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海祥娶親
作者:沈翔康      更新:2021-03-18 17:50      字數:4557
  全家人吃完年夜飯後,柳氏端一盞油燈,領銀生去看海祥的新房,海榮和海福跟在身後。海祥的新房布置在後廂房,牆壁新刷過一層白灰,房裏隻有一張床,一隻大櫥,海榮問:“新房裏怎麽不見其它東西?”柳氏回答說:“新房裏格家什,統統是女方陪嫁。等到新娘娘進門,陪嫁也一道上門來。”海榮不解地問:“怎麽會是這樣?”海福立刻說:“這你不懂,我們鄉下的規矩是這樣。”

  銀生父子回到堂屋後,黃紀元招呼銀生坐下來喝茶。銀生坐下來後對父親說:“阿爸福氣真好,明年好抱曾孫哉。”黃紀元笑道:“我有今朝一日,是靠子孫福,伲黃家子孫個個爭氣。”寶生這時問銀生說:“海光畢業分配,阿有啥消息?”銀生回答說:“已經畢業半年多哉,還弗曉得哪哈分配。”金生說:“總歸進廠當工人啘。”銀生連連搖頭,把如今的上山下鄉政策,以及雲仙的女兒和林瑛的侄兒,已去農村插隊落戶的事說了。

  寶生知道當前的政策,黃紀元和金生還聞所未聞。黃紀元聽了大驚失色,連忙問道:“海光哪哈呢?”銀生回答說:“現在還弗曉得分配方案,到辰光盡量爭取留上海。”然後又說:“我迭趟回轉來,還想同大家商量,萬一海光真要去插隊落戶,我想讓俚回老家來投親插隊。”黃紀元立刻說:“還要商量啥呢?一樣是要種田,為啥要去陌生遠地方?總歸是回老土地好。”金生和寶生這時也一起附和。

  柳氏聽了銀生的話,想起了銀生十七歲那年,自己送兒子去上海學生意的情景,她在旁說道:“現在真是弄弗懂哉。從前是鄉下爺娘送小倌去城裏學生意,現在是城裏爺娘送小倌去鄉下種田。”說著連連搖頭。

  一家人說了一會話後,銀生見時間已晚,把行李袋中的糕餅和糖果,一樣樣拿出來,然後掏出一隻紅包,雙手捧到金生和彩鳳麵前,說道:“一份薄禮。海祥新婚大喜,我搭林瑛一點心意。”金生接過紅包說:“謝謝兄弟哉。”彩鳳說道:“謝謝林瑛哉。”

  海林、海榮、海福、海軍正在門前放鞭炮,等到鞭炮聲停了後,柳氏把孫子喚進屋,讓海林閂上大門,說道:“辰光弗早哉,早點去睏覺吧。”大家於是都進房去,黃紀元端著一盞油燈,送銀生父子進屋子。

  銀生父子進房裏後,柳氏拎著熱水瓶和臉盆進來,讓父子三個洗臉,又端來腳盆,讓他們泡腳。海榮和海福先上了床,銀生坐下來泡腳的時候,老夫妻倆在銀生跟前坐了下來。

  銀生知道父母有話要問自己,於是像小孩一樣等著父母問話。黃紀元瞧一眼妻子,柳氏開口說:“銀生啊,林瑛到底為啥弗一道來鄉下?”銀生聽見這問,明白父母起了疑心,不把事情解釋清楚反倒不好。於是把林瑛的嫂子去了丈夫的勞改農場,家裏丟下兩個孩子。林瑛平時要照顧兩個侄兒,過年時也要陪他們,因而這幾年全家不來鄉下過年,原原本本對父母說了。

  黃紀元聽了不做聲,柳氏長歎一聲,說道:“我明白哉,林瑛也有難處。倷覅埋怨哉,林瑛從前是有銅鈿人家千金,俚脾氣弗好,倷應當讓讓俚,一家人家總歸和和睦睦才好。”銀生連連點頭,黃紀元這時說:“我倒是擔心海光將來。”銀生連忙說:“倷覅多擔心,現在還弗曉得到底哪哈?”他說話時搖了搖頭。

  三個人沉默了一會後,柳氏問銀生說:“今年轉來阿好多住幾日?”銀生回答說:“我請兩日假,初四要動身。”黃紀元說:“海榮、海福開學還早,讓俚篤多白相幾日。”銀生回答道:“白相幾日足夠哉,讓俚篤跟我一道轉去。”接著問母親說:“阿哥替海祥辦婚事,阿虧空銅鈿?我原本想幫幫俚,隻是自己條件也弗靈,紅包隻包廿塊喜鈿。”柳氏說道:“倷已經盡心哉。廿塊洋鈿勒鄉下也算重禮,金生搭彩鳳肯定快活。現在寶生條件蠻好,俚蠻體貼金生,倷放心麽哉。”

  說了一會話後,柳氏囑咐銀生早點上床睡,自己拉了丈夫的手出房去。銀生吹熄燈後,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海榮和海福躺另一張床上,祖父和祖母剛才同父親的談話,他倆隔著帳子聽得清清楚楚,兄弟倆想起這幾年家裏發生的事,想起父親和母親經常發生爭吵,也久久不能平靜。

