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家庭會議
作者:沈翔康      更新:2021-03-18 17:50      字數:3757
  時間過得太慢,但是又過得太快。轉眼功夫,黃家的四個孩子,海光今年念初三,海榮念初一,海福念小學四年級,海霞剛上小學。海霞與海福同一個學校,海福擔起了海光以前的責任,每天領著妹妹一起去學校,放了學一起回家。

  最近幾天裏,黃家的氣氛糟糕透了,銀生每天苦著臉,林瑛的臉色更是陰沉,好像天要塌下來的樣子。銀生每天下班回家時,林瑛先要把他拉進房裏,倆人在房裏嘀咕好一陣,然後才走出房門。

  弟兄三個都覺察到情形不妙,海光問父親到底出了什麽事?銀生總是支支吾吾,不願意回答孩子。這天銀生下班回家,當他走進家門時,林瑛一眼瞧見,他額上有烏青塊,嘴角還有淤紫,連忙接過他手裏的包,把他拉進房裏,並且順手關上房門。

  四個孩子吃驚不小,都驚恐地站在房門外,一個個瞪大了眼珠,誰也不敢出聲。房門好一會才打開,夫婦倆走出來時,林瑛的眼圈有點紅,顯然是剛哭過。

  一家人坐下來吃晚飯時,四個孩子望著父母陰鬱的臉色,默默地坐在飯桌前,誰也不端碗。海霞終於憋不住,“哇”一聲哭了。海霞這一哭,林瑛忍不住落淚。海光望著父親額上的烏青塊,問他說:“爸爸:你在廠裏到底出了什麽事?是不是有人打你?”

  銀生苦澀地笑一下,回答說:“爸爸在廠裏大小是個廠長,怎麽會有人打廠長?”他指著額頭說:“我不小心磕到了機器上。”四個孩子仍心存疑惑,銀生對他們說:“大家快吃飯。吃了飯後,有作業的做作業,沒作業早點睡覺。我今晚還要寫一個工作報告。”說著帶頭端起了飯碗。

  吃過晚飯後,四個孩子圍在父親身邊不肯離開,銀生問過他們今天在學校裏的情況,然後催促他們回房去睡,自己從包裏拿出紙和筆,說是要寫工作報告。

  弟兄三個走進房裏,呆坐了一會,然後上床睡覺。海福上床躺下後,在海光耳邊悄悄說:“爸爸肯定遇到了什麽事。他說自己的額頭磕到了機器上,我看不像,他明明嘴角上還有傷。”海光沒有吭聲,他心裏亂得很,煩躁地對海福說:“你睡覺吧,大人的事情不要瞎猜。”

  弟兄三個今天都感到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害怕,各自在暗暗憂心,躺在床上誰也沒有說話。不知過了多久,他們三個漸漸入睡,銀生這時躡手躡腳地進房來,他在黑暗中摸索,從寫字桌上拿了硯台和筆墨,然後悄悄走出去。

  海福在迷迷糊糊中聽到床邊有聲響,睜開眼睛時,看見父親在桌上尋找筆墨和硯台。等到銀生退出去後,他推醒身邊的海光,緊張地說:“好像有點不對,爸爸剛剛走進來,在桌上拿了硯台和毛筆。這麽晚了,他要幹什麽呢?”海光聽了也覺得蹊蹺,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把對麵床上的海榮也推醒,說道:“快去看看,爸爸到底在幹什麽?”兄弟三個跳下床,披上了衣服,趿拉著鞋往外去。

  當海光拉開房門時,看見父親站在飯桌前,桌上鋪著張白報紙,他手握毛筆在紙上寫什麽。三個孩子走到他背後,海光一眼瞧見了白報紙上刺眼的標題,他心頭猛地顫抖,帶著哭音喊:“爸爸:你在寫什麽呢?”

  銀生的肩膀突然震顫了一下,他轉過身來,望著身後的三個孩子,張了張嘴,似骨鯁在喉。定了一下神後,他低沉地問道:“你們怎麽都跑出來了?”三個孩子望著“認罪書”那個刺目的標題,都哭喪著臉,海光抬起頭問:“爸爸:這到底是為什麽呢?”

  林瑛聞聲從房裏出來,她站在房門口,望著父子四個,眼淚忍不住撲簌簌掉。銀生歎了聲氣,擱下筆說:“既然你們都已經看到了,那我沒必要再瞞你們。這些日子裏,我在廠裏受到了一點衝擊。”海榮大聲問:“你沒有犯罪,寫什麽認罪書呢?”銀生的神色一下冷峻,說道:“這個問題問得很好,你們都懂事了。”他望一眼林瑛說:“我們很久沒有開家庭會議了。話說到這個份上,我有許多話要對他們講,幹脆坐下來開個家庭會議。”接著說道:“海霞不用叫醒,反正她還小。”

  銀生坐下後,點了一支香煙,望一眼三個兒子,緩緩開口道:“以前我對你們說起過,我在十七歲那年,你們的姑媽把我從鄉下帶到上海來學徒。在學徒時遇到你們的大舅,是他把我引入到革命隊伍裏。上海解放後,我和你們的娘結婚,才有今天我們這一家……”

  銀生說起往事時,眼裏噙著淚花。停一會又說道:“後來我遇到了人生當中,最大的一個挫折,當時我沒有站穩立場,受到了組織上的處分。那一年是我和你娘,最最煎熬的一年。厄運接踵而至,先是你們的大舅出事,後來你們的外公過世,你們的外婆和大舅媽,接二連三病倒。偏偏在這個時候,海福出生了。”他歎一聲氣說:“在那最困難的時候,差點把海福送給別人領養,是你們的阿爹和好婆知道情況後,你們的阿爹從鄉下來到上海,把出生不久的海福,抱到了鄉下去。”銀生無意中在海福麵前說出了一個秘密,海福此刻終於明白,為什麽自己不像二個哥哥一樣,從小在父母身邊長大?為什麽自己會吃鄉下伯母的奶?他心頭不由一陣酸楚。

