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家人剛吃好粥，玉鳳懷裏抱著蘇雯，一手牽著蘇安上門來。柳氏上前抱過蘇雯，讓金生和彩鳳搬出一隻搖桶，把孩子抱入搖桶裏。玉鳳關照蘇安說：“倷要乖點，弗能走開，妹妹一哭就要搖。”柳氏說道：“倷放心去麽哉。等到小丫頭餓麽，讓海珍到田橫頭來喊倷。”

  玉鳳急著要去出工，金生一家也要去出工。金生臨走時，把那隻刺蝟放進箬帽裏，帶到田頭去放生。黃紀元進蠶房裏去喂蠶，海福看祖父喂了蠶後，一個人走進佛堂裏，見供桌上不見了佛龕和佛像，連香爐和燭台都不見了，跑出來問柳氏說：“好婆：伲屋裏格菩薩呢？”柳氏聽見這問，不禁心頭一顫，對海福說：“好孫子啊，倷朆忘記菩薩是好事體。”接著歎聲氣說：“現在弗許拜菩薩哉，菩薩隻能囥心底裏。”海福明白祖母的話，於是不再問。

  柳氏坐下來納鞋底，剛納了一會，蘇雯在搖桶裏哇哇哭，連忙把她抱在自己的懷裏。這時候一個小男孩出現在門口，跨進門檻直奔柳氏跟前，嘴裏大聲喊：“幹親娘。”柳氏笑著說：“金口來哉。”緊接著香娥也出現在門口，她端著一隻木盆，向站在門口的海福招呼說：“海福來哉。”然後對柳氏說：“伲小爺走過唔篤門口，定規要來看幹親娘，我追也追弗上。”

  海福請香娥進屋坐，她回答說：“我要到河灘頭去汰衣裳，汰好衣裳再進來。”柳氏忙說：“倷去汰衣裳麽哉。”香娥轉身去河邊，海珍拉住金口的手，要他叫姐姐，他張口就叫，要他喊海福哥哥，他張口又喊。柳氏笑嗬嗬說：“倷張嘴，哪哈實介靈？”黃紀元這時從蠶房裏出來，笑著說：“俚是金口啘。上頭兩個弗開口，俚一張嘴要抵三張嘴。”

  金口進門後，屋裏頓時熱鬧，他說話不停，還和蘇安和海軍嬉鬧。他在周歲那年，已正式拜過幹親娘和幹阿爹。村裏人都覺得稀奇，香娥連生了兩個啞吧孩子，柳氏替她求菩薩，想不到真的求來一張“金口”。謝家一改以往的冷清，連經常生病的謝老漢，身子骨也硬朗了不少。更讓人稀奇的是，小家夥十分伶牙俐齒，而且記性特別好，無論是誰，他隻要喊過一次，以後逢人會叫。

  金口在屋裏玩得歡，香娥洗好衣服後來喚他，小家夥不願跟娘回家。柳氏讓香娥進門來，笑著說道：“今朝屋裏小倌多，俚要軋道哉。倷坐一歇［口圼］，讓俚多白相一歇。”香娥坐下後，柳氏問她說：“幾日弗見謝伯伯，俚身體阿好？”香娥說：“俚身體蠻好啘。”接著說道：“伲公公日日說，伲謝家有今朝一日，是靠嬸嬸福氣。”柳氏笑笑說：“閑話說重哉，是菩薩保佑啘，伲隻要心誠，菩薩終會顯靈，倷說阿對？”

  一說起菩薩，香娥立刻滿臉愁容，歎聲氣說：“嬸嬸啊，我是心痛得來，聽說光福寺裏格菩薩，作賤得弗像樣。還聽說靈岩寺裏和尚，已經逃得精打光哉。”柳氏聽了這話，頓時一臉愁雲慘霧，隨後微閉雙眼，嘴裏好像在默念什麽。

  香娥生下了金口以後，從此篤信觀世音菩薩，也在家裏供佛，她對柳氏說：“每日點炷香，拜拜菩薩，心裏踏實弗少。現在弗許拜佛，總覺得心裏空落落。”柳氏忙說：“香娥啊，倷拿菩薩裝勒心底，有啥為難事，心口念佛，菩薩也為幫倷。”

