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生這天下班回家，晚飯後對林瑛說：“這幾天我一直擔心雲仙姐，不知道她家裏，會不會出什麽情況？”林瑛說：“你可以打電話去問呀。”銀生回答說：“我打過幾次，總是沒有人接，好像電話線被掐斷了。我覺得情況有點不對，想去看看她。”林瑛立刻緊張起來，說道：“真要是有什麽事的話，你去了也沒有用。”銀生搖頭說：“她是我的堂姐，當年是她帶我來上海的。我要是不去關心她，良心上過不去。”林瑛說道：“那你去吧，早去早回。”

  銀生獨自去雲仙家裏，回到家已是深夜，孩子們都睡著了，隻有林瑛還沒有睡。林瑛開口就問：“怎麽去這麽長時間，到現在才回來？雲仙家裏到底怎麽了？”銀生皺著眉不答話，林瑛心裏已猜著了幾分，連忙問：“是不是上門來了？”他點了點頭，林瑛又問：“你姐和姐夫都好嗎？”銀生長歎一聲，回答說：“他們都好，隻是受了點驚嚇。我多安慰了他們一會，所以回來睌了。”

  銀生心裏亂得很，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一夜不能入睡，第二天起床晚了些。他走進外屋時，海福立刻問他：“你昨晚哪裏去了？”銀生瞪他一眼，說道：“小孩子別管大人的事。”

  一家人吃早飯時，銀生關照三個兒子說：“外麵現在亂得很，這個暑假裏，你們在家裏多看看書，還要照看好海霞。千萬不要出去看什麽熱鬧，小孩子要離這些遠點。”

  銀生和林瑛出門去上班，兄妹四人在屋裏鬧騰一會，海榮偷偷溜出了屋子，到對麵的弄堂裏去玩。海光沒了去處，他的那張借書卡作廢了，因為圖書館關閉了。眼下人們把家裏的舊書，都送到廢品站當廢紙賣，有的幹脆撕了生爐子。銀生家裏沒有藏書，倒是海光平時積了點書，海福不出門去玩，整天翻那些書看。隻是海光沒處借書看，在家裏悶得慌。

  這天吃晚飯時，黃紀元突然推門進來，銀生吃了一驚，海福欣喜得跳了起來。銀生接過父親手裏的一隻竹籃，一隻麵粉袋。海光拿毛巾給祖父擦汗，讓他坐下來吃飯。林瑛問：“阿爸怎麽突然來了？”黃紀元笑道：“海福叫我來，要我接俚到鄉下去。”林瑛有些疑惑，問道：“是誰寫的信，要你來接他去鄉下？”黃紀元笑著說：“是海福寫格信，我孫子會寫信哉！”

  銀生連忙問海福說：“你給阿爹寫信了？”他點了下頭。黃紀元樂嗬嗬說：“小倌生來聰明，阿讓我說對？剛讀滿一年書，信也會寫哉。”他從衣袋裏掏出一封信，得意地對銀生說：“讓倷也看看。”銀生接過了信，看見海福在信上說，學期考試結束了，已經放了暑假，希望祖父來接自己去鄉下。還說自己十分想念祖父母，想念家裏的燕子。他的文筆還算通暢，錯別字也不見。銀生心裏暗喜，但是卻以嚴厲的口氣問：“你私自寫信，怎麽不告訴我和你娘？”海福回答說：“我怕你們不同意。”銀生說道：“你自作主張，有事不同大人商量，這樣做對不對？”接著問他說：“寄信的郵票錢哪來的？”海福回答說：“我自己積攢的。”

  黃紀元見銀生責備海福，把信奪了過去，寶貝似的藏進衣袋裏，對銀生說道：“小倌聰明是好事啘，倷埋怨點啥呢？”銀生見父親生氣，也不好多說。林瑛也想教訓海福，見了這情形，一腦門火氣發作不得。

