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光兄弟倆親眼目睹了，那天全家人救助張水根的經過。兄弟倆暗暗激動，尤其是海光，他頭腦裏反複思索，自己的祖父母是不識字的農村老人，但是他們的處世為人，為什麽這樣令人敬佩？同時又想到，大家這麽愛戴張水根，願意冒風險去救助他，這又是為了什麽？他從中悟到了，許多從書本中無法獲得的，如何做人的道理。

  這天海福想去河邊扳罾，海林相幫他把罾在河邊支好。海福和海光在河邊扳罾時，海軍和蘇安也加入進來，倆人奔進奔出渾身是汗。兄弟倆的收獲還不錯，扳罾一個下午，桶裏已有二十來條巴掌大的魚。海軍和蘇安早已進屋，被柳氏哄睡著了。兄弟倆漸感手臂酸麻，正想收手時，看見橋上走來一個人，海福悄聲說：“東翰阿爸回來了。”

  海光遠遠望見，許貴田滿臉胡子拉碴，步履艱難地進了家門。海福奔進屋去，告訴祖母說：“東翰阿爸轉來哉。”柳氏問：“阿是真格？”海福說：“我看見俚剛進門。”柳氏說：“奈麽定心哉，許好婆日日想倪子，貴田一轉來，阿會快活點？”黃紀元說：“總要開心點。”

  第二天清早，海光和海福又領著海軍去河邊。老楝樹底下今天隻站著六個人，海福見是少了許家好婆，於是對海光說：“許家好婆今天沒有出來，是不是生病了？”海光點頭說：“有可能。”兄弟倆正議論時，看見許貴田和春妹神色慌張，匆匆奔出門來，東翰和東林也緊隨在後。海福上前拉住東林的手，問道：“出啥事體哉？”東林哭喪著臉說：“伲好婆弗見哉。”說了奔上橋，向河對岸找去。

  海光和海福覺得事情蹊蹺，回家去告訴自己的祖母。柳氏聽了大驚失色，這時香娥奔進門來，氣急敗壞說：“弗好哉！許好婆投河哉！”柳氏臉色瞬變，問道：“倷哪哈曉得？”香娥說：“死屍已經浮上來哉，氽勒後村河當中。”柳氏一跺腳，悲愴地大叫：“老姐姐，千弗該萬弗該，哪哈尋迭條路呢？”

  黃家老少這時都驚駭，黃紀元連忙說：“快點去告訴貴田。”柳氏叫海林快去找貴田，自己拉了香娥往後村去，叫金生也跟去。後村的河邊這時圍了不少人，柳氏走近時，看見河當中飄浮著一具老婦人的屍體，雖看不見臉麵，但能辨清是許家好婆。柳氏哭喊一聲：“老姐姐啊！”在岸上連連跺腳。

  貴田一家跌跌撞撞奔來，一望河裏的景象，貴田雙膝一軟，跪倒在岸邊，嚎叫一聲：“娘啊！”一邊接連磕頭，春妹和兩個兒子也跪下，邊哭嚎邊磕頭。柳氏附在貴田耳邊說：“貴田啊，先拿娘撈上來，抬到屋裏去。”貴田已經亂了方寸，柳氏扶起東翰和東林，說道：“快點去卸扇門板，帶根竹篙來。”

  金生隨東翰和東林回去，不一會抬了扇門板，拿了根竹篙過來。金生下到河裏，把屍體鉤到岸邊，然後相幫抬到門板上，貴田一家抬著門板，一路哭哭啼啼回家。

  貴田一家要進門時，門前已聚了不少人。癩皮貴興也來到了許家門前，他攔住許家人，瞪眼說道：“先要交代清爽，地主分子為啥尋死？弗交代清爽，弗許進門。”柳氏立刻惱怒，指著他的鼻子說：“倷阿吃粥飯？作賤死人弗怕遭報應？”香娥也在旁說：“做絕事，早晚要絕子絕孫。”

  癩皮貴興不怕絕子絕孫，因為他已經絕子絕孫了。但是他有點怕柳氏，一是怕她在村裏的威望，二是怕她的小兒子寶生，於是換了口氣說：“嬸嬸啊，迭種閑事，倷管弗得。”柳氏大聲問：“啥叫管閑事？”她拍著胸脯對眾人說道：“大家摸摸心口，許好婆一輩子積多少德？村上多少小倌出娘胎，是許好婆接生？”柳氏這一說，引得無數人點頭。癩皮貴興這時終於發作，瞪著眼珠吼道：“大家要站穩立場。”

