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又回故鄉
作者:沈翔康      更新:2021-03-18 17:50      字數:3285
  祖孫倆坐在開往蘇州的火車上,海福欣喜地望著車窗外的景色,向身邊的祖父問這問那。黃紀元望著眼前的孫子,不由想起當年抱他回鄉下時,孫子在車上餓得直哭,自己也忍不住要哭的情形。轉眼孫子已是小學生了,才上了一年學就能寫信,此時他感到十分驕傲,相信自己的孫子比別的孩子聰明,今後一定會出人頭地,同時慶幸當年全家做出的決定。

  祖孫倆下了火車後,黃紀元因為口袋裏有一斤全國糧票,領著孫子走進了一家麵館。堂倌一會端麵上來,一碗是蟮糊麵,一碗是陽春麵。黃紀元讓孫子吃蟮糊麵,海福端著碗不忍下筷,把麵上的澆頭勻一半給祖父。堂倌笑著問黃紀元說:“阿是倷孫子?小倌真有有孝心。”黃紀元點點頭,心裏甜得像喝了蜜似的。祖孫倆出了麵館後,黃紀元咬咬牙破費了一次,在路邊喊了一輛三輪車,索性坐三輪車去長途汽車站。

  將墩現在已通車了,長途汽車在蔣墩站停下後,海福急不可待地下了車。在跳下車的那一瞬間,他的整個身心一下舒展開了,兩隻燕子從頭頂飛過,他仰起頭來,張開了雙臂,有一種化身為燕子的感覺。

  夕陽正西下,藍天上白雲浮動,耳邊傳來陣陣蟬鳴。他一蹦一跳往前跑,奔到一片油菜地前,伸手摘一隻油菜莢,熟透的油菜籽從莢中滾出,他用牙磕碎幾粒,不覺得嘴澀,倒覺得清香。走過油菜地後,眼前是一片片黃燦燦的稻田,祖孫倆踏上田埂時,不時有穀蜢在身邊跳躍。他一路撲捉穀蜢,一會就逮住好幾隻。

  快到家了,前麵是熟悉的村莊,熟悉的石橋。他望見了自家的房舍,屋前的大樹,煙囪的炊煙。他感覺這是一幅絕妙無比的畫麵,無論是斑駁的院牆,還是破殘的飛簷,遠遠望去都是無比的美麗。

  他望見橋上出現了,一個抱著孩子的老婦人,一眼認出是自己的祖母,於是飛快地奔上前,高喊一聲好婆。柳氏放下懷裏的小孫子,海福欣喜地說:“是海軍弟弟。”柳氏笑著對小孫子說:“上海哥哥來哉,倷快叫哥哥[口圼]。”海軍忽閃著眼珠,開口喊了聲哥哥。黃紀元這時走上前,海軍大喊一聲阿爹,黃紀元抱起海軍,笑嗬嗬地說:“伲轉去哉。”

  一對燕子鳴叫著飛來,在他們頭頂盤旋,海福仰起頭說:“是伲屋裏格燕子!”柳氏笑著說道:“燕子認得倷,俚篤來接倷哉。”就在說話時,燕子飛進了黃家的門裏。

  祖孫幾個進門時,堂屋裏隻有海珍一人,她迎上前拉住海福的手,笑著說:“上海人來哉。”海福喊了聲小姐姐,看見她的手指甲,又用鳳仙花染過了,淡紅的顏色煞是好看,拉著她的手舍不得放開。黃紀元放下手裏的東西後,顧不得喝一口水,一頭鑽進了蠶房裏。

  柳氏替海福放下書包,然後拿手巾替他擦汗,他連忙問:“老伯伯、姆嫚、兩個哥哥呢?”柳氏回答說:“俚篤還朆收工啘,馬上要轉來哉。”海軍瞪著兩隻骨溜溜的眼珠,捧塊香瓜給海福,柳氏要他再喊聲哥哥,他又叫了一聲,海福撫一下他的頭,邊吃瓜邊問:“好叔、嬸嬸幾時來?”海珍搶著回答說:“後日是禮拜天,俚篤明朝夜裏來。”

  海福在問這問那時,金生夫妻和海祥兄弟倆,每人肩扛著鋤頭,打著赤腳從門外進來。海福連忙迎上前,金生撫著他的頭,笑著說:“一年弗看見,人長高哉。”海福見海林曬得臉通紅,連忙問他:“倷哪哈也下田哉?”海林垂下了頭,用腳趾搓著腳背上的泥,低聲說:“我小學畢業哉,爺娘弗讓我再讀書,我隻好種田啘。”彩鳳瞪了她一眼,說道:“倷覅埋怨哉,學堂裏現在造反一天世界,還是定心種田吧。”海林滿臉不悅,繼續用腳趾搓著腳背上的泥。

  柳氏叫從田裏回來的人快洗手,一邊端飯菜上桌。海福拉海林一起坐下,海林望了一眼桌上的菜,笑著說道:“我曉得海福一來,就有好小菜吃。”桌上有蒸茄子、炒蕹菜、油爆蝦和絲瓜蛋湯。

  黃紀元坐下後,把大蝦往海福的碗裏夾,說道:“多吃點,倷長遠朆吃著哉。”海福吃了一口飯,說道:“鄉下飯真好吃。”海珍問:“阿是上海格飯弗一樣?”海福回答不上,黃紀元說:“上海人吃洋秈米,弗及伲鄉下粳米香糯。”海林笑著說:“上海也有地方弗及伲鄉下。“