  第二天清晨,銀生父子起床後走進堂屋,見一家人都在堂屋裏,彩風和玉敏正在搓團子。柳氏端來洗臉水,海福洗漱好後,來到桌子跟前,喜滋滋地說:“好幾年朆吃肉團子,今年總算吃到哉。”玉敏問他說:“上海人初一早上弗吃團子?”海福點點頭,黃紀元笑眯眯說:今朝倷多吃幾隻。”

  柳氏進灶頭間去燒火,海福也跟進去,在祖母身邊坐了下來。柳氏問他說:“阿爸搭姆媽,阿是常常要相罵?”海福回答說:“俚篤吵關吵,隔幾日就好哉。”柳氏歎聲氣說:“一家有一家難處。好孫子啊,倷也懂事哉,要多體貼爺娘。”海福“嗯”了一聲。

  灶膛裏的火很旺,火光映在柳氏的臉上,海福又瞧見了祖母凝重的神情。彩鳳在灶上下團子,第一鑊團子撈起後,彩鳳要海福去堂屋吃團子,海福說:“我跟好婆一道吃。”柳氏忙說:“倷先去吃吧,好婆要等下一鑊。”海福於是走了出去。

  一家人在吃團子時有說有笑,黃紀元笑眯眯望著孫子們,寶生在銀生耳邊悄悄說:“每逢過年,阿爸總是想唔篤一家門,今年總算高興哉。”銀生聽了心頭激動,說道:“往後我盡量回來過年。”

  這時小狗夫婦領著一雙兒女進門來,小狗手裏拎著兩條魚。銀生起身相迎,給小狗敬了一支煙,笑著說:“我每趟轉來過年,總看見倷年初一拎兩條魚上門來。”小狗哈哈一笑,說道:“是老規矩啘,我應當格,幹爹幹娘比我親生爺娘還好。嘸沒幹爹幹娘,就嘸沒我今日。”

  柳氏捧一把糖塞進蘇安和蘇雯的口袋裏,玉鳳讓兩個孩子到銀生跟前,喊一聲老伯。銀生說道:“一眨眼功夫,小倌實介大哉。”小狗笑著說:“倪子已經讀二年級哉。”柳氏對銀生說:“蘇安讀書來得聰明,老師說三、四年級學生子也弗及俚。”銀生對小狗說:“小倌讀書聰明倒是好,要好好培養。”小狗笑著說:“隻要俚讀得進,將來我讓俚讀中學。”寶生說道:“倷說話要算數,到辰光弗許賴。”小狗忙說:“我說話當真啘,隻要倪子有出息,爺娘做牛做馬也情願。”

  蘇安走到海福跟前,喊了一聲哥哥。海福拉了拉他的手,不由想起他出生時的情景,聽見他讀書讀得好,又添了幾分喜愛。小狗這時拍一下金生的肩膀說:“大老倌明朝要做公阿爹哉,阿要我出啥力?”金生笑道:“老規矩啘,伲黃家嘸人會吃酒,倷明朝來代海祥敬酒。”小狗聽了撫掌大笑,玉鳳在旁說:“俚聽見吃酒,渾身來勁。”

  小狗夫婦說笑一陣,領著兒女告辭出門。黃紀元望著他們的背影,豎起大拇指說道:“人弗怕窮,隻怕嘸誌氣,俚篤好日腳還勒後頭。”銀生聽了連連點頭。海榮和海福這時想出門去玩,海福問祖母說:“阿好到東林屋裏去?”柳氏點頭說:“蠻好啘,去麽哉,小朋友長遠弗碰麵哉。”她對銀生說:“倷今朝有空,索性一道去,貴田也一直牽記倷。”然後問銀生說:“阿曉得許好婆已經過世?”銀生點頭說:“海光、海福轉來告訴我哉,許好婆真是作孽。”

  銀生父子出門後,遇見村裏從前的大隊長徐才根,一瘸一瘸迎麵走來,他向銀生招呼說:“銀生兄弟,阿是轉來吃喜酒?”銀生點頭說是,向他遞了支煙,關切地問道:“倷現在哪哈?”徐才根搖搖頭,歎聲氣說:“嘸沒說頭哉。”他的情緒很低落,過一會苦笑道:“還好村裏群眾,朆拿我當壞人。”銀生見到他落魄的樣子,不禁想起自己去年在廠裏的處境,不由惺惺相惜,他對徐才根說:“倷要想開點,是非總有一日分得清。”徐才根又點頭苦笑一下,然後向銀生道別,一瘸一瘸朝前走。

  銀生父子走進了許家大門,春妹在堂屋裏瞧見了,欣喜地喊:“銀生阿哥來哉!”貴田聞聲走到天井裏,拉著銀生的手問:“伲阿有多少年朆碰頭哉?”銀生笑道:“有好幾年哉。”

