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國梁回家
作者:沈翔康      更新:2021-03-18 17:50      字數:3352
  銀生在這段日子裏,三天兩頭往雲仙家裏跑。雅芸的投親插隊手續已經辦好了,雲仙正在為女兒準備行裝,過幾日就要動身。海光聽說雅芸不日就要動身,心想去向雅芸道個別。銀生說這是應該的,於是在雅芸動身的前一天,銀生夫妻倆領著四個孩子去雲仙家裏。

  一家人來到雲仙家裏時,萬全夫妻倆和孩子都在客堂裏,一個個神情淒惶。海光進門後瞧一眼雅芸,見她眼圈已哭得紅腫,人也消瘦不少。他心裏一酸,上前喊了聲姐姐,喉嚨便像梗住了。

  雅芸去老家投親插隊落戶,雖說不比去邊遠地區那般艱苦,但是想到從此要離開家裏,自己一個從小嬌生慣養的纖弱女孩,以後要同不熟悉的人相處,心裏越想越害怕,在家裏連哭了幾日,把眼圈也哭紅腫了。見了海光兄弟後,她忍不住又淚珠漣漣。

  海光拉住雅芸的手,動情地說道:“姐姐去了寧波鄉下,從此要學會堅強,要學會保護自己,萬萬不能受人欺侮。”雅芸抹著眼淚說:“好弟弟,姐姐明白你的心意,姐姐一定聽你的。”說著拉海光在自己身邊坐下。

  萬全夫妻倆和銀生夫妻倆,聽見姐弟倆這番說話,無不為之動容。萬全指著雅芸和海光,對銀生說道:“兩個都是懂事的孩子,如果還能繼續念書的話,將來前途無量,眼下一切都完了。”從來不流淚的他,也抹起了眼淚。林瑛勸他說:“姐夫別太傷心了。比起我侄兒國梁,雅芸還算是好的。寧波離家近,再說還有人照顧。”

  李嬸這時端茶進來,把茶杯送到銀生和林瑛的麵前。林瑛謝過李嬸,說道:“李嬸真是菩薩心腸,我外甥女全靠了你。”李嬸傷感地說:“人總有落難的時候。當初我在老家遭難,是老太太把我帶到上海來的。我今日也是報恩,再說雅芸從小是我領大的,我也不忍心她去遠地方受苦。”她對銀生夫妻倆說:“舅舅、舅媽放心好了,我家根生不會虧待雅芸的。他如果有半點不是,我回家去與他拚了老命。”雲仙打斷她話,不耐煩地說:“已經說仔一百遍,覅說哉。飯廳裏有桔子,快去拿得來,讓小倌吃[口圼]。”李嬸轉身出去,過一會兒,端了一盤桔子進來。

  瑞忠接過盤子,讓海光兄妹每人剝了一個。銀生問雅芸明日幾時動身?火車票買好沒有?雲仙回答說,明日上午動身,火車票已經買好了。又問雲仙陪雅芸去鄉下,廠裏請了幾天假?雲仙回答說請了半個月假。林瑛這時拿出一件絨線衣,對雲仙說:“雅芸去插隊,我們沒什麽好送的。這幾天結了一件絨線衫,不知雅芸是否合身?”雲仙把絨線衣遞到雅芸手裏,雅芸連忙對林瑛說:“謝謝舅媽。”林瑛說:“舅舅和舅媽一點點心意。你到了農村後,今後自己要當心。下田勞動不要逞強,我們不希罕那幾個工分。”

  銀生也對雅芸一番囑咐,雅芸連連點頭。兩家人聊了好一會,林瑛看時間已不早,要告辭回家。雲仙全家人站起身,把銀生一家送到樓下。臨別時雅芸忍不住掩麵哭泣,海光兄弟幾個也眼淚汪汪,銀生夫妻倆又叮囑了雅芸幾句,然後向大家告別。

  雅芸去了寧波農村後,海光一連幾日悶悶不樂,在家裏話也不多。林瑛見他這模樣,心裏實在不好受,背地裏對銀生說:“我家海光像誰呢?這幾日像丟了魂似的,他到底在想些什麽?”銀生歎氣說:“孩子懂事了,自然有心事。他的理想是將來考交大或複旦,眼下馬上要初中畢業了,不但升學無望,還不知是什麽去向。”林瑛聽了連聲歎息,說道:“他是家裏的老大,到時候能不能爭取一個工礦名額?”銀生說道:“現在說不準,這要看他們畢業分配的方案。”

  這天晚飯後,海光兄弟三個進房裏去,銀生沏了杯茶,坐下來看報紙。林瑛因為海霞穿的一件絨線衣,已經不合身了,於是把那件絨線衣拆了,母女倆麵對麵坐著,一起繞絨線球。這時候國棟突然出現在房門口,身後還跟著國梁。銀生夫妻倆吃了一驚,連忙站起身問國梁說:“你什麽時候回來的?”國梁進門叫過姑媽和姑父,然後回答說:“我昨天回家的。”

  銀生招呼國棟和國梁坐下,給他倆沏上了茶。林瑛神色慌張地問國梁說:“才去幾個月就回來,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那兒的情況到底怎麽樣?”海光兄弟三個聞聲從裏屋出來,他們見了國梁也一愣,向他招呼過後,海榮對國梁說道:“你在農村才呆了幾個月,人好像瘦了不少,皮膚也變黑了。”