  銀生問父親，家裏現在可好？

  銀生向父親說了上海最近的情形，還說了雲仙家裏的事。弟兄三個聽到姑媽家裏也出了事，都嚇得驚駭不已，黃紀元歎氣說：“雲仙吃苦頭哉，哪哈會有實介一日［口圼］？”銀生說：“唔篤也要當心點，恐怕鄉下也會輪著，伲還好是中農身份。”黃紀元說道：“怪弗得寶生前幾天轉來，定規要娘拆佛堂，老太婆一百個弗樂意啘。”銀生接著問：“後來阿拆？”黃紀元點頭道：“我說寶生說話，總有道理，後來總算拆哉。”銀生笑道：“唔篤要聽寶生說話，我也好定心。”

  黃紀元吃完飯後，從麵粉袋裏拿出一包菜幹、一包蝦幹，一包毛豆幹，還拿出一袋茄子。對林瑛說：“田裏香瓜還朆熟，我帶點茄子讓唔篤嚐嚐。”林瑛見那茄子粉嫩雪白，像小孩腳丫似的，欣喜地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茄子。上海的茄子都是紫色的，怎麽還會有白顏色的茄子？”

  黃紀元笑著說：“茄子要蒸來吃，薑絲熟油拌一拌。”接著掀開竹籃上蓋著的幾層幹荷葉，露出了一籃子巧果，對林瑛說：“蝦幹是彩鳳曬格，巧果是玉敏做格。”然後喜滋滋說：“玉敏又有喜哉。”林瑛笑道：“黃家有福，你又要添孫子了。”銀生聽見弟媳又有身孕了，心裏一下高興，樂嗬嗬說：“伲黃家又要添小輩哉，阿爸真是有福氣。”

  巧果的香味，誘得海霞嘴饞，海福對妹妹說：“鄉下的巧果比上海的餅幹好吃。”海霞聽了要拿來吃，林瑛說：“你剛吃了飯，明天再吃吧。”黃紀元拿了隻巧果，讓海霞和海福各分半隻，海光和海榮也分一隻吃，一邊把海霞抱在自己的膝上。銀生對父親說：“倷多住兩日轉去。”他搖頭道：“我明朝就要走，屋裏養蠶要采桑葉，老太婆要領海軍，俚忙弗過來啘，再說唔篤明朝要上班。”

  海福聽見明天就要去鄉下，心裏頓時高興。海榮對父親說：“我也要去。”海光跟著說：“我也想去。”銀生不做聲，林瑛這時說：“你倆要是都去了，誰來看妹妹？”黃紀元說：“索性讓海霞一道去。”林瑛說：“她怕蚊蟲咬，去不得。”銀生勸海光和海榮說：“去鄉下有的是機會，你倆在家裏看妹妹吧。”海光和海榮不高興，但是又作聲不得。

  一家人說了一會話，銀生安頓父親去睡覺，然後回到自己房裏。林瑛對他說：“你的寶貝兒子怎麽辦？小小年紀心思那麽大，還會偷偷給鄉下寫信，以後誰管得了他？”銀生回答說：“這孩子是有點出格，但是那封信寫得真不錯，海榮還未必寫得出。”林瑛聽了更來氣，說道：“你老說海榮不如他，將來出息誰大？還不一定呢。你爸護著他，你又處處護著他，等著他替黃家光宗耀祖嗎？”銀生不敢和她爭執，一個人又生悶氣。

  第二天，黃紀元一大早起來，三個孫子也跟著起床。海福收拾好書包，把暑假作業和幾本書放進書包裏。海光和海榮有幾分妒嫉，黃紀元勸他倆說：“唔篤要照看妹妹，明年一道去鄉下過暑假。”

  吃早飯的時候，銀生在飯桌上叮囑海福說，到了鄉下要聽話，不要給家裏添麻煩。海福此時正得意，句句點頭答應。銀生又關照父親，要注意自己身體，盡量少下田。黃紀元回答說：“我難得下田做點輕生活，勒屋裏養養蠶，養養豬。”銀生又關照他，路上要小心，出了火車站後，坐三輪車去長途汽車站。黃紀元說：“現在方便哉，長途汽車到蔣墩哉。”

  林瑛拿出幾包糖果和糕餅，一樣樣放進袋子裏，又拿出一斤全國糧票，交到黃紀元的手裏，說道：“下了火車後，用它買碗麵吃，或者買幾個饅頭吃。”黃紀元收起了糧票，同海福一起動身，由銀生送他倆去火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