  倆人走進堂屋後,銀生一眼瞧見長台上擺著許家好婆的遺像,於是默默地走到遺像前,不等貴田阻攔,伏身跪下叩拜。起身之後,又讓海榮和海福也叩拜。貴田很是感動,拉銀生父子坐下,春妹端上茶來,又擺上瓜子和糖果,招呼海榮和海福吃。

  銀生坐下後對貴田說:“聽到許好婆故世消息,我真是心痛。”貴田聞言不禁悲慟,對銀生說道:“當初我娘差點裹蘆席入葬,全虧嬸嬸、伯伯相幫。黃家格大恩大德,我迭輩子難報。”銀生連忙說:“伲爺娘理所應當,黃家搭許家是幾代交情,倷覅往心裏去。”

  東翰和東林來到海榮和海福跟前,問他倆說:“阿要去放鷂子?”海福點頭說好,四個孩子拿了風箏往門外跑。貴田這時問:“海光呢?哪哈朆看見海光?”銀生忙說:“海光朆來。”他把海光沒來的原因說了,又說起海光麵臨分配的事,問貴田說:“依倷看,俚篤今年分配政策哪哈?”貴田說道:“現在形勢是實介,依我看弗會比上兩屆好。”銀生不禁倒吸一口冷氣,他對貴田說:“如果俚真要去插隊落戶,我想讓俚到鄉下來,倷看阿好?”貴田一拍大腿說:“蠻好啘。我也歡喜海光,俚歡喜讀書,讓我來指點指點俚。”

  兩個幾年不相見的老友,聊起來沒個完,談起前幾年各自的處境,忍不住又長籲短歎。四個孩子放風箏回來,見他倆談個沒完,於是進廂房去玩。海軍這時走進來,說道:“老伯:好婆喊倷轉去吃飯。”貴田忙說:“覅轉去哉,此地吃中飯吧。”銀生站起身說:“倷覅客氣哉,我有空再來。”他把海榮和海福從廂房裏喚出來,然後向貴田一家告辭。

  銀生父子回到家時,堂屋裏已擺好了飯桌,柳氏笑著說:“長遠朆搭貴田碰頭,阿是蠻有說頭?”銀生點了點頭,坐下來說:“我剛巧碰著才根,看見俚真是心痛。”黃紀元歎氣道:“才根是個好人啘,原本想到公社當幹部是快活事,想弗著會實介樣子,真正作孽。”銀生這時想起了張水根,問寶生說:“張水根現在哪哈?”寶生回答說:“俚現在老樣子,下放到木瀆水泥廠,已經好幾年哉。”銀生聽了連連搖頭,嘴裏說:“真是想弗到。”

  一家人吃好飯後,隔壁興元和他的兒子祥根,抬一隻八仙桌進門來,彩鳳迎上前說:“阿要弗好意思?蠻好讓金生自己來抬。”興元笑道:“金生也忙,省得俚自己來哉。”銀生給興元敬了支煙,請他坐下喝茶,興元見黃家正忙,笑著說道:“今朝唔篤蠻忙,我別日再來吃茶。”向大家告辭後,拉著兒子一起出門。

  黃紀元這時不滿地對金生說:“許家一隻台子,福泉屋裏一隻台子,覅等別人送上門,快點自己去抬。”他對彩鳳說:“向許家借格碗、盆,也快點去拿轉來。”金生聽了父親的話,拉了海林去抬桌子,彩鳳也一起出門。柳氏對海榮和海福說:“唔篤相幫去長凳掮轉來。”兄弟兩個奔了出去。

  不一會兒,兩張八仙桌,八條長凳搬了進來,彩鳳背了一籮筐碗碟也進門。黃紀元指揮大家把桌凳擺好,堂屋裏擺了五張八仙桌,也不覺得擠。銀生問彩鳳說:“明朝啥人上灶頭?”彩鳳回答說:“阿爸幫伲菜配齊哉,我兄弟來相幫燒,讓金生做下手。”黃紀元問:“別格人手阿預備好?”玉敏回答說:“倷定心麽哉。嫂嫂已經安排好,明朝嫂嫂搭我端菜,玉鳳搭海珍汰碗汰盆子。”黃紀元聽過後,才放下心來。

  一家人忙碌了一下午,吃好晚飯後,黃紀元對金生和彩鳳說:“今朝早點睏覺,明朝早點起來。”然後對海祥說:“明朝去迎親,身上多帶點喜鈿、喜糖、喜煙,覅讓別人說伲黃家小氣。”海祥點頭說:“我曉得哉。”柳氏對海榮和海福說:“唔篤明朝一道去迎親,要陪勒哥哥身邊。”海榮不解地問:“為啥還要迎親呢?”玉敏笑道:“鄉下老規矩啘,男方要上門去接新娘子。唔篤進村裏,有人要攔唔篤,所以要預備香煙、糖。等唔篤到女家門前,新娘子親眷小倌要堵門,一個個拿著喜鈿,才肯讓唔篤進門。”海福覺得有趣,瞧一眼海祥,他正在抿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