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瑛領著女兒，下午去侄兒家裏。她倆出了門後，銀生也準備出門，他關照了海光幾句，拎著一盒糕餅和一簍水果，同海福一起去雲仙家裏。

  海福還沒有去過姑媽家裏，隻聽海光講，她家的三層樓洋房可漂亮了，屋子裏有抽水馬桶，還有洗澡的大浴缸。雖然他在小人書裏，看到過這些，但是真的從來沒有見過，心裏早已帶了幾分好奇。

  父子倆乘上一輛有軌電車，海福喜歡叮咚作響的電車，加上頭一次跟著父親，去親戚家裏做客，一臉的興奮和激動。銀生瞧著在車上四處張望的兒子，心裏也是高興，問他說：“你知不知道，海光為啥不願意去做客？”海福為難地說：“我如果說了，那就是叛徒甫誌高。”銀生笑了笑，對他說道：“在大人麵前說老實話，那是乖孩子，怎麽叫叛徒呢？”

  海福低頭想了一下，終於對父親說：“其實他是不願意去國棟和國梁的家裏，哥哥不喜歡他倆。他又不想跟海榮爭，所以才賭氣不去。”銀生其實早已猜透海光的心思，隻是未當麵點破，聽海福這麽一說，心裏更明白了。海福在他耳邊說：“你回去以後，千萬不要罵他，也不能說是我告訴你的。”銀生點頭答應了他。

  父子倆下了電車，走了一段路後，在一扇黑漆鐵門前停了下來。銀生摁了摁門鈴，不一會有個五十歲左右的婦人來開門，她見了銀生，笑著招呼道：“是二娘舅啊！”銀生朝她喊了聲：“李嬸好。”指著身邊的海福說：“這是我的第三個兒子，去年從蘇州回來的。”連忙讓兒子叫人。海福喊了聲：“好婆好。”李嬸笑著說：“這孩子真乖。”接著又說：“三少爺生得活脫像爹。”說著引銀生父子入內。

  父子倆走進門裏，眼前是個小花園，海福一眼瞧見，花園裏有隻鐵絲籠子，裏麵有隻長相怪異的大鳥，他感到驚奇，問父親這是什麽鳥？銀生告訴他，這並不是鳥，而是一隻火雞，外國人過聖誕節，火雞是聖誕大餐中不可少的。他還想多問幾句，可是銀生已牽了他的手，跟隨李嬸往樓前去。

  走了沒幾步，一幢灰色的三層樓洋房出現在眼前。李嬸領他們進入底樓的客廳，海福的眼前頓時又一亮，隻見客廳裏甚是氣派，裏麵的桌椅和擺設，一應俱是紅木。他驚愕得不敢出聲，一會兒又覺得腳底下軟綿綿，低頭一看，原來腳下踩著地毯。李嬸這時說：“先生和太太陪兄弟和弟媳，在樓上飯廳裏打牌。”銀生對她說：“那你忙吧，我們自己上去。”說著領海福穿過客廳，父子倆一起上樓去。

  上了二樓，銀生領著兒子進入一間屋子，屋裏人正說笑著在打麻將，聽見有人進來，四個人都抬起了頭。銀生笑著喊了聲：“好姐。”又喊了聲：“姐夫。”雲仙笑著站起身，說道：“銀生啊，倷哪哈來哉？阿是唔篤，今年朆到鄉下去過年？”銀生點頭稱是，李嬸這時端茶進來，把茶杯放在茶幾上，讓銀生坐下喝茶。

  銀生把手裏的東西放在茶幾上，把海福領到桌前，教他一一喊過人。雲仙摸一下他的頭，笑著說道：“阿三頭還是第一趟來啘，眼睛一眨功夫，已經戴紅領巾哉。”她對李嬸說：“快去叫四個小倌過來，告訴俚篤，娘舅來哉。”

  牌桌上的另外二個人，一個是萬全的兄弟萬金，一個是萬金的妻子，他倆與銀生也是熟悉的。萬金遞了支香煙給銀生，用打火機替他點著了，銀生說道：“打牌怎麽停了？打下去呀，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氣的。”萬金笑了笑，指著自己妻子說：“她好長時間沒摸牌了，一時手癢，哥哥和嫂嫂陪她過過癮，原本就是最後一圈了。”

  說話時雲仙的兒子瑞忠和瑞平，兩個女兒雅芸和雅芬，他們一起進屋來。瑞忠剛參加工作不久，其餘三個還在念書，這幾個外甥和外甥女，銀生是看著他們長大的，同他們個個都親熱，屋裏頓時熱鬧起來。

  萬金的妻子這時要告辭，銀生忙說：“怎麽要走了呢？吃了晚飯再回去吧。”萬金的妻子說：“我們上午就來了，原本吃了午飯就要回家，一時手癢，才忘記了時間。家裏的孩子去杭州玩，今天下午要回家的。”說完話後，夫妻倆向大家告辭。

  萬金夫妻倆走後，萬全和雲仙領著銀生父子走進客廳，讓父子倆在一張沙發上坐下，瑞忠和弟妹們也陪在旁邊。雲仙拿出糖果盒，叫海福自己抓糖吃，然後問銀生說：“林瑛哪哈朆一道來［口圼］？”銀生說林瑛去了侄兒家裏，並且把林瑛娘已過世，嫂子隨哥哥去農場的事說了。