  國梁低垂下頭,訥訥地對林瑛說:“萬萬沒有想到那地方是那麽窮,我在信中不敢寫,生怕你們擔心。”銀生皺起眉問他說:“你說那兒窮,到底窮到什麽程度?”國梁搖著頭說:“剛到那兒,我就嚇一跳。生產隊裏幾十戶人家,百分之九十以上人家都住土坯房,隻有幾戶人家住瓦房。說出來也許你們不相信,那兒的一個勞動力,一天的工分值,隻有一毛二分錢。”

  大家聽了都十分吃驚,海光問道:“這麽說那裏的農民天天出工,一個月也掙不到四塊錢?”他又問國梁說:“那兒農民的糧食夠吃嗎?”國梁回答說:“那兒常有洪澇災害,如果沒有洪澇災害的話,口糧還夠吃,隻是口糧中很少有大米,大半都吃雜糧。”海福在旁說:“同我們鄉下相比,實在是差得太遠了。”

  林瑛聽了國梁的話,忍不住眼圈一紅,嘴裏連聲說:“真想不到,真想不到……”她眼眶裏已滿是淚水,拿出手帕來拭眼淚。銀生暗暗歎了聲氣,問國梁說:“你們去插隊落戶,當地的農民歡迎不歡迎?”國梁回答說:“他們內心不歡迎,嘴裏也隻得說歡迎。實際上我們去了那兒,是往他們的食盆裏奪口糧,怎麽會受歡迎?”

  國梁過一會又說:“要說歡迎的話,房東家的孩子最歡迎我們。我剛到的那幾天,他們天天圍著我轉,跟我討糖吃討瓶幹吃。我帶去的每件東西,他們都覺得希奇。”接著說道:“房東見了我帶去的那隻搪瓷痰盂,覺得十分新奇,問這東西派什麽用處?我說是撒尿用的。他們驚訝地說,這麽漂亮的罐子,怎麽用來撒尿呢?那不是作賤好東西嗎?房東後來給我一隻木桶,把我的痰盂換了去。你們猜猜看,他們拿那隻痰盂派什麽用場?”屋裏人都望著國梁,隻聽他說道:“他們用來盛粥湯。”

  海霞聽了直笑,銀生拍了她一下,說道:“這沒什麽好笑的。”他問國梁說:“你這次回來是否向生產隊請假了?他們準假了嗎?”國梁低聲回答說:“生產隊不管這麽多,不用請假。我們同去的人中,有人呆了不到二個月,就溜回上海了。我呆了四個多月,已經算是好的。”

  國梁繼續說:“我住的房子逢下雨天就滴水,蚊蟲多得不得了,當地有許多人患瘧疾。在下田出工時候,常看見身邊的人突然倒在田頭,咬緊牙關渾身打擺子,看了真叫人害怕。”海福懂得什麽叫瘧疾?什麽叫打擺子?他問國梁說:“那兒有醫院嗎?”國梁回答說:“去縣城醫院要走幾十裏路,再說他們沒錢打針吃藥,發病時隻能挺著。”

  屋裏的氣氛一下凝重起來,林瑛的淚水不停地往外湧。銀生點了支煙,皺著眉問國梁說:“接下來你有什麽打算?”國梁低頭說:“我也不知道。”國棟這時說:“我想讓他在家裏往一段時間。要回去的話,也要等到他們縣裏的知青蓋房款撥下去,生產隊為他們蓋好了房子。”林瑛接著說道:“國棟說的不錯。我們不能眼看他在那兒受苦,不出手相幫。”銀生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他悶頭吸著煙,接下來緘口不語。

  大家沉默了一會,國梁站起身說要回去,指著帶來的一隻布口袋,對林瑛說:“當地沒什麽土特產,我去集市上買了些花生帶回來。”林瑛說道:“你們兄弟倆禮拜天來吃午飯。”國棟回答說:“讓國梁一個人來吧,禮拜天我想睡個懶覺。”國梁說:“那我也不來了,我也要放鬆放鬆,反正隨便什麽時候都可以來的。”銀生對國梁說:“你剛才說的那些情況,不可以對外人說,說出去影響不好。”國梁連連點頭。銀生又關照海光他們說:“你們聽見了,隻當沒聽見,不可以說給外人聽。”兄弟三個也點頭。

  國棟兄弟倆走後,海光兄弟三個進房裏去睡覺。林瑛收拾好絨線球,獨自坐在桌前流淚發呆。銀生把洗臉水端到她的麵前,對她說:“別多想了,洗洗睡吧,明天還要上班。”一邊招呼海霞也來洗臉。海霞已經懂事,見母親坐著不動,於是絞了毛巾給母親擦淚。

  林瑛進了裏屋後,在床頭坐了好一會,然後長長籲出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都怪我不好,我不應該同意他報名去那地方。”銀生對她說:“這事怎麽能怪你呢?再說去農村插隊的知青,又不是國梁一個人。”夫妻倆脫衣躺下後,林瑛在枕頭上暗泣,銀生也心煩意亂。林瑛過一會問:“要是等到海光分配時,也要像國梁一樣,我們怎麽辦?”銀生回答說:“我已經想好了,讓他去蘇州投親插隊,我們自己有房子,寶生還能幫助海光。他回到老家去,不會受多大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