  銀生長歎一聲,接著說道:“我頭上的帽子早就摘了。沒想到過了這麽多年,這筆舊賬又被人翻出來。”海榮問父親說:“接下來會怎樣呢?”銀生搖搖頭說:“這對我來說,可能又是一個考驗。我已做好了準備,大不了不當廠長。”他頓了頓又說道:“今天所以向你們說這些,是因為你們遲早要踏上社會,由於我的問題,將來可能會影響到你們的前途,希望到那個時候,你們不要埋怨我。”

  他的話剛落音,海光回答說:“我們寧願不要什麽前途,也不會埋怨你的。”銀生點頭說:“聽了這話,我受什麽委屈都不冤。希望你們不要因為我的問題,背什麽思想包袱,要好好學習,早日成材。做父母的都希望自己孩子有個好前途,但我更希望你們,將來做一個本份人。”

  海福眨巴著眼睛問:“怎樣才算是本份人呢?”銀生又點了一支煙,對孩子們說:“本份人首先是個善良人,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用心盡自己責任的人。在家庭中:為人子,當孝父母盡贍養;為人父,當愛子女勤教誨。在社會上:不管幹什麽工作,都要盡心盡責。倘若有一天發達了,或是當官了,更要用心回報社會,為百姓謀福利。就像讀書人常說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這才是一個本份的人。”

  三個孩子聽了連連點頭,海福又問:“本份人會犯錯誤嗎?”銀生微微一笑,回答說:“人活在世上,哪有不犯錯的?本份人也會犯錯,但他不是惡意犯錯,而且犯過錯後,會總結教訓,以後不再犯錯。”海福點了點頭,銀生知道他喜歡刨根問底,看了一下手表說:“今天先說到這兒,有話明天再說。已經十點多鍾了,你們進屋去睡吧。”

  三個孩子進屋去了,銀生望著孩子們的背影,心情好像開朗了些。對林瑛說:“你也進屋去睡吧。”林瑛往硯台裏注了水,拿起墨來研墨,說道:“你不進屋,我怎麽睡得著?”銀生苦笑著說:“這倒好,丈夫寫認罪書,老婆來研墨。”

  弟兄三個回房裏後,海光一屁股坐在床上,眼淚霎時湧出來,海福和海榮,倆人心裏也難過。沉默了一會,海福輕聲說:“我們睡吧。”海光點點頭,關了燈躺下。三個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他們心裏想著父親目前在廠裏的處境,也想著父親剛才所說的話。

  第二天早晨醒來,海光對兩個弟弟說:“我想了一夜,爸爸目前處境不好,心情也不好。我們從今天起,不能惹他生氣,要讓他高興起來。”海榮問:“怎麽讓他高興呢?”海光想了想說:“爸爸太辛苦了,在廠裏壓力太大,回到家裏後,家務活大半都是他做。從今天起,我們自己的衣服自己洗,其它家務也要搶著做。我以身作則,你們同意不同意?”海榮和海福都點頭讚同。

  銀生所在的福利工廠,眼下有一百來個工人,除了一部分肢體殘疾人士,大多是聾啞人和盲人。前幾年一直沉寂的福利工廠,今年也鬧騰起來了,而且還冒出了一個刺頭。那刺頭是個矮個子駝背,以前他仗著自己耳聰目明,在廠裏欺侮捉弄聾人和盲人,在工作中施奸耍滑,銀生為此多次訓誡他,駝背也對銀生恨之入骨。

  這些日子裏,駝背糾集幾個新進廠的聾啞人,叫嚷殘疾人也要站在鬥爭第一線,把矛頭直接指向了銀生。銀生被那個駝背折騰了個把月,許多老工人都同情他,尤其是那些盲人,雖然眼睛看不見,心裏卻明鏡似的。福利工廠剛開辦的時候,隻有二、三十個工人,隻能承攬一些瓶塞和瓶蓋的加工活,還有糊紙盒的活,大家的收入十分低下。銀生到任後,福利工廠慢慢發展起來,現在已經成了一家五金油管廠,專門生產機器設備所需的各類油管。如今廠裏有百來個工人,工人的收入和福利也有了保障。

  更讓那些盲人感動的是,銀生待他們如同家人,不僅在生產上照顧他們,而且連他們上下班都照顧到了。銀生首先摸清每個盲人的家庭住址,然後設計好幾條盲人上下班的路線,把盲人編成七、八人一組,每組配二個亮眼人領路,這樣不僅路上安全了,而且還節省了上下班路上的時間。福利工廠的盲人至今還保持著這個傳統,他們每天結伴上下班,十來人一支隊伍,盲人前後勾肩搭背,盲杖夾在腋下不用探路,前麵有亮眼人引路,後麵有人殿後。這是馬路上一道獨特的風景線,路人見了都交口稱讚。

  福利工廠的老工人背後都說:“黃廠長是個好人,我們一輩子都要感謝他。”有人在暗地裏咒罵那個駝背,紛紛罵道:“駝背是婊子養的王八蛋,欺侮黃廠長不得好死,早晚讓汽車撞死。”那個駝背對咒罵聲也有耳聞,稍許動了些惻隱之心,反正自己已經走出車間,坐進了辦公室裏,也算是實現了人生奮鬥的目標,於是放鬆了“痛打落水狗”的勁頭。銀生漸漸鬆了口氣,過了些日子,他的廠長職務被被剝奪,從此下車間當工人,這樣倒比當廠長更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