  雲仙聽了後，一下濕了眼眶，拿條手絹拭眼淚，為林家歎息。萬全也連連搖頭，對銀生說：“想不到林家會落到今天這一步，真是世事難料啊。”萬全和林家是同鄉，還是遠房親戚，隻是向來很少走動。自從林少華出了事，也就斷了來往。今天聽到這消息，夫婦倆忍不住長籲短歎。

  海福坐在沙發上，一邊聽大人說話，一邊睜大兩眼，打量屋裏的一切。他先是被身旁的一隻魚缸吸引，魚缸裏養著好多金魚，有“鶴頂紅”、“水泡眼”、“珍珠鱗”，金魚拖曳著花裙般的尾巴，在水中悠然遊弋。他頭一次見到金魚，想不到還有這麽漂亮的魚，不由暗暗感到驚奇。

  過一會兒，他又被對麵牆上，鏡框裏的一張彩色照片吸引，那張照片是雲仙年輕時照的，她披著長波浪頭發，穿一身旗袍，手裏抱著琵琶，端坐著撥動琴弦。他盯著照片看老半天，還不時望一眼身旁的姑媽。雲仙見他老盯著照片看，便問：“阿認得照片上是啥人？”他回答說：“是姆姆。”雲仙笑著說：“小倌眼光靈格。”然後問他說：“為啥歡喜迭張照片？”他一歪頭說：“姆姆漂亮。”聽了他的話，雲仙和萬全都大笑，雅芸和雅芬拍起了手。雲仙撫一下他的頭，高興地說：“小倌靈格。”接著說道：“幸虧當年，好叔抱俚到鄉下去，弗然哪哈有今朝一日？”

  屋裏正說笑時，李嬸進來問是不是可以開飯了？雲仙望一眼落地座鍾，見快到六點鍾了，於是點頭說好。李嬸出去後不久，雲仙站起身來，拉著海福的手說：“伲去吃夜飯哉。”

  大家走進飯廳時，飯桌上已擺好了菜，等到大家都坐下後，李嬸在萬全的酒杯裏斟了酒，接著趕緊盛飯，端到每個人麵前。銀生對李嬸說：“你坐下一起吃吧。”她回答說：“二娘舅別客氣，今天桌上坐滿了，我等會再吃。砂鍋還在灶上，我要去端上來。”說著轉身離開了。

  銀生問林瑛說：“李嬸快五十歲了吧？”雲仙點頭說：“今年虛歲五十哉。”然後說道：“俚也弗想再回寧波，反正戶口也遷來哉，我答應將來替俚養老。”她問銀生說：“我好叔、嬸嬸身體阿好？鄉下頭現在日腳哪哈［口圼］？”銀生回答說：“俚篤身體還好，日腳也好過點哉。現在幸虧有寶生，俚相幫我挑重擔。”

  海福聽父親說起自己的叔叔，不由驕傲起來，他對雲仙說：“我好叔是人民警察，住光福鎮上。”雲仙笑著問：“倷阿去鎮上白相？”海福不像剛進門時那般拘謹，用蘇州話回答雲仙說：“光福好白相得來，有鄧尉山、香雪海、司徒廟。”他把自己見過的，從寶生那兒聽來的，繪聲繪色地說了。

  桌上人沒有料到，他開口這般伶俐，而且一口吳儂軟語。雅芸和雅芬更是欣喜，她倆經常跟母親去蘇州看外公，但是沒有去過光福鎮。聽了海福的這番話，她倆對瑞忠說：“哥哥幾時領我們去玩，也去看看四棵怪鬆，帶我們去香雪海拍照。”瑞忠笑道：“讓舅舅陪我們一起去。”銀生說：“幹脆明年去蘇州過年，大家痛痛快快玩幾天。”雲仙附和道：“蠻好啘，我也長遠朆到鄉下去哉，伲一道去鄉下白相。”問萬全好不好？萬全也說好。

  說話時李嬸端著砂鍋進來，砂鍋上桌後，她替每人舀了一盅湯。等到湯端到海福麵前時，他說道：“謝謝好婆，我吃飽了。”李嬸忙說：“這湯可好了，一定要喝的。”銀生說：“這裏樣樣新鮮，他想去玩。”雲仙連忙說：“倷吃好湯麽，讓哥哥、姐姐領倷去白相，到花園裏去放炮仗。”他於是喝完一盅湯，瑞忠和弟妹們也趕緊喝了，雅芸和雅芬牽著海福的手，一起離開了飯廳。

  孩子們離開後，萬全誇讚了海福幾句，然後對銀生說：“當年你到上海來，這一步還是走對了，你的孩子將來都會有前途。”銀生歎氣說：“我這輩子無望了，就指望他們將來超過我。”雲仙安慰道：“倷心放寬點，比上弗足，比下有餘。想想林家大少爺，當年阿要風光？現在落到迭種地步，真是做夢也朆想著。”萬全歎息道：“這叫禍福難料呀，當年你姐姐不讓你進廠，偏要讓你去林家的書店學徒，你幸好沒丟了性命，還成就了功名。誰知到後來，又害苦了自己。這叫‘禍兮福所依，福兮禍所伏。’你興許還會有出頭之日。”