  癩皮貴興一吼，把許多人鎮住了。偏偏從人群中站出來小狗，怒目圓睜道：“倷個狗肏，敢對我幹娘瞪眼烏珠，阿要我拿倷眼烏珠摳出來，當卵泡捏碎？”邊說邊抓住他手，使勁往後背扭，癩皮貴興疼得哇哇叫，隻得連聲求饒。小狗手一鬆，他一下跌倒在地，爬起來後又瞪眼珠子說：“倷狗膽包天，敢包庇地主分子。”不等他話完，小狗又抓住他另一條手臂，正要使勁時，柳氏拉開了他。癩皮貴興趁機逃脫，一邊逃一邊回頭說：“倷當心點，早晚一天要算賬。”小狗拍胸脯說：“我也是貧農出身，我弗會怕倷，有本事來麽哉。”

  許貴田萬分感激小狗出手相助，柳氏這時大喝一聲：“快進門吧。”一家人於是抬起門板進門。今日顧不得那麽多，眾人都跟了進去，相幫把門板擱在堂屋裏。幾個婦女幫春妹把老人的屍身擦淨，然後換上壽衣。

  海光和海福見許家人跪在靈前慟哭，倆人也忍不住落淚。躺在門板上的許家好婆，模樣很可怕，眼睛瞪得很大，嘴巴也張得很大，腹內灌了水，肚子隆起很高。隻見柳氏走上前，哭喊一聲：“老姐姐，倷走好。”又哭喊一聲：“老姐姐，子孫勒倷麵前，倷口眼閉吧。”伸手朝許家好婆臉上撫去，說也奇怪，老人的口眼一下閉合了。

  外麵的出工鍾聲又響起，大家都出屋去上工，許貴田在屋裏雙手捶胸，跪在柳氏麵前大哭道：“嬸嬸啊，伲娘連口棺材也嘸沒，我真弗曉得哪哈辦？”柳氏這時想起許家好婆的壽材已被燒了，眼下正是大暑天，老人的屍身被河水浸泡過，不消幾個時辰就會發臭。要是趕做的話，木匠一時難找，連時間也來不及。柳氏心裏也犯難，想了一陣後說道：“唔篤快去尋墳地，棺材我來想辦法。今朝太陽落山前，一定要讓許好婆落葬。”她安慰了貴田和春妹幾句，急忙回家去。

  柳氏到家後，坐下來眼淚撲簌簌掉。黃紀元歎氣說：“識字人脾氣強，哪哈實介想弗開？”接著問道：“接下來喪事哪哈辦呢？”柳氏說：“我正想搭倷來商量。”黃紀元問：“阿是要我幫忙？”柳氏直點頭，接著把許家好婆屍身馬上要發臭，眼下沒有棺木下葬的事說了。黃紀元聽她這麽說，有些明白她的心思，問道：“阿是想拿自家壽材抬到許家去？”柳氏點頭問道：“倷阿願意呢？”黃紀元搖頭說：“虧倷想得出，我從來朆聽見過，啥人拿自家格壽材去送別人家？”

  黃家的這口壽材，木料材質是上乘的，是當年鎮上的棺材鋪歇業前，剩下來的最後一口好棺木，花了大價線才買回來的。黃紀元聽妻子動這念頭，心裏有些難以割舍，說道：“阿好轉轉別格念頭？”柳氏回答說：“轉得出別格念頭，也弗搭倷來商量哉。倷隻當做善事，也替子孫積德。”

  黃紀元感到為難，站起身來回踱步，過一會開口說：“要問兩個倪子阿答應？”柳氏說：“先聽倷作主，倪子總歸聽爺。”海光、海福、海珍、海軍都在屋內，黃紀元把海福拉到身邊，問道：“倷阿答應？”海福默默地點點頭，又問海光，海光也點頭。黃紀元望一眼兩個孫子，一跺腳說：“就聽倷作主吧。”柳氏說道：“老頭子啊，倷大人有大量，許家子孫弗會忘記倷。”