  海林和海珍聽了大笑,海軍也跟著笑,柳氏連忙說:“唔篤幾個呆小鬼,迭種事體嘸啥好笑啘。”黃紀元這時皺起眉,把雲仙家的事說了。柳氏聽了驚嚇一跳,金生也大驚失色,他到過一次上海,還去雲仙家做過客,雲仙家的氣派,是他此生最開眼的。

  吃好晚飯後,小狗夫婦倆領著孩子上門來,海福迎上前,笑嘻嘻拉住蘇安的手,見他穿著開襠褲,還赤著雙小腳。小狗笑著問:“倷阿是放暑假哉?”他回答說是。玉鳳懷裏抱著個嬰兒,走到他跟前說:“還有一個妹妹讓倷認認。”他一下感到驚訝,玉鳳笑著說:“俚叫蘇雯,剛滿三個月。”接著說道:“倷玉敏嬸嬸再過幾個月,也要生妹妹哉。”

  小狗手裏挎著個竹籃,裏麵有一籃玉米,他把玉米倒在桌上,說道:“今朝剛采格,讓大家嚐嚐。”蘇安走到柳氏跟前,仰起頭來喊幹親娘。”柳氏把海福帶來的糖,拿一把給他,發現蘇安赤著腳,於是埋怨小狗和玉鳳,說道:“唔篤一點弗上心,讓小倌赤腳跑出來,要是戳破腳哪哈辦?”小狗指著玉鳳說:“俚是顧小弗顧大。”柳氏問他說:“倷自己阿上心呢?”

  柳氏拉玉鳳坐下,問她說:“倷阿是要去出工哉?”玉鳳點了點頭。柳氏又問:“小丫頭哪哈辦呢?”玉鳳回答說:“拿俚放勒搖桶裏,讓蘇安照看,我抽空轉去喂奶。”柳氏搖頭說:“蘇安自己還小,哪哈來事呢?”她對玉鳳說:“反正我弗出去,索性拿蘇雯抱過來,日裏讓我來照看。”玉鳳連忙說:“我阿要好意思?”柳氏說:“有啥弗好意思?明朝就過來,等熬過農忙再說。”小狗笑著說:“幹娘當倷親生囡娪,倷就聽幹娘吧。”玉鳳說道:“倒是辛苦幹娘哉!”

  小狗夫妻倆和大家說笑一會,然後領著孩子回家。柳氏叫海福去淴浴,吩咐說:“淴好浴早點睏。”然後說道:“弟弟現在搭我睏,倷搭阿爹一道睏。”海福知道自己回上海後,海軍占了自己的床位,於是點頭答應了。

  黃紀元進蠶房裏又喂了一遍蠶,然後領海福去鋪上睡覺。柳氏端盞燈,等海福睡下後,把帳子小心掖好,然後領海軍進自己房裏。黃紀元今天累了,躺下不久就打了鼾,海福在他身旁翻了幾次身,然後也入睡。

  黃紀元大清早就起床,海福被他驚醒,揉揉眼跟著下床。黃紀元打開大門時,燕子窠裏的兩隻燕子撲楞翅膀,箭一般衝刺了出去。祖孫倆漱洗過後,柳氏進了堂屋,金生一家也從東屋出來。

  彩鳳去灶頭間煮粥,金生去豬舍喂豬食,海祥去井邊挑水,海林背了草篰去割草。黃紀元去蠶房裏轉了轉,出來時背了隻藤籮,要出門去采桑葉。海福見了要跟著去,柳氏忙說:“大清老早,桑樹地裏露水太重,倷覅去吧。”海福執意要跟去,黃紀元於是說:“讓俚一道去吧。”

  祖孫倆來到桑樹地,這時薄霧還未散盡,桑葉還掛著露珠。海福采了一會桑葉,身上已沾滿露水,一會又覺得腳底有點沉,低頭一看,鞋底上粘了厚厚一層泥。他見祖父赤著腳,於是也脫掉了鞋子,光著腳倒輕鬆不少。采滿一籮桑葉後,祖孫倆鑽出桑樹地,遇到來采桑葉的人,他們向黃紀元招呼說:“紀元伯伯,又是倷早啘。”然後問:“海福來哉,幾時轉來格?”黃紀元回答道:“孫子放暑假哉,昨日轉來格。”

  海福拎著鞋子回到家,柳氏大聲說:“好小倌啊,倷哪哈赤腳呢?”她接過海福手裏的鞋,把鞋底的泥鏟幹淨,然後要海福洗腳,重新穿上鞋子。海福搖頭說:“大家赤腳,我也要赤腳。”黃紀元說:“俚想學伲鄉下人,就讓俚赤腳麽哉。”一邊把桑葉倒進竹匾裏,用抹布擦拭桑葉上的露水,海福也蹲下身來,幫著一張一張擦拭桑葉。

  海林這時背一篰草回家,在海福跟前放下草篰後,神秘兮兮地捉出一隻刺蝟,海福一伸手,即刻嚇得縮手。刺蝟在田裏不多見,大家叫它偷瓜獾,海福還是頭回見到。刺蝟身上滿是棘刺,海珍和海軍也上前看,見它一動不動,身子卷成刺球狀,誰也不敢伸手去碰。

  柳氏問海林說:“做啥要捉隻偷瓜獾轉來?”海林笑笑說:“難得看見,捉得來讓海福白相。”柳氏說道:“要戳痛手格,啥格好白相?”海林說:“覅白相麽,殺來吃好哉。”柳氏念一聲“阿彌陀佛”,指著海林的鼻子說:“倷亂話三千,阿要罪過!”連忙拿藤籮把刺蝟罩住,然後對海福說:“好小倌啊,拿俚去放生吧。”海福點頭同意,金生說:“等歇我帶到田橫頭去,拿偷瓜獾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