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節快要到了，這天晚飯後，林瑛把海榮和海福喚進房裏，拿出兩件剛從裁縫鋪取回來的，給他倆新做的白襯衫，讓兄弟二個試身。海榮在鏡子前照看一會，樂得連聲說好，舍不得再脫下。輪到海福試衣時，他也在鏡子前左看又看，這是回家至今，頭一回穿新衣服。誰知他在鏡子前照看一會，竟然滿不在乎地說：“白襯衫配上紅領巾才好，如今紅領巾不戴了，白襯衫穿不穿無所謂。”說完脫下新襯衫，走進自己的房裏。

  林瑛原本想看他笑臉的，誰知他說出這番話，做出這般舉動，頓時把她氣得臉色煞白，氣呼呼地對銀生說：“看看你這個寶貝兒子，年齡才十歲，已不知天高地厚了。”她從抽屜裏拿出一把剪刀，氣忿地說：“他既然覺得無所謂，我把它絞了，以後休想再給他做新衣服。”

  銀生一把奪下剪刀，說道：“幹嗎這麽衝動？小孩子有口無心，並不是有意氣你。”林瑛問道：“那麽是氣誰呢？”銀生回答說：“這孩子心氣太高，不懂大人的苦心。我去說他幾句，讓他來認錯。”說著出了房間。

  海福在房裏看書，銀生上前奪下他手裏的書，指著他的鼻子說：“你剛才是怎麽了？一心想穿白襯衫，你娘滿足了你的願望，是想看你笑臉的。你滿不在乎也算了，還胡說出些混帳話，你娘差點被你氣哭了。”

  海福很少見父親衝自己發火，知道自己惹惱了娘，訥訥地說：“我不想氣媽媽，隨口說說而已。”銀生厲聲說道：“你隨口說說而已，倒是傷了你娘的心，還不快去認錯。”海福垂下了頭，海光推了他一把，說道：“你快去吧，認個錯就好了。”他於是跟著父親出屋。

  林瑛坐在床上，看見海福走進來，隨即把白襯衫扔在他的腳下，氣呼呼地問道：“你到底要不要穿？不想穿的話，我把它絞了當抹布。”海福揀起白襯衫，輕聲說：“其實我挺喜歡的，隻是一想起現在不戴紅領巾了，心裏覺得很可惜。算我說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

  林瑛瞟了一眼銀生，沒好氣地說：“這算是認錯嗎？他的理由還十足呢。”銀生朝海福揮揮手，說道：“你回房去吧。”等他出去後，立刻對林瑛說：“做娘的跟自己兒子慪氣，有這個必要嗎？再說他沒全說錯，要是換了知識婦女，還會讚同孩子的。”林瑛一聽又來氣，扯開嗓門說：“你是不是怨我沒知識？”銀生連忙擺手，說道：“你饒了我吧，我看你是更年期到了。”林瑛聽了更來氣，拿一隻枕頭朝他扔去，正要扔第二隻時，海霞在旁拉住她的手，跺著腳說：“你們別吵了，人家要睡覺了。”林瑛被海霞這一嚷，火氣即刻全消，連忙替海霞脫衣服，讓她上床睡覺。

  夫妻倆上床後，林瑛對銀生說：“我家三個兒子，老三將來最不省心，小小年紀心眼就多。老二雖然讀書不及老大和老三，但是花花腸子少，倒能省心些。”銀生聽了說：“我的看法正相反。海光和海福將來的前途，肯定超過海榮，不信你等著瞧。”林瑛從鼻孔裏啍了聲，說道：“你就等著享清福吧。”

  銀生一家今年又沒去鄉下過春節，象往年一樣，除夕那天，林瑛讓國棟和國梁來家裏，大家一起吃年夜飯。

  新年過後不久，銀生收到寶生的來信，他看了信後，走進房裏對林瑛說：“玉敏要做結紮手術，寶生問能不能幫忙聯係醫院，想讓玉敏來上海做手術。”林瑛聽了說：“這種小手術，隨便什麽醫院都能做，還要來上海幹嗎？”銀生說：“寶生疼自己老婆，他相信上海的醫院，所以才來信。你想想有沒有放心的婦科醫院？”林瑛回答說：“我店裏張大姐的妹妹是婦產科醫院的，我明天去問問。”銀生說道：“這就好，等你問了，我寫回信。”

  海福聽見父母在房裏嘰嘰咕咕，等到銀生出屋後，他問父親說：“好叔在信上說什麽？”銀生說：“他們可能要來上海。”他聽了樂得直跳，又問道：“他們什麽時候來？”銀生回答說：“還不知道呢。”

  林瑛第二天下班回家，她對銀生說：“已經問好了，做這種手術不用住院，當天就可以回家。玉敏如果來了，張大姐叫我去她妹妹的醫院，找到她妹妹就可以了。”銀生點頭說：“這倒好，有個熟人更放心。”於是連夜給寶生寫信。

