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行駛了一個多小時，終於到達了目的地。師生倆下車後，秦嵐看一下手表說：“時間還早，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說話。”她看見前麵不遠處，有一家飲食店，於是領他走進去，找到了一張空桌，放下背包一起坐下來。

  秦嵐要了二碗陽春麵，還有一盆白切羊肉。服務員把麵端上來後，她見碗裏的麵少得可憐，於是把自己碗裏的往他碗裏勻，他連忙說：“秦老師：你自己不夠了。”秦嵐笑笑說：“你吃吧，不夠的話，還有幹糧呢。”她把早上發的二隻饅頭，從挎包裏拿了出來。

  秦嵐不停地往他碗裏夾羊肉，望著他大口吃肉的樣子，她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她問海福說：“孩子：你今年已經十四歲了吧？”海福點了點頭，她接著又說：“十四年前，我頭一次見到你時，你出生還不滿一個月。在四年前，你突然出現在我的麵前，我當時沒有想到是你。你個子長高了不少，要不是你認出了我，我還會錯過呢。”

  秦嵐在說話時，臉上掠過一絲哀婉，又掏出手絹來拭淚。海福睜大雙眼，靜靜地聽她說話，隻聽她問道：“你知道關於我的事嗎？”他點了點頭，秦嵐接著問：“是你爸爸、媽媽告訴你的？”他搖頭道：“是我大哥告訴我的。”秦嵐想了想，又問道：“你大哥應該中學畢業了吧？”他聽見問起自己哥哥，心裏又難過，抹了一下眼睛，告訴秦嵐說：“他是69屆畢業生，已經去黑龍江插隊落戶了。”

  秦嵐凝視著眼前，這個差點成了自己孩子的學生，心裏久久不能平靜。在四年前，當她突聞自己丈夫的噩耗時，這個孤女子悲痛欲絕。然而就在她痛不欲生時，想不到冥冥之中，上帝安排一個孩童叩開了她的門，給她送去了一張紙條。也就是這個孩童的出現，在她枯萎的心田，注入了一泓甘霖，舉目無親的她突然醒悟到，這個世上還有人在關心自己，鼓勵自己要堅強地活下去。當時不知道這個孩童是誰派來的，那張紙條上沒有署名。她把這個突然出現的孩童，當做了上帝派來的安琪兒，她咬著牙堅持了下來。

  誰知道在去年，她遇到了一樁令她無法容忍的事。學校裏有個中年喪妻的工宣隊員，開始瘋狂地追求她，時常有事無事找她談心，並且不顧她的再三拒絕，經常在上下班的路上糾纏。甚至在她上課時，也會像幽靈一樣，在教室門口晃來晃去。學校裏一時傳言四起，她聽見那些傳言後，氣得渾身發顫，甚至連尋死的心都有。她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一次次向學校遞交報告，申請調離學校。

  她在這種情形下離開原校，來到了新的學校。她做夢也沒有想到，上帝在四年前派來的安琪兒，也隨之降臨在自己的眼前。更想不到的是，天使竟然是曾經有過一麵之緣，自己當年心疼不已的小寶貝。她從心底感慨命運的造化，望著眼前的孩子，她欣喜地說道：“好孩子，我太感謝你了，我們真是有緣呢。”

  海福見秦嵐突然麵露喜色，還稱呼自己“好孩子”，心裏頓時高興，笑著問道：“秦老師：你是教什麽課的？”秦嵐回答說：“我在原來的學校，教初三年級的英語課。來到新的學校後，到底教什麽課？學校還沒有給我安排。”秦嵐又問：“朱老師剛才說你是班裏的小秀才，你的學習成績一定很好吧？”他笑了笑說：“我喜歡語文，平時喜愛看書。秦老師以後要多指教我。”聽了這話，她不由心花怒放，撫了一下他的頭，笑著說：“現在的學生很少會說‘指教’二字，你真有點小秀才的味道，我太喜歡你了。”

  海福吃完麵後，從衣袋裏掏出五毛錢和三兩糧票，禮貌地說：“秦老師：這是我的車票錢和飯錢，不知道夠不夠？”她連忙把錢和糧票推了回去，笑著說：“我今天太高興了，你是我心目中的好孩子，長輩請孩子吃飯，怎麽能收錢呢？”海福見她執意不收，於是說：“謝謝秦老師。”

