏，他有點心緒茫然。老師在講台上講課，把提綱寫在黑板上，讓學生們抄寫。課堂上學生有伏在課桌上睡覺的，也有相互交頭接耳的，更有幾個從一張課桌竄到另一張課桌的。講課的老師已經習慣了，一概視而不見。

  海福手裏捏著支筆，但是他也思想不集中。女同學祝麗珍坐在他前排，她的兩條發辮，辮梢上兩隻鮮紅的蝴蝶結，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他似乎對蝴蝶結有一種親近感，望著眼前一對漂亮的蝴蝶結，想到不久就要彼此分開，心裏怨恨為什麽一定非要拆班？他現在是初一（1）班，下個學期要去初一（14）班，祝麗珍要去初一（6）班。

  放學鈴聲響了，祝麗珍回過頭來，見他還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麽，於是說：“下課鈴響了，還寫什麽呢？”瞄了一眼他的筆記，見本子上寫著“美麗的珍珠”五個大字。她臉上閃過一絲紅暈，瞪他一眼說：“你寫些什麽呢？”他頓時心慌，嘴裏掩飾道：“沒寫什麽。”祝麗珍從課桌裏拿出一本《林海雪原》，遞到他的手裏。海福問她說：“這本書好看嗎？”她點了點頭，接著又問她說：“你喜歡書中的哪個人物？”她笑了笑說：“我喜歡書中的衛生員，就是那個小白鴿。”他笑笑說：“少劍波才喜歡小白鴿呢。”

  倆人離開了教室，走出學校大門後，祝麗珍悄聲問他說：“你剛才在想些什麽？”他紅了臉，訥訥地說：“我在想要是不拆班有多好？”祝麗珍說道：“我也不希望拆班。”接著說道：“你還有什麽好書借我看？以後向你借書不方便了。”他回答說：“我回去再找一下。”祝麗珍揮手向他道別，她住在馬路對麵的一條弄堂裏。他怔怔地望著她的身影進了弄堂，好一會才回過神來。

  秦嵐在放暑假前，同海福告別，她去五.七幹校，為期一個月的輪訓，等到開學才回來。海福放暑假後，在家裏悶得慌，這天閑著沒事，想把自己的書整理一下。床底下有兩隻紙箱，一隻是海光用來放舊書的，另一隻是他自己的。他在整理海光的那隻紙箱時，意外發現了海光的三本日記簿。這三本日記，是海光從小學四年級到中學三年級所記。當他翻開日記薄，見每本日記簿的扉頁上，海光都抄寫了一段格言。

  第一本上寫：“人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生命屬於人隻有一次。一個人的生命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時，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這段話他已爛熟於心，知道是從《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書中摘錄的。

  第二本上寫：“有學問的人和能認識的人是不同的。記憶造就了前者，哲學造就了後者。”他不知道這段話的出處，許多年後，當他讀到《基督山伯爵》這本書，終於從中找到了出處。

  第三本上寫：“如果我們選擇了最能為人類幸福而勞動的職業，那麽重擔就不能把我們所壓倒，因為這是為人類而獻身；那時我們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憐的、有限的、自私的樂趣，我們的幸福將屬於千百萬人，我們的事業是默默的，但她將永恒地存在，並且發揮作用。麵對我們的骨灰，高尚的人們將灑下熱淚。”—摘自馬克思中學畢業的論文。

  一個下午，他在房裏看這三本日記。他向來崇拜自己的大哥，此時讀他的日記，如同聽他在對自己說話。海光的日記每篇都有好幾百字，寫的最多的，是每讀一本書的心得。他也寫家裏所發生的事，甚至父母的爭吵，還記下了每次去鄉下的所見所聞。他還寫自己在學校裏的事，女同學劉嬋娟的名字，在他的日記裏多次出現。倆人互相很要好，對劉嬋娟家裏所遭受的不幸，他非常同情。從字裏行間可以看出，他對女同學劉嬋娟非常愛慕。