  午飯時分，金生一家從田裏回來，小狗夫妻倆來領孩子回家吃飯。黃紀元見小狗進門，豎起大拇指說：“倷有種，今朝又做一樁好事。”小狗憤憤地說：“狗肏連死人也弗放過，我恨弗得一拳頭揎煞俚。”玉鳳用手掩他的嘴，說道：“倷火氣小點麽哉。”然後問柳氏說：“許家喪事哪哈辦？”柳氏望一眼小狗，說道：“倷下半日覅出工，吃好中飯，相幫拿棺材抬到許家去。”她把許家今日出殯，要把自家的壽材給許家的事說了。

  小狗聽見柳氏要把自家的壽材送許家，頓時感到激動，想起了柳氏幫自己娘入殮的往事，豪爽的漢子掉下了眼淚。玉鳳想起自己生蘇安時，是許家好婆來相助，母子才得以平安。她眼圈一紅說：“我下半日也弗出工，去送許好婆。”柳氏連連點頭，說道：“應當格。”

  午飯後，黃紀元悶聲不響走進豬舍。他挪開柴草垛，把裹在棺材外麵的草席和繩子解開，然後用抹布仔細擦拭，直到棺漆發亮才住手。他撫著棺木發愣的時候，柳氏和小狗、金生、海祥進來。幾個人把棺木用繩綁好，繩索上串了二根杠棒往外抬。金生對父親說：“倷阿吃得消？我另外去喊個人。”黃紀元說：“我吃得消，覅喊人哉。”他率先杠棒上肩，四個人抬著棺木走出豬舍。

  黃紀元和金生在前，小狗和海祥在後，一路“啊唷…啊唷”，抬著棺木往許家去，柳氏帶領孫子在後麵跟著。不少人聞聲從自家門裏探出頭來，黃家此舉一下震撼了人們，繼而不少人跟出來。

  當棺木抬進許家大門時，許貴田聞聲從堂屋出來，他已說不出感激話，率妻兒跪在天井裏，磕頭如搗蒜一般。柳氏上前把他們扶起，拉他們進堂屋。棺木在靈前停好後，不少人問貴田說：“阿有啥事體相幫？伲也來出把力。”許貴田作揖道：“多謝大家哉。”柳氏說：“許好婆平時積德，大家幫忙是應該。”她挑了四個壯實的人，出殯時抬棺木，又問墳地看好沒有？貴田說已看好了，於是叫了幾個人，讓東翰領上山去挖墓穴。

  柳氏忙著張羅，讓春妹往棺木裏墊上鋪蓋，許家好婆喜歡的物件，找出來放進去幾件。想起入殮時還要祭奠一番，可是許家一時找不到香燭，忙叫彩鳳把自家的香燭拿了來。總算一切就緒，許家人祭拜過後，貴田把娘抱入棺木，在一片哭嚎聲中，“叮叮咚咚”釘上棺蓋。

  出殯的隊伍終於出發了，金生和彩鳳代表黃家去送葬，黃紀元和柳氏送隊伍過橋，望著遠去的出殯隊伍，柳氏又抹一把眼淚，黃紀元拉拉她的手，低聲說：“伲轉去吧。”

  晚上天黑後，許貴田悄悄來到黃家，走進裏屋後，許貴田倒地磕頭，黃紀元扶他起來。許貴田哭道：“伯伯、嬸嬸格大恩大德，許家子孫弗會忘記。”他掏出一遝錢，捧到黃紀元麵前，說道：“伯伯啊，銅鈿倷收下來，另外再做副壽材吧。”黃紀元把錢推了回去，說道：“我弗收倷票子，黃家搭許家幾代交情，銅鈿銀子弗算啥。”柳氏也說道：“貴田啊，伲老頭子是說真心話，俚弗會收倷票子。”

  許貴田望著眼前的二位老人，一時欽佩得說不出話，過一會激動地說：“唔篤弗肯收票子，我也弗會忘記恩情，讓我慢慢來報答。”說了伏地又磕頭。柳氏連忙拖住他，說道：“剛攙倷起來，哪哈又要磕頭？”貴田回答說：“嬸嬸啊，我貴書阿哥勒台灣，我代俚向唔篤磕頭。等俚有一日轉來，再來向唔篤磕頭。”貴田脫口而出，道出一個驚天秘密。柳氏又驚又喜，連忙說：“弗能聲張啘，哪哈說出來呢？”貴田說：“我相信唔篤，當唔篤是親生爺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