  秦嵐沉浸在喜悅和激動中，像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孩子，感覺安琪兒真的降臨到了自己的身邊。她深情地望著眼前的孩子，關切地問道：“你的腳走路還會疼，想不想提前回家？我可以去向朱老師請求的。”他目不轉睛地望著秦嵐，然後靦腆地說：“我能堅持的。見到你以後，我的腳不覺得疼了。”秦嵐聽了這話，高興得差點想親吻他。

  嘈雜的麵館裏人進人出，沒人注意到坐了半個多小時的這對師生。秦嵐看一下手表，估計還有二個小時，隊伍會經過這裏，於是說：“我們幹脆坐這兒等吧。”然後說道：“我們今天能夠相見，這是天大的喜事，我還有許多話要說，以後慢慢告訴你。不過在別人麵前，要保守我們的秘密，你懂了嗎？”他點頭說：“我懂了，我不會對別人說的。”

  海福這一天很是興奮，晚上在宿營地久久不能入睡，腦子裏一直閃現著白天的一幕幕。他在回想秦嵐的眼淚，回味秦嵐一聲聲“好孩子”的呼喚。他已大致了解秦嵐的經曆，少年的他，頭次感受到人間的悲歡，感覺這像是小說中的故事。他想著想著，感覺臉上冰涼，用手一摸，才知道自己流眼淚了。

  在以後的幾天裏，秦嵐每天來看望他，她在大家麵前直呼海福的名字，隻有同他單獨見麵時，才會忍不住叫他一聲孩子。海福心裏明白秦嵐對自己的感情，每當聽見這聲呼叫，心裏總會湧起一股暖流。

  為期一個月的野營拉練，終於要結束了。最後一站距離市區不到十公裏，海福在午飯前回到了家。這天正好是星期日，銀生見兒子進門，連忙卸下他的背包，心疼地問：“一個月不見，你好像瘦了些，一定吃了不少苦吧？”他笑笑說：“沒吃什麽苦。”然後問父親說：“我不在家時，哥哥有沒有來過信？”銀生回答說：“來過一封信。”他急著先要看信，林瑛忙說：“看你灰頭土臉的，先去剃頭，再到澡堂去洗個澡，把全身衣服都換了。”她把一包準備好的衣服交到海榮手裏，讓他陪海福一起去。

  兄弟倆回到家時，桌上已擺好了飯菜。海霞和海福分別一個月，今天對海福格外親熱，在飯桌上纏著他，問他野營拉練好不好玩？海福編了許多趣事，說給妹妹聽，惹得她笑不停。林瑛沒好氣地對海福說：“你也變野了，好像出去享福似的。”海榮這時說：“我們明年還要去野營拉練。”銀生不滿地說：“你們每年要學工學農，現在又要去野營拉練，在課堂裏的時間還有多少？”海榮說：“學校的學製改革了。從今年開始，實行小學念七年，中學念四年，已經宣布了。”銀生聽了他的話，立刻問道：“這麽說你今年不畢業？還要再上一年學？”海榮回答說：“是這樣的。”林瑛氣呼呼地說：“父母多養你們二年，等到你們18歲畢業，正好送你們去下鄉種田。”

  海福在家裏休息了三天，第四天去返校。這天沒有正式上課，學校裏召開野營拉練表彰總結大會，班裏評選出四名“野營拉練積極分子”，他是其中一個，祝麗珍也被評選上了，朱老師為他們頒發了獎狀。

  表彰會結束後，學生放學回家。海福走出學校時，遇見秦嵐正好在校門口，他頓時欣喜，連忙停住了腳步。秦嵐今天穿一件淺藍色短風衣，頭發像是燙過了，戴一副金絲邊眼鏡。她走到海福的跟前，望了一眼他手裏的獎狀，笑盈盈地問：“你評上積極分子了？”他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秦嵐幾天不看見海福，今天特地在等他，她對海福說：“今天下午不上課，老師也放假。我想請你到我家裏去，想和你說話。”海福愣了一下，抬頭望見她親切的目光，心裏不由隨之激動，於是點頭說好，立刻跟著秦嵐走。