  他無意中窺見了哥哥心裏的秘密，不由又驚又喜。這時他想起了女同學祝麗珍，突然醒悟到劉嬋娟和祝麗珍有幾分相像，倆人都梳兩條辮子，辮梢上都係蝴蝶結。而且倆人不僅相貌出眾，學習成績也都是姣姣者。想到自己剛遇到一個要好的女同學，如今被拆散了，心裏不免暗暗長歎。

  海榮午飯後就出去玩，海霞一次次進房來，見他在專心看東西，也不敢驚擾他。到了傍晚時候，海霞又進房來，走到他跟前說：“你還在看什麽呢？爸爸和媽媽都回家了。”他沒有答話，海霞又說：“哥哥來信了。”他一聽這話，連忙收起日記簿，同妹妹一起出屋去。

  銀生和林瑛正在看信，今天家裏收到二封信，一封是海祥寫來的，他特地來報喜，前幾日秋娥生了個兒子，取名叫正華。另一封是海光寫來的，信裏還附了二張相片，一張是他端一支衝鋒槍，蹲在地上練習瞄準，另一張是他背著槍，在一個山坡上站崗。

  海福看完二封信後，從海霞手裏奪過相片，端詳一年多不見的哥哥，海霞問他說：“哥哥手裏的是真槍還是假槍，”他笑著說：“當然是真槍。哥哥信上說，他現在是公社裏的基幹民兵。”海霞又問：“什麽是基本民兵？”他講不清什麽是基幹民兵？隻能回答說：“基幹民兵比普通民兵厲害，他們像解放軍一樣，手裏有真槍。”

  銀生讀了二封信後，心裏甚是舒暢，一是黃家如今四世同堂了；二是海光一點也沒頹廢，而且積極向上。他喜滋滋說：“海光還是有誌氣的。”林瑛歎氣說：“有誌氣又有什麽用？”然後對銀生說：“你回信的時候，別忘了告訴他，國棟春節要結婚，叫他早點回家來。”銀生點頭說：“忘不了的。你要準備點錢，過些日子把他回家的盤纏寄去。”

  林瑛這時不見海榮，於是問：“海榮到哪去了？”海福回答說：“他去同學家裏玩了。”林瑛生氣地說：“他隻顧自己玩，一點也不像海光。”正說話時，海榮從門外進來，林瑛沒好氣地說：“怎麽想著回家了？”海榮見桌上有信和相片，顧不上說話，先拿起信和相片看，看完後笑著說：“今天是雙喜臨門呢，海祥生了個兒子，海光當上了基幹民兵。”然後對海福說：“海祥在信上說，阿爹要我們去鄉下過暑假，你想不想去？”

  海福望了一眼父母，回答說：“當然想去。”林瑛聽了說：“你倆去鄉下，難道把妹妹扔在家裏？”海福閉了嘴。銀生這時說：“海祥在信上說，生產隊現在開始種雙季稻了，大家都忙得很。我看還是別去了，等到海光回家過年，讓你們一起去看望阿爹和好婆，這樣好不好？”海福隻得點頭。

  海福心裏想著年邁的祖父母，念著鄉下所有的親人，還有時常入夢來的故鄉的燕子。他很想去鄉下過暑假，可是父母已經發話，便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隻好在家裏陪著妹妹。秦嵐去幹校前給他二本書，一本是愛爾蘭女作家伏尼契的《牛虻》，另一本是巴金的《家》。秦嵐叮囑他隻能自己看，不能借給別人看，因為這屬於禁書。海光的三本日記，秦嵐的兩本書，陪他度過了一個暑假。

  終於到了開學的日子，海福不情願地走進了（14）班的課堂。班主任是姓華的女教師，年齡在五十開外，教工業基礎課。班裏的學生雖然都是同一個裏弄的，然而海福平時不像海榮那樣，喜歡串每一條弄堂，所以與他們都不熟悉。隻有一個叫李經緯的同學，是他小學裏的同班，現在又成了中學同班。