  倆人聊了一會後，香娥牽著兒子的手要回家，小家夥不肯回去。香娥說：“我要轉去燒飯哉。”他張口說：“幹親娘會讓我吃飯。”香娥笑著說：“阿爹弗看見倷，要弗定心格。省得俚來領，還是跟我轉去吧。”不由分說，牽了他的手就出門。

  香娥走後，柳氏讓海珍和海福，看好海軍和蘇安，自己去淘米洗菜。午飯做到一半時，蘇雯又在搖桶裏哇哇哭，她從灶頭間裏出來，把蘇雯抱進懷裏，左哄右哄還是哭不停，她心疼地說：“小丫頭餓煞哉。”正想讓海珍去田頭，玉鳳已急匆匆進門，從柳氏手裏抱過孩子，急忙解開衣襟，趕緊給女兒喂奶。蘇雯止住了哭聲，大口吮吸著母親的**。柳氏笑著說：“倷來得正巧。”玉鳳說道：“再弗來喂奶，我自己漲得難過。”柳氏歎氣說：“阿要作孽，大人奶奶漲，小丫頭餓得哭。”

  玉鳳喂完奶後，一手抱蘇雯，一手來牽蘇安，要他回家去。蘇安學金口的樣，也不肯回家，說道：“我勒幹親娘屋裏吃飯。”柳氏忙說：“讓俚此地吃飯，倷轉去麽哉。等出工辰光，再拿小丫頭抱過來。”玉鳳隻得抱著蘇雯回家。

  過一會兒，金生一家收工回來，柳氏端飯菜上桌。海林在吃飯時說：“我下半日弗出工哉。”彩鳳問為什麽？他回答說：“海福要我領俚去白相。”說話時朝海福眨眼睛，海福立刻領會，說道：“我想到太湖邊去白相，還想到鯉魚渚去，叫哥哥陪我一道去。”黃紀元聽到海福要去鯉魚渚，連忙叮囑說：“等太陽落山辰光去好哉。”然後對海林說：“覅領海福到湖裏去。”海林連忙答應。

  吃過午飯後，海祥找張竹榻躺下，搖著蒲扇一會就睡著了。海福回來一天，沒聽見他說幾句話，他越來越像金生，不似海林那樣活躍。金生坐在八仙桌前，手裏捧著那隻鋥光瓦亮的水煙筒，“咕嚕咕嚕”吸水煙，有蒼蠅在他麵前飛過，他使出絕技，一招手把蒼蠅捉在手心裏，再使勁朝地上一摔，抬起腳猛一跺。他的這手獨門絕技，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黃紀元喂好豬後，背起藤籮要去桑樹地裏采桑葉。海福又要跟去，黃紀元說外麵日頭正毒，還是呆在家裏好。海林也勸海福別去，說等一會東翰和東林要來，海福於是答應了。

  海軍和蘇安牽著一隻木頭鴨子，在堂屋裏來回跑，那隻木頭鴨孑有四個輪子，滾動時翅膀會扇動，還會發出“嘎嘎”的叫聲。柳氏見倆人玩得歡，於是戴上老花眼鏡，坐下來納鞋底。彩鳳從東屋出來，手裏也拿隻鞋底，在柳氏身邊坐下。她現在斷了刺繡活，眼下刺繡合作社的活也不多，因為各地的劇團已停演古妝戲，戲服的需求沒了，刺繡活自然少了。

  婆媳倆邊說話邊納鞋底，玉鳳抱著蘇雯來了，彩鳳讓玉鳳坐下。玉鳳擦了擦額上的汗，說道：“今朝熱得來，外頭風也嘸沒。”柳氏問她說：“小丫頭阿是喂飽哉？”玉鳳說：“剛剛喂飽。”海軍和蘇安走到她跟前，海軍伸手去拉蘇雯的手，玉鳳問他說：“倷阿想阿爸、姆媽？”海軍搖了搖頭。柳氏說道：“倷弗想俚篤，俚篤要想倷，阿爸、姆媽今朝要轉來哉。”