  秦嵐仍舊住在海福先前去過的地方，距離學校不遠，住十多個平方米大小的，一間前樓房間。秦嵐進屋後脫掉風衣，讓海福在飯桌前坐下，然後拿出一隻糖果盒，對海福說：“你先吃糖，我去弄午飯。”接著端出一隻煤油爐，在房間裏煎雞蛋。海福走到她身旁問：“秦老師：你家裏不生煤球爐嗎？”秦嵐笑笑說：“家裏就我一個人，白天都在學校裏，煤油爐可以對付了，星期天才生煤球爐。”

  秦嵐在忙碌的時候，海福睜大眼睛打量屋子四周。他被牆上相框裏的相片吸引住了，那是一張已經褪色的彩色結婚照，一眼認出披婚紗的是秦嵐，旁邊那個英俊男子，無疑是她已失去的親人。他久久凝視著相片，腦子裏又浮現出了，那年父親帶他來送信的那一幕。

  不一會兒，秦嵐把二碗麵端到桌上，招呼他坐下來吃麵。海福見自己碗裏有二隻荷包蛋，秦嵐碗裏隻有一隻，連忙說：“秦老師，我吃一隻夠了。”秦嵐笑著說：“別客氣了，你正在長身體的時候，應該多吃一點。”他笑了笑，端起碗來吃麵。秦嵐問他說：“你回家後，把見到我的事，告訴你爸爸和媽媽了嗎？”他搖頭說：“我保守秘密了。”秦嵐笑笑說：“好孩子，你真是個懂事的孩子。不過應當找機會告訴他們，我想他們一定會為你高興的。”他點頭答應說：“我聽你的。”

  倆人吃完麵後，秦嵐到房門外的水龍頭去洗碗，回到屋裏時，見他仍望著牆上的相片出神。秦嵐的神情一下變得淒然，輕聲對他說：“我丈夫在四年前死了。十四年前，我和他來你家裏，當時他還抱過你，他也非常喜歡你。”他聽了不由傷感，問道：“他這麽年輕，怎麽會死呢？”她抹一下眼淚說：“讓我以後再告訴你。”

  秦嵐在相框前默默佇立了一會，然後打開身旁衣櫥的門，從裏麵拿出一隻小提琴匣子。海福從來沒有見過小提琴，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麽樂器？”秦嵐說：“這是小提琴。”然後長歎一聲說：“可惜了，琴還在，拉琴的人不在了。”她從琴匣裏拿出一塊絨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琴。海福望一眼她肅穆的神情，輕聲問道：“秦老師：你會拉小提琴嗎？”秦嵐搖頭說：“我不會的。我丈夫在世時，經常在我麵前拉琴，他雖然是理工出身，但是小提琴的演奏水平很高。”

  秦嵐歎息一聲蓋上琴匣，起身走到五鬥櫥前，從抽屜裏拿出一張紙條，遞到他手裏說：“我還要讓你看一樣東西。”海福見那張紙條是從《工作手冊》上撕下來的，上麵寫著幾行字：“秦老師：請務必節哀順變。你丈夫是好人，你也是好人，你要堅強地活下去。”下麵沒有署名，字跡有些潦草，但是他一眼就認出了，這是自己父親的筆跡，當年是自己把這張紙條交到了秦老師的手裏。他仰起頭對秦嵐道：“這是我爸爸讓我送給你的。”

  秦嵐咬著嘴唇點了點頭，突然一下子變得激動，把他緊緊地摟在懷裏，哭著說道：“謝謝你好孩子，因為你的出現，我才活到現在。我還要找機會，去謝謝你的爸爸，你們父子是我的恩人。”海福心裏此時完全明白了，他也一下子激動，仰起頭說：“秦老師：你別難過了。”嘴裏勸說著，自己卻哭了起來。

  秦嵐慢慢平複了情緒，用手絹替他拭去眼淚，嘴裏說：“是我不好，我怎麽讓你哭了呢？”接著問道：“你喜歡我嗎？願意我叫你孩子嗎？”他一點沒有猶豫，脫口而出說：“我也喜歡你。”秦嵐笑了笑，說道：“今天太高興了。你再坐一會，我煮咖啡給你喝。”她起身去煮咖啡，不一會滿屋子都彌漫著咖啡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