  他一個月不見秦嵐，心裏十分想她。秦嵐的辦公室在樓梯口旁邊，平時想見她，都到樓梯口去等她，見到她點一下頭，旁邊沒人時，倆人說上幾句話。今天他照例又去樓梯口，但是沒見到她的人影。他心裏犯嘀咕，放學後又去等候，仍然沒有見到秦嵐。這時一個女教師從辦公室出來，他鼓起勇氣上前問：“劉老師：秦老師今天來了嗎？”女教師望他一眼，回答道：“秦老師病了，請了二天病假，你找她什麽事？”他心裏咯噔了一下，馬上回答說：：“沒有什麽事。”然後飛跑下樓。

  他撒腿奔出校門，沒有往家跑，而是往秦嵐家裏去。他氣喘籲籲來到秦嵐的住處，敲了幾下門。秦嵐開了房門，她神態有些憔悴，像是剛從床上爬起來，頭發有些零亂。看見他站在門口，她激動地問：“怎麽這個時候來？”連忙讓他進屋。

  他不等放下書包，急急地問：“秦老師：你生病了？”秦嵐回到了床上，回答說：“有點發燒，頭疼得很。”說話時把毯子裹在身上。他關心地問：“吃藥了嗎？”秦嵐點頭說：“剛吃過。”然後問他說：“你下課後沒有回家？”他回答說：“我聽劉老師說你病了，所以來了。你好像瘦了不少。”

  秦嵐臉上露出一絲笑，激動地說：“好孩子，見到你我很高興。”又說道：“你午飯還沒吃，我來弄吃的。”說著要起床。海福按住她說：“你別起來，我自己會做的。”秦嵐於是說：“你在煤油爐上煮麵吧，櫃子裏有卷筒麵，還有幾個雞蛋。”海福問她說：“你想吃點什麽呢？”秦嵐回答說：“給我也煮碗麵吧。”

  海福放下書包，動手點燃煤油爐，幸好他平時會做家務，一會就煮好二碗麵。他把一碗麵捧到了秦嵐的麵前，秦嵐從床上坐起，嘴裏說道：“好孩子，謝謝你了。”她激動得很，倆人麵對麵吃麵，她吃得很香，臉上漾著幸福的笑。

  吃完麵後，海福去門外的水龍頭洗碗，在他背過身的時候，秦嵐不知是高興？還是難過？一下淚流滿麵。海福洗好碗後進屋，見她正在抹淚，於是問：“秦老師：有什麽不舒服？”她搖頭說：“現在出了一身汗，舒服多了。”海福見她臉色紅潤了起來，額上還沁出了不少汗珠，於是端洗臉水到她跟前。秦嵐感激地說：“謝謝你了，真叫我不好意思。”他回答說：“我這是應該做的，你不僅是我的老師，還是我的……”他臉一下紅了起來。

  秦嵐一下欣喜，笑著說：“我的襯衣被汗濕透了，你幫我拿件襯衫，再拿把梳子來。”海福應了一聲，從五鬥櫥的抽屜裏拿了一件襯衫，又拿了把梳子。秦嵐笑著對他說：“好孩子，你轉過身去，我要換襯衣。”

  直到秦嵐喊聲好了，他才轉過身來，看見梳洗過後的秦嵐，精神比先前好了許多，於是端起臉盆，想把秦嵐換下來的襯衣去洗了。秦嵐連忙阻止說：“這使不得，我已經好許多了，讓我自己洗。”然後說：“你在我旁邊坐下，這麽多日子不見，我有話要問你。”

  海福在床頭邊坐下後，秦嵐拉住他手說：“好孩子，你剛才那句話沒說完，我想聽你再說一遍。”望著她期待的目光，他又臉紅起來，她在他耳旁說：“勇敢點，大膽說出來。”他終於鼓足勇氣，大聲說道：“你不僅是我的老師，還是我的媽媽！”

  這一聲“媽媽”出口，秦嵐一下心花怒放，一把摟住了他，激動地說：“好孩子，我終於聽見你喊媽媽了，我的好孩子。”她的眼淚一下奪眶而出。他被秦嵐摟在懷裏，他感覺到了她的柔弱；感覺到了她的母愛；感覺到了她的眼淚，正滴在自己的臉頰上。他情不自禁地又喊了聲：“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