  玉鳳接口說道：“蠻巧，小狗今朝去田裏采西瓜，等歇叫俚抱兩隻西瓜過來。”黃紀元這時從門外進來，問道：“唔篤隊裏阿是采西瓜哉？伲隊裏還要過幾日采。倷關照小狗，幫我秤一擔西瓜來。”玉鳳點頭說好，黃紀元去房裏拿出二元錢，玉鳳不肯收，說道：“讓俚去賒賬麽哉。”黃紀元說道：“我歡喜親兄弟明算賬，賒啥格賬呢？”玉風隻得收下來。

  下午出工時間到了，彩鳳推醒在竹榻上睡著的海祥，玉風把蘇雯抱進搖桶裏。幾個人戴上草帽，赤著腳下田去。海林這時直樂，柳氏用蒲扇拍他一下，說道：“倷最活絡。我猜出倷是借蔭頭，存心弗想下田。”海福這時也笑，海林央求道：“好婆：倷覅說哉。”黃紀元這時恍然大悟，指著兩個孫子說：“朆想著我會讓孫子騙。”

  東翰和東林這時進門來，柳氏忙問：“唔篤好婆阿好？”兄弟倆點頭說好。柳氏又問道：“唔篤阿爸，放暑假阿轉來？”兄弟倆說：“伲阿爸明朝轉來。”柳氏去屋裏拿糖，往桌上撒了一把。東翰和東林吃了一粒糖，要海福和海林去他家玩。海福一口答應，柳氏叮囑說：“外頭熱弗過，到許好婆屋裏去白相，別場化覅去。”海福點頭答應，四個人一起出門去。

  海福和海林出門二個小時，還不見回家，柳氏把海珍從東屋喚出來，要她去許家看看。海珍剛出門，望見了寶生和玉敏，忙向屋裏喊：“好叔、嬸嬸轉來哉。”柳氏聞聲出屋，上前攙住玉敏，埋怨寶生說：“哪哈日頭心裏走轉來？中暑哪哈辦？”玉敏忙說：“伲朆走路啘，是搭便車過來格。”海軍上前抱住父親的腿，寶生一把抱起他，問道：“阿想爸爸、媽媽？”海軍搖頭說不想，寶生撓他的胳肢窩，問他到底想不想？海軍咯咯直笑，嘴裏連聲說想。黃紀元拿毛巾讓他倆擦汗，問寶生說：“唔篤搭啥便車？”寶生回答說：“局裏有車路過塘村，司機我認得，正好順便。”然後問父親說：“倷幾時轉來格？海福阿來？”黃紀元回答說：“昨日轉來格，海福也來哉。”玉敏連忙問：“海福人呢？”

  玉敏問話時，海福和海林從門外進來，連忙喊叔叔和嬸嬸。寶生摸一下他的頭，說道：“人長高弗少。”又說：“書讀得蠻靈，已經會寫信哉。”黃紀元見海福滿身是汗，問他去哪裏玩了？海福說去了太湖邊，還去了鯉魚渚。黃紀元問祖墳前去沒去？給祖宗磕頭了沒有？他回話說祖墳前去了，磕頭也磕了。

  柳氏把海福拉到玉敏麵前，指著玉敏的肚子說：“嬸嬸又要生小寶寶哉，倷猜猜看，嬸嬸迭趟是生弟弟？還是生妹妹？”他張口回答說：“弟弟。”柳氏忙說：“嬸嬸想生妹妹唷，倷重猜。”他仍說：“弟弟。”柳氏對玉敏說：“倷說哪哈辦？俚是金口啘。”玉敏笑道：“我倒要看看，俚阿真是金口？”

  寶生見蘇安和蘇雯都在，笑著問娘說：“倷阿是想開托兒所？”柳氏笑道：“倷尋我開心阿是？”然後說道：“小狗夫妻倆下田去，小倌關勒屋裏廂。我相幫俚篤帶看幾日，等忙過農忙再說。”柳氏要寶生領玉敏進房裏去歇息，說床上的席子已揩過，要玉敏去床上躺一會。

  寶生領玉敏進房去，海軍也跟了進去，海福也想跟進去，可是走到門口又退了出來。柳氏在身後笑道：“倷小辰光，最會纏嬸嬸。現在人大哉，阿是有清頭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