  海光弟兄三個知道寶生和玉敏要來家裏，心裏個個高興。海光問父親說：“好叔和嬸嬸來上海是不是有事？”銀生說：“為你嬸嬸的事，你們小孩不懂的。”他對林瑛說：“寶生沒來過上海，玉敏也是頭一回，我們要好好招待。”林瑛說：“放心吧，你們黃家的人，我一個也不敢怠慢。”她問銀生說：“要不要把我們的房間讓出來，讓他們夫妻倆睡？”銀生想了想說：“這倒不必，再說他們不會答應的。還是把海榮的床騰出來，讓他們兄弟三個擠一擠，隻要把幹淨被子準備好就行了。”

  連著幾日細雨，天氣陰沉沉的。這天吃晚飯時，銀生對林瑛說：“寶生和玉敏說不定這兩天就要來，不來的話，早該來信了。”正說話時，玉敏突然出現在門口，身邊還有個三歲左右的小女孩，她笑盈盈朝屋裏喊：“二阿哥，二阿嫂。”

  一家人都站了起來，林瑛上前拉住玉敏的手說：“玉敏啊，全家人天天在想你們，剛才還在說起。”銀生忙問：“寶生呢？難道俚朆來？”玉敏回答說：“俚也想來啘，隻是脫弗開身。俚篤所長去市裏學習哉，俚日日守勒派出所裏，忙是忙得來，隻好讓我自己來哉。”

  弟兄三個和海霞上前叫過嬸嬸，林瑛拿毛巾讓玉敏擦臉，然後抱起那個小女孩，問玉敏說：“這個小姑娘這麽漂亮，是誰家的孩子？”玉敏笑著說：“是我小姐妹囡娪。”她對小女孩說：“妹妹快叫人，叫姆嫚、老伯，還有哥哥、姐姐。”小女孩忽閃著大眼珠，開口一個個叫人。

  林瑛盛好飯，讓她倆坐下來吃飯，一邊問玉敏說：“你頭一回出遠門，寶生兄弟倒放心？”玉敏笑笑說：“二阿哥屋裏，俚朆來過，也想趁機會一道來，實在抽弗開身啘。俚送伲到火車站，關照我下火車叫黃包車，生怕上海人聽弗懂蘇州閑話，紙頭上還寫好門牌地址。”然後指著小女孩說：“小丫頭娘搭我一道做刺繡，俚娘要趕一批生活，我索性帶俚一道來，火車上也好解解厭氣。”林瑛望一眼小女孩，歡喜地說：“這孩子實在討人喜歡，長得白白嫩嫩，眼珠大大，睫毛長長，怎麽看都像畫上的小美人。”玉敏咯咯笑道：“伲剛剛勒火車上，一對小夫妻也實介說啘，還定規要抱抱俚。”

  說笑一會後，銀生問玉敏說：“伲爺娘阿曉得倷來上海？”玉敏搖頭說：“俚篤朆曉得。寶生關照要瞞俚篤，曉得仔肯定要弗快活。”銀生說道：“也對，伲爺娘是老腦筋，還是弗曉得好。”接著又問：“俚篤今年身體哪哈？”玉敏回答說：“俚篤身體還好，就是冷天頭裏，阿爸時常要氣喘，天氣回暖要好點。”銀生連連點頭，又問玉敏說：“自己兩個小倌哪哈？”玉敏回答說：“海軍勒阿爹、好婆身邊，海斌勒伲阿姨屋裏，男小倌總歸調皮點，弗及女小囡乖。”

  林瑛這時問道：“為什麽要急著做絕育手術？再生一個女孩兒，該有多好？”玉敏笑著說：“結婚辰光，寶生就搭我講好，伲隻生兩胎，弗生第三胎。我心裏也想生個囡娪，再想想自己要是一肚皮倪子，又哪哈辦呢？”接著說道：“索性弗生哉，小倌少點，負擔好輕點。”林瑛點頭說：“這道理也對。”她指著海福和海霞說：“我要是不生他們兩個，日子不會這樣難過。”

  吃過飯後，玉敏拿出一網兜桔子，招呼大家吃桔子，還拿出一包茶葉給銀生，接著拿出一個包袱，對林瑛說：“有一對枕頭套，一條被麵。嫂嫂來看看，弗曉得阿歡喜？”林瑛接過包袱，笑著說：“真難為你了，叫我怎麽好意思？”連忙拉著玉敏的手進裏屋，在床上打開包袱，看過一對繡花枕套後，又抖開繡花被麵看。那被麵是粉紅色底子，當中繡一朵碩大的牡丹花，四角各有一朵角花。細看那牡丹花，花瓣兒層次分明，在燈光底下，花色還會隨之漸變，連那綠葉也青翠欲滴。

  林瑛喜得連聲道好，銀生和孩子們也進房來看，海榮伸手要摸那花兒，林瑛打他一下手背，說道：“你毛手毛腳的，花兒可禁不住手摸的。”她收起被麵對玉敏說：“我們結婚那年，彩鳳送給我一床被麵，細細比較起來，你的手藝比彩鳳好。”

  海福在旁咧嘴直笑，玉敏問兄弟三個說：“唔篤阿歡喜？”三個人都點頭，玉敏笑笑說：“等到唔篤將來結婚，繡花生活包我身上。”林瑛把被麵放進包袱裏，然後對孩子們說：“你們領小妹妹到外屋去玩，我和嬸嬸有話要說。”海福和海霞領著剛認識的小妹妹出屋，銀生同海光和海榮也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